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撬,可谓顺滑趁手,削铁如泥。而陆汀能做的仿佛就是帮他扶一扶要切的东西,或是把抬不动的在地上摆正,好让机械小狗把它拿起来,塞回大肚子。
除去金属之外,其次受欢迎的就是纺织品了,大量衣物分散在臭气熏天的生活垃圾中,邓莫迟解释说,它们多数来自瘟疫爆发的城镇以及特区医院。途中陆汀遇到一队年轻妇人,十多人左右,个个面黄肌瘦,戴着那种早已淘汰的初代面罩,用来装东西的竟是手推车,并且车屉子里基本空空如也,倒是车把上搭着色彩斑驳的短布,细看像是小孩的衣裳。
不会是准备带回家洗洗就给孩子穿吧……
她们的体力和技术又足够捡什么别的东西呢?捡到了,又怎么保住?对此地层出不穷的抢劫现象,陆汀早在警校便有所耳闻,不过教练员从没说过逮捕那些人也是他们这些预备特区警察的义务。
这也多么符合此地的规则,不,不只是第四区,而是整个枯竭的星球。在生存面前,选择的前提就是优势,而没有优势的群体只能接触别人过滤掉的残羹剩饭。
“我能过去给她们送点钱吗?”陆汀斟酌措辞,他也惊于自己会说出这种话,明知道是治标不治本的提议。
邓莫迟却道:“自己想好。如果去,我在原地等你。”
陆汀看着他,黑色面罩遮住那张生动的脸,眼睛也只是两片空洞的目镜,陆汀却感觉到这一秒的对视。他倏然冷静下来。随后他望着那群妇人走远,没有上前,在心里记住了这件事。
到了中午时分,两人都是汗流浃背,虽然气温不过零上十五度,但防辐射服确实毫不透气。邓莫迟带陆汀进到一间公共安全屋里吃自带午餐,这种小房子和邓莫迟的私人据点建制类似,在第四区十分常见,隔上几千米就有一栋,提供自助租赁服务。
由于间接污染的恐怖,没有几个人敢在室外喝水吃饭,往往都会选择在这些加了铅砖的混凝土小屋里进行补给。邓莫迟吃的很简单,一根蛋白棒和两颗维生素咀嚼片而已,几口就完事了。陆汀则费了些周章,他把两份警用干粮在桌上摆好,从隔离瓶中倒出背了一上午的热水冲泡,香味很快就从厚铝箔袋口溢出,这干粮是培根粥口味的,陆汀还多加了压缩燕麦块进去,饱腹感很强,口感也还行,用了真米真肉真蔬菜,而非合成口味。
他插上吸管,递给邓莫迟一袋。
邓莫迟没有拒绝,并且很快就喝完了。陆汀嫌烫还没啜下去一半,他就已经叠好袋子丢进垃圾篓。
“还有这个。”陆汀又从包里掏出两个桃子。
毛绒绒的黄皮上带点淡红,好像少女脸颊,散出丝缕清甜香气。邓莫迟接过一个,拿在手里聚精会神地端详了一会儿,完全没了那副总也睡不醒的模样。陆汀真担心他做出带回家给弟妹吃的那种事,毕竟自己没有多带,好在担忧并未发生,陆汀喝下最后一口粥的时候,那颗桃子已经被消灭了。
水分充足,果核分离。邓莫迟从牛仔外套的内袋抽出一块手帕,默默擦拭那颗干净的桃核。
米粥,还有水果,都是他第一次吃。
“我总觉得不少植物的种子都很好看,都能当吊坠戴着了,”陆汀也啃起自己的桃子,一般他都要削皮,但这次没有,那种娇生惯养的习性他想偷偷藏起来,“这颗送你了,我自己这颗,我准备拿回家看看能不能种活。”
“种树?”邓莫迟挑眉。
“我种过好多东西,家里樱桃都要熟了呢!就是桃树长大也要好几年,”陆汀一翘嘴角,酒窝就又露出一个,他看起来有些害羞,“最近我还种了花儿,有空带你参观,植物学家都快灭绝了,我算是一个业余的吧。”
“嗯,很了不起。”邓莫迟认真地肯定。
陆汀低头接着啃桃,眼睫也跟着垂下,只敢盯自己的膝盖,余光瞧见那颗桃核已经被手帕包好,收回内袋里去了。
下午霾尘被吹散了些许,天上空出一个光洞,地表一派晴寂。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尾,身后跟着一辆咯吱作响的斗车,大批废铁就好像被绞碎的旧城市一般躺在熠熠日光下,安静地升温。
或许什么东西堆积得太多就能催生宏伟,包括垃圾也是,而人类在宏观景物面前的本能反应就是自省渺小,陆汀也不例外。他只能通过多动手干活来排遣那种漫无目的的淹没感,除去枪支,他只随身带了一把小小的激光匕首,到现在也学会用它在铁板上切出直线了。
有时也会闲聊,都是陆汀在问,邓莫迟来答,他们不互相看,都仔细观察四周。谈话内容涉及弹坑,涉及各家媒体口径不一的、当年核爆的当量,还有遗失在那场战役中的战机,陆汀对它从小兴趣浓厚,“Last Shadow”,这是传说中的名字,当年叛军首领的座驾,领着大批的部队就要攻上岸来。据传它装配的某些实验性技术在当今条件下都无法复原。
可它也仅限于是一支传说了,最后信号出现地点就在第四区,政府多年来却只找到一小部分存疑的零件,并未找到主体残骸,实际上也不该指望什么事物能在一场核爆中留存。邓莫迟说,最初前往第四区的风潮兴起,就是因为幸存下来的人造人们想要找到那架飞船,为英雄收殓,只不过许多年过去人们渐渐被垃圾吸引,再没有人相信它的存在罢了。
在介绍环境和解释原理方面,他从来不吝惜语言,但也仅限于此。陆汀想,这人如果是独自做这些工作,想必他也相当自适,但那种场景……总觉得十分寂寞。
随着距离的叠加、回收物的堆积,陆汀的汗越出越多。
某次拔出一根铜管塞到折叠钳里,他居然有些眼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脱掉手套倒出攒了浅浅一层的汗,傻话就那么说出了口:“我想找一只小狗,活的那种,找到就带来,”他闷闷地说,“和我们一起干活,就像以前人去山林里狩猎一样,比机械小狗好玩多了。”
“机械狗?”
“就是它,它虽然很大,但老是像小狗一样跟着你。”陆汀指指斗车颇为无辜的长臂。
邓莫迟回头看了一眼,应该是笑了,面罩下那是极其细微的一声,“需要休息一下吗?”
陆汀恍然,道:“不用不用,走吧,走吧。”
于是两人接着走了一段。
眼花却又接踵来了两回,脚下的铅垫也像是走一步沉一步。陆汀抗拒着不往那方面想,却还是止不住地意识到,这不是劳累,而是更麻烦的一种状况。
不会吧?明明才过去小半个月呀?
陆汀下意识摸向背包最靠外的那层口袋,一整盒抑制胶囊,棱角隔着帆布,被他压在手下。
第9章
是邓莫迟要求停下的。
那是快把这座垃圾山转完的时候,停靠飞船的安全屋就在不远处,邓莫迟驻足,侧目看着陆汀:“你现在很危险。”
陆汀已经默默环视了一阵,周围人迹罕见,所以他一直告诉自己,不要紧,不要紧,那种燥热酸软的感觉确实也是断断续续,和上次发情的汹涌不尽相同。但听邓莫迟这么一说,他就又慌了:“我有味道吗?”
他怕自己散发的东西太明显,一飘就飘好远招来什么问题人物,又怕它到这会儿还是根本没有气味,邓莫迟这么聪明,自己喷香水假冒苜蓿的骗局肯定一看就透。
邓莫迟则问:“药带了?”
陆汀下意识把包往他手里塞,怔道:“在、在里面。”
邓莫迟不接,只把手机揣回口袋:“热敏网我暂时关了,先回安全屋吃药休息。”
陆汀慌慌张张点头,抱着背包往那方向跑了几步,又猛地回过身子:“你怎么办?不是,我是说,你在外面?”
邓莫迟靠在车斗一侧,抱起双臂:“我对你来说也有危险。”
可是无论从语气,还是从动作,他看起来都是心如止水的样子。
陆汀说不出求他陪自己的话,人家的确也没有跟他共处一室冒险的必要——信息素的劲儿上来了那是什么都挡不住的,一个Alpha和一个Omega待在一起也绝不会做其他事情。陆汀自己倒是不会后悔,可邓莫迟呢?
他没敢再回头,因为看清了自己的动摇,埋头快步跑向那栋小房子。鞋底的铅垫拽得他踉踉跄跄。冲进去才发现锁头锈得太过头根本反锁不住,陆汀大口喘着气摘下面罩,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屋里那么黑,他又不知道灯的开关在哪儿,所以感到危险。无法隔绝完全的外界也让他感到危险。拆药盒的时候他开始后悔没直接钻回自己的飞船,手环却忽然响了两声,只有特殊联系人的消息会在静音模式中发出提醒。
顶灯也蓦地亮起,陆汀被激得眯了眯眼。
手腕上方投影出两条消息。
邓莫迟:红外线网已经打开,别人闯不进去,我也不会闯,就在外面等你。不怕。
邓莫迟:灯也开了。
陆汀不舍得把界面关掉,方寸之间一块荧蓝色的光幕,对他来说好过头顶高瓦数的灯管。这次带的抑制胶囊也是强效,正常用量是一次一颗,他把心一横,就着隔离瓶中发烫的热水一口气吞下去六颗,整盒的量,口腔都仿佛被烫掉了层皮,呼吸甚至更急促了些许,双眼却还是望着那几行字发呆。
然后他哭了。
哭着打出那行回复:我不怕,我就是觉得给你添麻烦了。
他最近就是这个样子。一到关键时刻就发情。一发情就哭。陆汀对自己分泌过剩的体液感到厌恶,无论是眼眶里的那些,还是某些更加难以启齿的部位。单说眼泪的话,其实是老毛病了,从小他就会在莫名其妙的时刻哭泣,比如在警局乖乖坐到黎明,等到母亲出警回来抱着他的那一分钟,比如因为每天沉迷打靶被大哥骂废物点心,被父亲没收手枪,却在十五岁生日收到姐姐送的新枪的那一秒。但此刻他所在的是一片艰苦的土地,身边没有对他最好的那两个人,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能去相信的只有邓莫迟一个,连带他的机械小狗,还有他的房子。
陆汀当然记得自己最开始往此地踏足时说的是什么,他说自己力气大,不娇气,是要来帮忙的,现在怎么看都是拖了后腿。
满室饱经沧桑的设备与他相对无言。
他拿右手用力握住左手,不去打裤腰带的主意,胶囊很快在胃里溶解,苦味隐隐泛上来,他无心琢磨滥用的事,只想快点恢复正常。
好在这次发情期似乎来得确实不猛。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陆汀测到自己的心率和体温都基本恢复到稍高于平常数值的水平,乏力感也渐渐消退。他扶着门框站起,路也能好好走了,就是防辐射服里又是汗又是刚才流的水,透不出去,有点滑溜溜的。
也没什么可挑挑拣拣的了,陆汀这样想,待会儿我要多干点活给自己挽回尊严。
他给邓莫迟发:我好了,马上出去。
邓莫迟:放心走。
陆汀顿时安定不少,又花两分钟缓缓喝下几口水,戴回手套和面罩一推开门,正遇上红色的黄昏。空中的光洞还在,夕阳从中穿过,把霾层都映得赤红。他在这团明艳之下,走过那片红外线网的范围,走过那一地的雷。绕过一处乱石堆他又能看到方才分别的位置了,就在约莫两百米外,放大目镜所见却让陆汀大吃一惊。
那地方围了三个高壮男人,邓莫迟被其中一个逼在车边,好像有把枪抵着他的眉心,而一辆比机械小狗大上一圈的皮卡停在一旁,两个人正在往它的拖斗里搬运什么。
应该是在把他们先前捡的那些东西收进自己的皮卡。
持枪抢劫。
短短几分钟之内?
陆汀拔枪,强压住狂奔过去的欲望。在喊话警告之前,他作为警察也是无权射击的,可他的枪口却已经对准持枪那人的头颅。在这种身体状况下一对三,胜算不能说大,是该找个阻挡物对峙还是直接硬冲?二百米的距离,一把手枪,超射程的目标不是没有练过,确切地说是十发九中,可陆汀此刻没有把握。
他头皮麻得几乎难以冷静思考,不动声色地悄然靠近,不断地想,对方手里有人质,还是邓莫迟,他错不起。之前做过那么多演习营救训练,就算没有实操过也应该心态平稳才是,可是他错不起。
但是更等不起。
渐渐靠近到将近一百米的距离,即将扣动扳机的那一秒,情况却又发生了变化。三个劫匪跳上皮卡跑了,而邓莫迟还是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处,甚至像是目送他们离开。
陆汀松了口气,又立刻急了起来,“老大,别让他们逃掉!”他边追边喊,根本不怕对面的枪支了,反而满心都想着自己赶紧一枪崩过去。但随便崩人违法,并且会被革职,他就干脆咬着牙根打漏轮胎。连续枪响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