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重光自徐行之背后发声:“……活的?”
那弟子看孟重光与徐行之拼凑成一个亲密无间的样子,在人前亦不避讳,一个赛一个的坦然,嘴巴一咧,只觉牙根隐隐酸痛:“……本来是活的。但周师兄看不过眼去,给了他个痛快。”
既是死了,徐行之对这名故人又没有太强烈的兴趣,自是不会特意去瞻仰他的糟糕仪容。
绕开他后,徐行之又行出百十步开外,一名弟子迎面而来,告诉他卅四来了,正在旧日他所居殿宇中等他。
徐行之欣然前往。
绕过流水青松,缦腰回廊,回到了他当年与孟重光共居的殿宇,徐行之意外发现此处净若无尘,不改旧色,心中便添了几分暖意。
然而孟重光在环顾一圈后,挺不高兴地皱起了眉。
他想到了某位阴魂不散的始作俑者,不屑地撇了撇嘴。
而在二人进入殿室内、与卅四打过照面后,卅四开门见山道:“我此行特来送个人给你。”
此时,他要送出去的人正把自己窝在昔日广府君所居的妙法殿间。
他自白玉栏杆间探出个好奇的脑袋来,看着满池游鱼东一忽儿西一忽儿,色彩斑斓、肥硕胖大地挤挤挨挨,眼中不可抑制地露出贪馋之色。
自从化为醒尸,徐平生便多了许多先前没有的欲望。
若无卅四在旁压制、甚至是亲自哺血,他便时时会有餐生肉、饮生血的渴望。
譬如说现在,他就觉得眼前这群鱼非常可口,跃跃欲试地想抓上一两条来果腹。
在他脱去上衣、挽起裤腿准备下水时,一道漆黑的斗篷孤影捧着一碗鱼食,恰好撞见他赤条条的身体,愕然之余,不带恶意地“呀”了一声。
徐平生听到那熟悉的女子声音,食欲登时被驱散殆尽,囫囵揽住衣服,登登登跑到一棵参天古松下,用树干挡了身体,手忙脚乱又羞愧难当地把衣服套回躯干。
元如昼不愿让他难堪,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直到一张含着慌张的脸自树后探出一小半,她才温声安抚道:“徐师弟,莫怕。”
徐平生红了一张脸,只露了个发顶在树外,唯唯诺诺:“元,元师姐。不好看,你不要看。”
元如昼方才看见了他一身的密密缝痕,纵横交错,仿佛整个人是被拆散后重拼起来的,心中已有恻然之意,现如今见他害羞,便更放柔了声音,生怕吓走了这只胆怯的小野猫:“我给你治治吧。”
徐平生惶惑地拉紧了衣裳:“不,不要。”
元如昼试探着往树的方向走出两步:“至少脖子那里,我可以帮一帮忙。冬天你可以戴护颈方巾掩饰,夏日里可怎么办?总捂着,可是要起痱子的。”
过了许久,徐平生才放下了浑身倒竖的尖刺,自树后蹑手蹑脚溜了出来,在池边小亭子间正襟危坐了,等待着元如昼的治疗。
元如昼一只骨手搭上了徐平生的颈侧,按了按那处柔软的皮肤,发现内里还有着很明显的粗线触感。
徐平生害痒似的拱起了肩膀,一双眼睛湿漉漉的转来转去,紧张得睫毛轻颤,在尚算秀丽的脸庞上投下不安的阴影:“元师姐……”
“不怕。”元如昼哄他,“很快的。”
她很疼惜这个弟弟一样的青年。
他们曾是师姐弟,不算亲密无间,但也有同袍同窗之谊,现如今又都奇妙地沦为了不人不鬼的模样,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在。
在元如昼的灵力缓缓流遍他颈项间时,徐平生闭目低语道:“元师姐,我……想,想问你一件事。”
元如昼专注地盯住他的伤处:“你说便是。”
徐平生拧着手指,发出生涩的啪啪脆响:“……我想跟一个人说一件很重要的事,可我不知该如何说。”
元如昼愣了愣,旋即发出一声轻笑。
她的笑声如沐春风似的温柔,徐平生一闭眼便能想象出一张堪称锦簇的一品容颜,待睁眼看到那白骨,也觉得美得要命,不知不觉便跟着她微笑了。
元如昼将他下颚用骨指挑起,检视他脖子上的伤口有无消除干净,同时给出了答案:“……既然不知道怎么说,那便写下来吧。”
徐平生歪了歪脑袋,习惯性地伸手翻弄颈间的伤口,却发现那里已是光洁一片,只好不适应地垂下手来,低声嘟囔:“写下来……”
约小半个时辰后。
徐行之手握折扇,疾步在廊下穿行。
卅四自身后追上徐行之,一路闯至他身前,倒退着跟紧他的步伐,喋喋不休地交代:“……他得喝血。我可跟你说,我是有意节制着他,每三日喂他喝一回,你可不能事事都顺着他的心意,他这人蹬鼻子上脸的我跟你说……”
徐行之拿扇子把他的脸拨开,扬声问远处的一名弟子:“你可看见徐平生了?”
那弟子摇了摇头。
眼看卅四还要缠着他唠叨,徐行之及时打断了他:“先找到他再说那些!万一兄长跑出山去了怎么办?”
卅四脱口而出:“他没别的地方可去,哪怕溜出去最后也会回且末山的。”
话一出口,他觉得这话不大对劲,但他很快便自行消解了这层不自在,厚着一张脸皮继续叨叨:“……他晚上认床,非要盖破棉絮才能睡着,扒都扒不下来。等他安顿下来,你一定得给他换床新被子啊,他肯定听你的,我是拿他没办法了。”
徐行之:“……”
卅四不依不饶的:“你记住了没?跟我重复一遍。”
徐行之嫌弃他道:“行了行了,看你烦的。我自会好好照顾兄长,可也得先把兄长找到再说这些!”
走出几步开外后,徐行之推了一把卅四的肩膀:“哎,我们分开找。我猜兄长有可能去妙法殿找如昼,你不必跟着去了,在附近转一转,说不定……兄长只是不记得回殿的路了。”
交代完后,徐行之一足踏风,翩然而去,只留下卅四一人。
卅四挠挠耳朵,心中满是说不出的烦躁。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絮叨烦人,然而徐平生已被他养了那么多年,哪怕是猫狗也该有些情谊了,现在乍要交到旁人手中,他心里着实难受,恨不得将饲养徐平生的一应诀窍对人倾囊相授。
没头没脑地在殿林间撞了好几个来回,卅四正觉得自己马上要迷路时,却峰回路转地在一处竹林里瞧见了徐平生。
他先是一喜,拔足奔上前,抬腿就是一脚:“你死去哪儿了啊?知不知道我们……行之找你快找急眼了?他还以为你被哪个王八蛋魔道掳去了呢。”
他显然没意识到自己把自己也骂了进去,徐平生倒是听了出来,却也没纠正他。
……王八蛋,没毛病的。
待卅四再定睛一看,太阳穴又突突地激跳起来——
徐平生面前摆着一棵劈得七零八落的毛竹,一看那豁口便知是眼前这只小野兽手口并用撕开来的。
卅四以手捂面:“……我的妈呀。你知不知道你毁了人家的东西我是要赔的啊!”
这些年他没少为徐平生的毛手毛脚付账买单,如今他毁了风陵山的东西,卅四也没绷住,习惯性地教训起他来。
然而徐平生却难得没跟他尥蹶子。
他把握在右手手心里的一片锋利小竹片丢下,从地上拿起被撕扯成四片的大竹片,高高举起,差点将翠绿的竹子杵进卅四的眼睛。
卅四躲了一下,嘀咕道:“什么玩意儿啊。”
片刻后,等他看清徐平生手中举着的东西时,卅四竟少有地呆愣住了。
第一片竹片上刻着:“我懂剑术。”
第二片说:“不怕疼,不怕死。”
第三片说:“我可以吃得更少一点。四五天吃一次都可以。”
卅四接过第四片竹片,捧在掌心,把那短短一行歪七扭八的字看了许久,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意来亦不自知。
第四片竹片上小心翼翼地刻着:“请不要把我留下,带我一起走。”
第120章 山水轮转
卅四变了卦; 表示要捎走本来打算托管于此的小宠物。
得知他要走时,徐行之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是说要把兄长留……”
“他是我养的人。你想要啊?”他凤眼一眨,顾盼风流,“……不给了。”
徐行之:“……”
他这副反悔无赖相让徐行之想揍他。
随后,徐行之找到了在廊下坐着的徐平生,问他是如何想的。
徐平生口咬着纱布; 一圈圈地给自己被酸枣枝子刺伤的手心包扎。
元如昼为他治伤时,徐平生一直紧攥着双手; 是以未曾发现他新添的伤口。这些还是徐行之第一个发现的,那一手的血痂密密麻麻如蚁穴,一眼看去着实触目惊心。
但于徐平生而言; 这些伤口对他来说不痛不痒; 不过就是一身不大好看的纹身罢了。
徐行之在他身侧坐下; 徐平生侧过脸去; 看清来人是徐行之后便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唇角微微翘起,生动可爱得很。
徐平生与徐行之本为一母所生,却是全然不同的俊法,眉眼高低各不相同,唯一相似的只有一张嘴。偏偏之前的徐平生忧郁敏感,落下了苦相,唇角常年下垂着,和徐行之永远张扬灿烂的笑脸一比,兄弟二人这仅有的相似之处也被抹消了。
徐行之至今还没能习惯对自己温柔可亲的徐平生; 有些受宠若惊:“……笑什么?”
徐平生抿着嘴巴:“你真像我弟弟。”
徐行之藏在袖下的左掌微微收紧了:“……是吗?”
徐平生缠满纱布的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在发现自己并不能用肢体表达出自己的弟弟有多好后,只得悻悻地作罢,唧唧哝哝道:“……我弟弟就是矮了些,若是长大后能像你这么高,那就太好了。”
徐行之沉吟,想到了多年前在小镇中相依为命的两个孩子。大的那个对小的那个抱怨不休:“你长这么快干什么?买衣料,买鞋子,每月都是一大笔开销,我挣的钱都花在你身上了!”
小的那个低头看一看自己修长又健康的胳膊腿儿,笑靥灿烂,明明如皎月:“……哥哥,那我慢点长,等等你呀。”
大的那个哑了火,伸手翻动着眼前新置下的衣料,嘟囔着不甘心道:“弟弟怎么能比哥哥长得高?不像话,混账。”
想到往事,徐行之亦含了浅笑:“和我一样高,那不就是比你还高了吗。”
徐平生托着下巴,对自己充满自信:“我还会长的。”
徐行之心中微恻,往他身侧坐了坐,和他一道仰望这长青碧空:“……留下来吧,别走了。”
徐平生诧异地看向他,半晌后,他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弟弟还没找到。”徐平生清点着自己必须要离开的理由,“元师姐回家了,也很安全。……还有,卅四他虽然很讨厌,但现在遇了难处,有人要追杀他……我在这时离开他,留他一个人在外面飘荡,不好。”
徐行之知道,自己留不住卅四这无拘无束、飘叶浮萍似的人。
兄长既是下定决心要随他去,那自己定也是留不住他了。
他平素张扬的眉眼垂了下去:“兄长自己愿意便好。”
徐平生一张白净面庞微红了:“不是我愿意。……是卅四求我。我,勉为其难。”
说罢,徐平生起身欲走,走出几步开外,又想到了些什么,返身走了回来,自前胸摸出一卷干净的手帕,摊开来,抓紧袖口,将帕间的酸枣擦上一擦,塞在了徐行之口中:“我要走啦。这个你说不定会喜欢,就送给你吃好了。”
徐行之含着酸枣,不嚼不咽的,仰头看向他。
只有在徐平生面前,他才会露出这般柔软无措的一面,不知道说什么才对,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讨他欢心,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在徐行之懵然无措时,徐平生竟主动上前一步,拥住了他。
冰冷的身体碰到另一具冰冷的身体,就像雪人抱住了雪人。
徐平生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做出此等亲近之举,然而仅仅是看着眼前人央求的眼神,便忍不住想起自家那个想靠近自己又缩回手的小孩。
悄悄犯了几句嘀咕,徐平生反倒先坦荡起来。
……有什么呢,想抱就抱了。
徐平生抚着徐行之的肩,用尽可能温柔的腔调安抚他:“我会回来的。如果找到我弟弟了,就带他来给你看啊。”
徐行之的牙齿擦破了酸枣果皮,浓烈的酸涩气在口中溢开,他眯起眼睛,说:“……好啊。”
在山中淹留至午后,徐平生随卅四一道下了山。
临行前,卅四把徐行之拉到一边,说:“行之,你不必太过介怀。徐平生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清醒上一日半日。要是哪天他突然跑上山来闯阵,喊着让九枝灯把你还回来,到时候记得给他开门,告诉他你回来了。”
说到此处,他耸一耸肩,看向在山路旁的林道穿行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