拍摄的时间应该是傍晚。
艳红的夕阳从教室后门照进来,洒在少年身上,暖得几乎能将人融化。
但阳光下的人,却连发丝都透着冷淡,正半侧过身,暖不化的黑眸朝镜头看过来。
陆昭看着这张照片,突然感到一丝熟悉。
这熟悉毫无缘由,却来势汹汹。
冲得人心慌。
院子里有邻居在谈话。
房间隔音效果不好,陆昭甚至能听到一门之隔的走廊外,程冕讲电话的冷淡嗓音。
捏着照片愣了一会儿,陆昭觉得今天自己刚回家,一惊一乍,可能多想了。
他翻到照片背面。
上面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是他自己写的——赵融。
没了接着翻看照片的兴趣。
陆昭把其他合照收一收,准备放好。
即将把皮筋勒上,他又突然把本子打开,翻到那张照片。
摸到沙发上的手机。
陆昭点开浏览器的识图,对着手中的照片拍了一张。
网不好,页面上转起了圈。
陆昭心里默念:不是不是不是……
页面卡顿了一下,出了识图结果。
百科人物:程冕——程氏集团董事长兼CEO……
相似图片的推荐,全是程冕年少时那部电影的截图和剧照。
陆昭“啪”的一下把手机按灭,屏幕朝下按在了沙发上。
他暗笑自己傻逼。
自己认不清人,竟然相信这智障ai。
怎么可能。
这明明是赵融的照片。
程冕高中在国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程家继承人。
而赵融……
赵融是他隔壁班那个孤僻冷淡的同学,家庭不好,周末和节假日都在打工。
这两个人……
可能只是长得稍微像了点,气质接近了点。
陆昭呆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捏着这张照片。
田珍见他愣着不动,凑过来看了一眼,笑了:“你竟然留着程总的照片。”
陆昭僵硬的转头看向她。
田珍叹了口气:“和男人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的,你们又是曾经的同学,知根知底的。他高中时经常来店里,但你和胡广他们出去玩,不在。后来你回去了,他还来问过……”
陆昭脑海里嗡嗡作响,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伸手抓住田珍的手腕,手指用力到有点颤。
“妈……”陆昭打断她,“别说了,我……”
田珍被他叫得一愣。
抬头就见陆昭“蹭”得站起了身,外套都没穿,就要往外走。
“哎你……去干什么?”田珍问。
“我、我去买包烟。”陆昭说。
“买什么买,家里就有。”田珍有些疑惑。
“那……胡叔,我去胡叔家看看。”陆昭又找到个理由。
“你把羽绒服穿上!”田珍拿了外套塞进他手里。
陆昭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外套,走到门边,听到外面影影绰绰的声音,又停下脚步。
程冕的声音越来越近。
像是门外藏着只野兽似的,陆昭缓缓后退。
他忽而返身快跑几步,打开阳台的窗户,踩着窗沿跳了下去。
田珍吓了一跳,跟着跑过去,看到他轻巧落地才拍了拍胸口:“都那么大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
程冕挂断电话进来,只看到屋内洞开的窗口。
陆昭在街上跑。
他已经好久没翻过窗了,落地时脚腕震得有些疼。
他跑得很快,羽绒服握在手里没有穿,也没有感觉到冷。
路上人很少,各家各户都关了门,窝在家里过年。
亮着的窗户里又暖又热闹。
周围的环境早就刻在了陆昭脑子里,即使不用眼睛看,潜意识里也能知道哪里前行,哪里转弯。
但终究还是几年没来过。
陆昭被新添加的路障绊了一脚,一个踉跄停下来。
他弯腰扶着膝盖喘气,脑子里全是刚刚田珍说的话。
陆昭还是觉得有些荒谬。
他妈和程冕不太熟,和赵融也不太熟,会不会是弄错了?
但一些被忽略的细节同时出现在脑海里。
比如程冕为什么对这边的路那么熟悉?
再比如,那天早上,他迷迷糊糊接到的电话,电话里的人叫的是……
陆昭按了下额角,捂着脑袋继续跑。
一路跑到胡广楼下,陆昭仰头喊了一声:“胡广!”
楼上没人应。
等了两秒,陆昭气得又喊:“胡广,你大爷的!”
这下胡广家窗户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探头看了出来。
不是胡广他爸,就是他大爷。
陆昭:“……叔,我找胡广。”
中年男人笑了一声,回头和家里人说了句什么。
胡广从窗口冒了下头,招呼陆昭上去。
陆昭喘得厉害,只摆了摆手,示意胡广下来。
等看到胡广从楼梯口出来,陆昭突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哟,咋跑那么厉害?来我家拜年也不用那么积极吧?”胡广开玩笑道。
“那个……”
陆昭还喘着气,冷风灌进嗓子里,厉得像刀子。
他弯腰喘了一会儿,抬头吐出两个字:“赵融……”
“咋了?”胡广疑惑看着他问,“你们两口子大过年的吵架了?”
又是一块石头砸下来。
陆昭闭了闭眼,外套一扔,伸手去掐胡广的脖子,直接崩溃:“你他妈怎么不早告诉我程冕就是赵融!”
“哎呦我日!”胡广吓了一跳,把他手掰下来,“咋了你?你俩都结婚快两年了,怎么还让我提醒?”
陆昭卸了力,蹲在地上,脸埋在臂弯里,像只垂死的鸵鸟。
他说不出话来。
忽听胡广身后的楼梯口又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沃日!”
陆昭抬头,看到了一脑门的金发。
几分钟后。
三个男人在墙角蹲成一圈,沉默抽着烟。
陆昭终于觉得冷了,木着脸把羽绒服穿上。
胡广满眼不可置信,指着自己的脸问:“真一点都认不出来?”
短短几分钟里,这是胡广问的第三遍了。
陆昭没理他,转头问金茂:“你怎么在胡广家?”
金茂满脸恍惚,看向他:“你和你对象结婚快两年了,都不知道你对象是你那个高中同学?最开始还是你自己找上门,说要给你这位高中同学当那个替……”
“你他妈别说了!”陆昭暴怒。
他吼起来,神情恍惚的胡广和金茂,这才想起来安慰这位当事人。
陆昭极度痛苦。
他不太能完全理解这种痛苦来自于哪。
但是陆昭很清楚。
要是早知道……早知道程冕就是赵融……
那天姚一言就算在脖子上绕八条围巾,他都不会冲到自己高中同学面前自荐当替身。
“别这样嘛……”胡广去拍陆昭肩膀。
金茂也道:“我俩在学校认识的,我这不家人都在国外,所以胡导请我来他家过个年。”
陆昭一手捂着脸,一手有气无力地摆了摆。
胡广又有些纳闷:“赵融啥时候有个白月光,还和你长得像?是脸像还是别的像?”
“你和他是室友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你觉得我和他熟吗!”陆昭抬头没好气道。
“那倒是……”胡广摸了摸下巴,“他和谁都不熟。”
“那天你们俩见面怎么不打声招呼?”陆昭崩溃地问。
但凡他早一点知道,都不会像今天这样,带程冕回家过年时,突然得知这个让他手足无措的消息。
胡广那叫一个委屈:“那不是你二话不说就拉着人要走吗?”
“你从前不是挺看不惯他吗?现在见面怎么那么客气?”陆昭又问。
胡广更委屈了:“从前那是同学,现在我是干导演的,他是出品人,四舍五入他是我爸爸!”
陆昭问不出来了。
捂着脸叹气。
胡广和金茂蹲在旁边扯皮。
“刚知道这俩人结婚,我还挺惊讶,当年也没看出来他俩是弯的。”
“他自己估计也不清楚。”金茂笑着揽住陆昭肩膀。
他道:“陆昭可受欢迎,大学一开学就有gay告白。这小子全以为是别人整蛊,理都没理。直到有次半夜打完工回公寓,刚好撞见两个室友在客厅沙发上办事。”
胡广笑了一声。
金茂添油加醋:“第二天早上,这家伙神情恍惚问我:男人和男人也能在一起啊?”
俩没良心的笑出了鹅叫。
陆昭捂着脑袋,连头都不想抬。
他高中时同性婚姻法案还没通过,小县城风气相对闭塞,所以脑子里根本就没这茬。
胡广还在侃:“陆昭我是看出来了。”
“你怎么看出来了你?”陆昭没好气问。
“看出你弯啊!”胡广说,“那次你过生日,我说要带你们看小电影,其他同学都激动死了,就你还在那吃薯片。”
“那赵融还把椅子踢了呢,你怎么没看出他是弯的?”陆昭说。
胡广朝他眨巴了两下眼睛:“椅子都踢了,你说这反应得多大。”
陆昭闭着眼不想理他。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下,陆昭低头看了一眼。
屏幕上亮着一条消息。
老公:在哪?
第32章 融哥
“我艹!”
胡广手忙脚乱接住陆昭手机,“你砸我干什么?”
陆昭:“……不好意思,没拿稳。”
他刚接过手机,手机上便打来一通语音电话。
程冕的。
陆昭又想把手机扔出去。
“怎么办?”陆昭抬头茫然地问。
“接啊你!”胡广朝他摆手。
金茂揽住他肩膀:“不怕不怕,隔着电话呢。”
陆昭犹豫了两秒,捂着额头点了接通键。
“年夜饭准备好了。”
嗓音从听筒里传来,一如既往的冷淡沉静,少了少年时浅淡的傲气,多了成年人的沉稳。
“我……”
陆昭手指捏着羽绒服的拉链,几乎把毕生扯谎的经验都用了上去,“我出来抽根烟,被……被邻居拦住了。”
“在哪?我去接你。”程冕道。
“不用!”陆昭一口回绝。
电话那端是一阵沉默。
陆昭喉咙哽了哽,缓慢道:“我等会儿就回。”
程冕道了声:“好。”
没多说,但也没挂断。
陆昭快速按了挂断。
他一把抓住胡广的时候,恳求:“广哥,我在你这住一晚。”
“可以是可以……”胡广挠了下自己冻得冰凉的光头,指了指金茂,“那你得和他凑合睡一起。”
陆昭还没说话,金茂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敢!”
十几米外的街口。
烟雾缭绕,挡住了视线。
程冕站在路旁,透过呼出的烟气,看着不远处凑在一起的三个人。
似乎一直是这样。
从高中到现在,陆昭身边永远不缺朋友。
他永远呼朋引伴,站在人群里,被一圈一圈围在中央,让人无法靠近。
而他只是……在暗处窥伺觊觎的狼。
程冕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的陆昭。
他高中时和家里闹了别扭,来到这里,换了名字,与周围格格不入。
最初,他对陆昭的印象,只是那股带着温度的玫瑰香。
有些烦。
后来在花店见面。
少年压着脾气假装没有人出他,身上带着股超出年龄的温柔和包容,让程冕恍惚间有种被同龄人照顾的错觉。
可能是因为这样,所以他送了一盆花,当做赔罪。
那是程冕这辈子第一次主动道歉。
再后来……
陆昭在一班,他在二班,坐在靠窗的位置。
陆昭喜欢来二班找胡广,还有很多其他的朋友。
有时需要送东西。
这人像是完全不记得当初的不愉快,直接来敲他侧边的窗户,然后自顾自把窗户推开,把东西递进来。
有时是早餐,有时是书,有时只是带话的纸条。
但全都不是给他的东西。
只在他桌上停留一瞬,便到了胡广或者其他人手里。
程冕觉得自己的桌子变成了中转站。
有时候程冕会故意把窗户锁了。
看着少年隔着两层玻璃朝他比划。
“融哥、融哥!”
等人在窗外呆了好久,叫了他好几声,这才慢条斯理抬手把窗户打开。
教室在三楼。
二班靠着最左边的楼梯,再往右是一班,然后是年级组的两间办公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程冕下楼时,会多走一段路。
从最左边的二班,路过隔壁的一班,绕过其他同学不愿踏足的办公室,走到最右边的楼梯,再下去。
上楼时,要多走两段路,从一楼走廊左边,走到最右边的楼梯上去,再顺着走廊走回来。
只为了路过某个人的班级时,眼角余光,透过窗户轻轻瞥一眼。
那个人有时候在睡觉,脸颊压在手肘上,睡得酣甜。
大多数时,他都被人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