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灯干脆道:“我把师兄当成所有。”
“所有?”徐行之紧紧逼视于他,“所以你制造了一个全然虚假的世界,把我囚禁其间十三年?九枝灯,你有何脸面说这话?”
“师兄于我而言,确是所有。”少女眉眼间竟有了些笑影,“师兄不需变成任何人,便是我的世界。”
他迈开步伐,跨前一步,徐行之掌心冷汗汹涌而出,竟是向后猛退一步,堪堪让她柔嫩的咽喉避开了罡火烈烈的剑尖。
“就譬如说现在,师兄要我的命,尽管拿去便是。”少女继续一步步向前,“我说过,九枝灯不与师兄拔剑。”
徐行之被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女逼得步步倒退,然而剑尖他是无论如何不肯撤去的,他不能料想,万一自己懈怠,再次落得当年下场,重光又该到何处去寻他。
“……师兄为何不肯下手呢?”九枝灯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柔声询问,“徐梧桐让你下不去手吗?”
得不到徐行之的回应,九枝灯抬手,手指自鼻尖滑落,缓缓划出一个高挺秀丽的弧度:“……那这样呢?”
……出现在徐行之眼前的,赫然是徐三秋那张慈和温柔的容长笑脸。
眼看徐行之眸间喷出勃然怒意,九枝灯却似闲庭信步,对准他的剑尖,一轮轮转变自己的容颜,从他的“挚友”,到他的“四邻”,再到他那些曾心仪过的“邻家少女”,那玩耍似的态度一步一步地把徐行之刺激到浑身发抖。
他许久未曾发怒了,如今热血灌盈四肢、直冲头脑的感觉,几乎是有些陌生。
但本能告诉他,唯有眼前之人身体中的血可以平息这般躁动。
而在接触到徐行之充血的双眼时,九枝灯终是隐隐露出了释然的神情。
现在没有旁人,他心里眼里只有徐行之一人,因此他不必操心魔道前途,大可以放下一切重担,做他从许多年前便想做的事情。
——与其让师兄在事后想到他亲手诛杀了自己十三年来的一应亲朋,不如就在此时当面展示给他看,断绝他的一应希望,令他发狂,让九死其罪亦莫赎的九枝灯横死在此处。
……能杀九枝灯的,唯有徐行之一人。
他若是再也抱不到师兄,能死在师兄手中,那也是很好很好的。
“那……这样呢?”
在徐行之情绪已波动如潮汐之时,他掐准时间,缓缓化出了自己的本相。
然而,就在徐行之眼中红意渐浓时,横空里闪出的一刃薄光叫九枝灯登时变了颜色,也将他从天上人间、唯此二人的迷梦中强行拽出。
他猛然振足,一道堪称可怖的灵压横推而去,就连时刻警惕他出手的徐行之也未能预料到这股强劲的冲击,双足向后飞踏了数步,才勉勉强强稳住了身形。
好在孟重光亦非凡品,迎着这噬人的灵压翩然落地,一双眼先着急地寻到了徐行之,发现他身上无伤,一颗心方才稳住,再转向九枝灯时,暖意尽褪,一双眼立时化作生肉为食、长于林间的野兽模样:“……九枝灯!”
九枝灯冷笑:“孟师弟,别来无恙。”
“孟师弟”三字叫孟重光忆起昔年与他同窗之时,胸中怒气愈发暴涨,口吻倒是安定,但也带了无穷的讽意:“九枝灯师兄,你已做出这等事情,还敢与师兄见面?”
九枝灯看孟重光的眼光如同看一枚眼中钉,眼中求死之色渐次褪去,露出一双薄红微透的双眼:“我为何不敢?”
“你幽禁了师兄整整十三年,如今竟然有颜面……”
“幽禁?”
听得九枝灯意有所指的语气,徐行之突然觉得有些不妙。
多年不见,九枝灯早已习得皮笑肉不笑的精髓,双眸浅眯,冷声笑道:“……你不在此地碍手碍脚之时,我与师兄居于别境,可是十分要好。”
作者有话要说: 重光关于师兄在外十三年的脑内设想:抵死抗争、受尽折磨、宁死不屈。
事实是:美好生活、兄妹(弟?)情深,鹣鲽(??)情浓。
光妹:气哭。jpg
第112章 金蝉脱壳
孟重光一怔; 目光极快极轻地在徐行之脸上剃过一圈,剃得徐行之头皮一冷。
旋即他便笑了,是冷得出奇的笑法,整齐漂亮的小白牙森森冷冷的:“九枝灯,你少挑拨我与师兄。”
见了师兄,九枝灯心中满怀着暌违已久的柔情; 但一见到孟重光,他一颗心便被迎面浇了一盆冷水; 连带着头脑一并冷静下来。
他惟愿死在师兄剑下,然而对孟重光,他是切齿拊心; 绝不愿做他手中之魂。
九枝灯生平之愿从未全过; 他不想连自己死也不能遂了心愿。
“挑拨?”对着孟重光; 他总能够轻而易举无师自通地尖酸刻薄; “师兄与我相见多时; 却不对我动手,你可知是为何?”
孟重光利落答道:“师兄不过是念旧而已,你休要自作多情。”
九枝灯讽道:“师兄自是念旧情的。我与他朝夕相处十三年的旧情,自是不能与你和他独处短短三两年的旧情可比。”
徐行之脸都绿了:“九枝灯!”
九枝灯倒是沉静得很,仅仅是盯着他,就把徐行之看得没了话说,因为他所言非虚,字字是实。
孟重光脸色煞白地咬紧了唇,乃是被气得心火滚涌之兆:“是你胁迫师兄; 竟还有脸言说!”
孟重光越是气怒,九枝灯越是心平气和,清冷面容上甚至有了几分自得的笑影:“师兄这十三年不染尘世,幸福安康,若不是横生枝节,我与他还会继续过下去。”
他笑微微的将身体前倾了去,像是要告知什么秘密似的对孟重光道:“……对了,师兄左腿根部有一颗小痣,你可知道吗?”
他是身为徐三秋、给小时候的自己量体制衣时得知此事的,然而徐行之一听便知道要坏。
孟重光眼里的深潭豁然炸出了一个口子,恨意与剑芒一道决堤而出,九枝灯早也有防备,身体前倾不过是在找寻发力点,徐行之眼前一瞬冷星闪过,两人便已白刃相见。
剑刃呛然相交,宛如两头对冲的海啸狂浪,剑中久藏的铁腥味都被摔砸而出,汹涌荡开,将两人双目尽皆染上了枫霜之色。
夜空中两道身影星子般对冲,溅出金红色的火花流光,双方都迅速地发了疯,就连徐行之亦被排挤在战斗之外。
孟重光向来惫懒,对着剑术典籍能困倦地点上一个下午的头,成日里耳濡目染的,也只将风陵剑法学了个形,真刀相见时,便成了个纵情恣肆的野路子,一把剑反倒能被他玩出无穷尽的花招来;而他对面使的是最标准的风陵剑法,刻板严谨得哪怕是广府君也挑不出错漏来。
剑路不分高下,只要实用即可,然而让徐行之惊异的是,九枝灯竟能与孟重光堪堪拼一个平手。
但细想之下,亦不难想通。
眼前与孟重光持剑对战之人,毕竟当年曾是四门间最用功的少年,焚膏继晷,夙夜匪懈,早已养成了习惯,哪怕在这坐稳道学正统的十三年间亦是日夜无休。
这样激烈的刀光剑影同样也是一场无声无息的傀儡戏,二人不叫骂,只是专心致志地打算致对方于死地。
孟重光向来打架不循规蹈矩,百十招过后,身化两影,一面持剑与其对冲,实体则像是一条灵活的大蛇似的,摇头摆尾挪至九枝灯身后,伸手去揪扯他的头发,猛然将他掼至应天川主殿柱上。
轰然一声,殿柱倾颓。
然而孟重光还未露出得色,腾飞的尘雾里便飞出一个发冠凌乱的人影,一记平挥,一声龙吟,孟重光的剑便呈十字状交叉翻滚着飞出。
九枝灯眼中红光暴起,口角带血,携倾山倒海之力,朝孟重光面门劈刺而下!
然而,剑势落至一半,他突觉头顶有异,本能往后一闪,徐行之手握从半空夺回的孟重光佩剑骤然落下,剑风自他鼻翼前三寸处堪堪掠过。
有了徐行之配合,孟重光立即朝前趁势推出一掌,挟裹着尚在空中飞散不歇的锋利石片,恰轰在一片柔软之上。
那一掌孟重光觉得自己应该是打中了,然而待他抬目一看,却见九枝灯好端端地立在不远处的废墟之上,青玉发冠虽已脱落,然而身姿依然挺拔,如松如雪,眸光清浅。
孟重光恼得啐了一口,气这人命怎么这么大。
徐行之单手将剑倒握,抛还给了孟重光:“怎么教你的?拿剑拿稳当。”
孟重光心里本就郁火横生,平白又挨了句训,眼泪都要气出来了,可偏就在此时,一片茫茫血雾在主殿之上毫无预兆地晕了开来,瞬间把月光映照下的树影屋影扰得模糊混乱起来。
孟重光脸色一变,一个瞬步上去,掩住了徐行之的口鼻:“师兄当心!”
待翼护住徐行之,孟重光方才挥摆衣袖,那血雾受到极强灵力驱赶,如其瞬间聚拢一样又瞬间散去,唯有草叶上还凝挂着颗颗浓瀼饱满的血露,转瞬之间也衰竭成了满地深黑。
陆御九、周北南及众清凉谷弟子早已追缉魔道而去,再加上九枝灯、孟重光、徐行之三人在此混战,更无人敢靠近这片血域修罗之所,因此偌大废殿前唯有三人对立。
而待孟重光定睛再看时,废墟之上的九枝灯竟也已消匿了踪影。
他恼怒得几乎要吐血,一时间甚至忘了要在徐行之面前装柔弱,破口骂道:“打不过就跑,好不要脸!”
“不是他做的。”徐行之道,“……这是血宗招数。”
徐行之不发声还好,刚一开口,孟重光便猛一回头,死死盯住了他。
孟重光眼角朱砂若隐若现,兔子似的红了眼眶:“师兄,十三年,怎么回事?”
徐行之:“……”
下一瞬,孟重光吸吸鼻子,眼中浮出一层透明的薄光:“还有你的痣,他怎么会知道?!”
徐行之咧了咧嘴,头痛得很。
这突如其来的血雾之术把他的心吊了起来,他只知川上皆是魔道剑修,但若是川中还有擅于用毒的血宗,麻烦必然小不了:“先别管九枝灯了,我们去岛上巡视一圈,看有没有其他血宗。若来人只是想救九枝灯,他趁乱逃离了,于我们是大大的有益。”
孟重光却不肯动,执拗地撒泼发狠道:“我要去风陵!他敢碰师兄,我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挖出来!我——”
说到这里,孟重光总算想起自己在徐行之面前常年苦心维系着的小白兔柔弱可欺的形象,被九枝灯一通搅合,怕也是不剩什么了,脑海中又一遍遍不受控地回响着九枝灯嘲意满满的话,又气又急,愣愣地看着徐行之,眼泪汹涌着便下来了,活像是被抢了糖果的小孩儿:“师兄呜——”
徐行之哭笑不得之余又心疼得不行,捧着他的漂亮脸蛋,照他额心啾了一口:“……哭不哭了?”
亲过一口,孟重光的饮泣声顿时小了下去。
他又亲了一下那秀气的鼻尖:“哭不哭了?”
孟重光抽噎着不说话,仍是气得呼呼的,眼睫毛草荫似的垂下来,上面还晃晃悠悠地荡着几滴泪珠,更显得他眉眼浓艳:“师兄,你与九枝灯……”
徐行之抱住他闹脾气的小师弟,心中已暗暗下定了念头:“……咱们先去找北南与小陆他们,可好?等到应天川被扫清后,我会向你好好解释。什么都解释给你听。”
“……”
孟重光没有否认,便是接受了这个提案。
九枝灯业已消失,徐行之喘出一口气,勉强平定了血脉中涌动的戾意,刚刚转身,想去查看周北南他们的战况如何,那只木手便被孟重光小心攫住了。
“师兄,以后一时一刻也莫要离开我了。”孟重光含着哭腔赌气呢喃,“我也要和师兄在一起十三年,只有你和我的十三年。”
“十三年怎么够。”徐行之牵着他往前走,温声笑道,“十三年,一百三十年,一千三百年……我若是树,也只认你这一根藤了。”
在群浪飞逐的海面之上,一圈血雾滚涌而出,从中渐渐浮出两个人影。
灰袍青年甫一站稳,就对着九枝灯跪拜下去:“孙元洲护山主来迟,请山主恕罪。”
孙元洲还是那个斯文儒雅的青年,跟随前任宗主尹亦平时忠心耿耿,尽心辅佐,跟随九枝灯亦是如此,往那里一跪,踏实得像一座山,只是脸上因为驱动灵力而凝聚的血纹未散,常人若是看他一眼,必会以为瞧见了个惨死的书生鬼。
九枝灯似是有些疲倦,站得不如往日笔直,肩膀微微往下塌了些:“……你一个人来的?”
孙元洲说:“是。”
徐行之燃放的冷焰火不仅引起了应天川的注意,也同样引来了在附近办事的赤练宗的注意。
等线报递到孙元洲手中时已有些晚了,他根本来不及清点弟子,只好孤身一人前来相救。
好在当时殿前三人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