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迷漫的蒸汽中,他模糊地看到水面有金光忽闪。他眨了眨眼,汗水滚落。视野变得清晰一些。
铁链因扯动不时浮出水面,拳头粗的链条一端系在妖兽的四肢上,一端连接着池底。那妖兽每拉扯一次,铁链上就有隐绰的金光闪烁,仔细看去,似乎刻满了符文,不断有金光顺着凿刻的凹槽流窜。
这就是为何那妖兽在打斗中,身躯也没能离开池水。
他猛地一惊,一种思绪闪过,也许夺宝只是虚晃一枪。这妖兽不是藏匿于此,而是被封印于此,是有结界限制了它的法力,让它无法脱身。这结界上遍凿纹路,金光流转,与燕宁那日在草屋门锁上看到的施印手法如出一辙。就算不是秦鸿风自己所设,必定也是同门子弟设下的。
这妖兽此番现身,诸般挑衅,胡搅蛮缠,硬是要引秦鸿风与他争斗,就是要借他的手,毁了这个结界。
思虑间,整个山头几次地动山摇,地面绽开道道裂痕,无数石块自山头滚落。燕宁仰头看去,只见长天之上,风沙蔽日,狂风大作,秦鸿风临空而立,神色肃然,衣袍被风吹鼓得猎猎作响,长发在空中飞卷,清鸿剑在虚空中划出一点寒芒,像一道白色的闪电。
妖兽看着他蓄力一击,身躯微震,眼中是止不住的欣喜。
随着他们的争斗,结界应感受到同股力量的冲击,不加防备,几次攻击下,铁链已有裂痕,眼看摇摇欲坠,如果秦鸿风这击落下,这妖兽必能挣脱囚牢,再不受束缚,届时他们才是真正深陷危机。
形势千钧一发,燕宁想的急了,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突然不顾脚下的滚烫温度,猛地向水池飞扑而去。他法力微末,即使拼尽全力,也不过是以卵击石。毫无意外,身躯狠狠地砸在结界的外壁之上,连边缘都没碰到,就被弹飞了出去。然而,也正因他那一击,池上筑成的结界感受到不属于同宗的外力后突然金光大显,触发了抵御,缚住妖兽身躯的数十根铁链猛地发力,嗡鸣作响,绽出耀眼的光芒,迅速锁紧,死死勒进皮肉,一股焦糊的气味四溢,好像滚烫的油锅被泼了水,噗呲一下,火光冲天,轰然爆裂。妖兽发出一声怪叫,身躯狠狠跌进池水,再无方才的气势。
第8章 赤炎金猊兽
秦鸿风看见这巨变,也迅速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收了清鸿剑,从半空落下。看也不看那妖兽,快走走到燕宁身边。
燕宁被弹飞出去撞到岩壁,然后跌落在地,在地上滚了一滚,便一动不动。他浑身都是烧灼的痕迹,手指焦黑,抱在胸前,痛得蜷缩成一团,血水从身下缓缓溢出来。长发被血污粘在一起,衣袍碎成了布条,挂在身上,露出的地方没一块好皮。
秦鸿风蹲下来探了探他的脉搏,微弱如丝线,却还在跳动,他这才感觉松了口气。
这人刚刚舍命为他验证出妖兽的真正目的,也算是救了他一次。但为什么这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是因为眼下生死关头,二人性命相系?可自己若和那妖兽斗得两败俱伤,他可借机逃走,于他不是更有利?
他锁着眉,捋了捋燕宁纠结的头发,将血污化开,梳理在脑后。露出的脸,面色如纸,双目紧闭,左脸的皮肉已经烧黑凋落,只挂了一半在脸上,变成了一个窟窿,露出里头的白骨,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如同一个被烧死的凡人。
眼前的景象与记忆重叠。秦鸿不忍再看下去,掌心附在创口上,片刻间白骨生肌,终于有了些人样。
简单疗了下伤,又喂他服了丹药,让他躺下,等丹药发挥疗效。
“我等了百余年,就被这种小鬼害得功亏一篑。”
秦鸿风转过身,看见妖兽伏在池子里,奄奄一息,双眼浑浊,口中呢喃,“实在不甘。”
“就算他没有提醒我,你今日也不会如愿。”秦鸿风淡淡回应。
“缚你的阵叫玄天八卦阵,与我虽属同宗但不同源,我没有本事破这个阵。”
妖兽一怔,随即惨笑,“原来是白费功夫吗?”他动了动,侧过身子,避开伤处,四肢上的铁链响动不止,“没想到仙君转生了,竟然还记得上一辈的事?”
秦鸿风没有回应。
妖兽伏在地上喘息不定,沸腾的池水终于止歇,山谷内也不再热得如同蒸炉一般,它又道,“那你既然认得我是谁,又何必让我生不如死,继续暗无天日地囚禁于此?倒不如一剑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秦鸿风嘲讽道,“刚刚还为了长生不死,斗得你死我活,怎么如今反而一心求死了?”
“我既是为战争而诞生的神兽,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我不怕死于战场上,死于敌人的剑斧下,可我恨自己日日只能在这方寸之地内苟延残喘。若一匹狼被拔去了利爪和锐齿,只能做一条看门狗,摇尾乞怜,啖食残羹冷炙,它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天界没有下令杀你,你也从未犯下死罪,我不会杀你。”秦鸿风平淡地说。说完抱起燕宁就打算往外走。
妖兽恨极,只想拦住他,“你不是一直在寻那颗定魂珠吗?当初我从幽都回来,已是九死一生,主人为救我,向地藏菩萨求来了这颗定魂珠,让我服下。”
秦鸿风神色一动,身体不由自主停下来。
妖兽看他心动了,心头一松,“可你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要杀我取珠,小心铸成大错,再难回头。”
秦鸿风仍犹豫,“如果你从未犯下什么错,我不该杀你。”
妖兽摇了摇头,像是疲倦极了似地蜷缩在缓缓流淌的池水中,发出的声音梦呓般低沉,“你杀我,也是救了我。从幽都回来后,我最后悔的就是没在那一场战役中死去。我是上古之神,我有我的骄傲,死在你的剑下,也不算辱没。”
那妖兽的巨眼终于缓缓阖上,满谷颜色赤红的朱果突然皱缩干瘪,只剩一张深色的果皮包裹着内里的核,可怜兮兮地耷拉在枝头。原先诡异霸道的香气也烟消云散,原来这一簇簇果子都是被那妖兽滋养而生的。
燕宁此时才醒转,见秦鸿风的剑上滴着血,妖兽已伏诛,总算松了口气。他扶着岩壁,站起来,双腿还有些不能着力。但身上的伤大半都好了,只有些深可见骨没有完全愈合。他大为惊奇,甚至感觉身体比之前轻便强健了许多。
“你伤得太重,我虽然帮你疗愈了大半,但能不能恢复如初,还得靠你自己静养。”
燕宁踩着零落的石块,一步步走过来,恭恭敬敬地道谢,“多谢昌曲仙君。我没想到你竟然是天上的神仙,之前是我受人蛊惑,不知深浅,冒犯了。”
秦鸿风转过眼看了看他,表情上似乎十分厌弃这份恭维,“不。我虽会些法术,但不是什么神仙,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可刚刚那妖怪明明说你是……”
“他认错了。”
燕宁一时无语。这种生肌肉骨的法术,还有剑斩神兽的武力值,岂是一般凡夫俗子能有的。燕宁也不傻,秦鸿风既然不愿承认,他也不胡搅蛮缠,只希望他不要责怪自己之前的莽撞。
秦鸿风挥起剑,当啷数声将困缚着那妖兽的铁链通通斩断。
燕宁不解,“你做什么?”
“既然它已死了,总不能还要受囚犯的屈辱。它既是神兽,死也应该有神兽的体面。”
秦鸿风将衣摆系在腰上,撩起袖子,然后从地上搬了块巨石,放入池中。看这架势,竟然是想要将这池水填平。
“你这是要埋了它?”
燕宁讶然。
秦鸿风点了点头,边填平边说,“这妖兽名唤赤炎金猊兽,昔日乃是火神祝融的坐骑,千年前神魔大战,祝融与魔族大将离墟一役中,它替祝融挡下致命一击,跌落幽都,后来魔族兵败,退回赤封荒地,金猊兽才终于脱离禁锢,得以重见天日。可惜它在幽都待了太久,受诸魔撕咬,身染污秽,邪性难消,已不能返回天界。祝融百般求情,也没得到天帝首肯,神魔一役牵扯甚广,天界百废待兴,太多事需要祝融回去处理,如此僵持了数十日,它的主人终究还是将它舍在了凡间,独自回了天庭。”
“自盘古创世以来,赤炎金猊兽就陪着祝融征战四野,多少次拼死护主,死生瞬息之间。后来独自困在幽都,受尽折磨也坚守秉性,没有堕入魔道。好不容易熬到天界大捷,以为苦尽甘来,能回到最亲近的人身边,却因一句不洁,就被轻易舍弃。”
“换做谁,都不会甘心。怀有怨气,也是自然。”
“它虽已非仙兽,脾气也暴躁凶恶,但并不嗜好杀戮。”秦鸿风走进池内,抚摸着妖兽背上已失去光泽的皮毛,挪动了下石块的位置,一点点将那赤炎金猊兽的身躯覆盖,“它滞留凡间后,因性属火,与水相冲,所到之处,无不赤地千里,连年大旱,庄稼也颗粒无收,自然害死了不少百姓,人们不仅惧怕而且厌恶它,想尽了法子驱赶它。它不仅没有因此暴怒作恶,反而远离人群,独自躲到了北方的荒地中。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它虽无心害人,但的确间接导致人间生灵涂炭,天帝下旨派人到北方追捕他,并将他封印于此。”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扯动了下似是觉得很可笑,眼神却凝重深邃,“堂堂一个天地化生的神兽,在三界之内竟无一可容身之处。何等荒谬?”
“沦落于此,还没山精妖怪自由,何等可悲?”
一石一块,转眼间,方才深不见底的池子已成了座由石头垒就的新冢。
“走吧,”他扶过燕宁,“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交代清楚。”
他们走出山谷,顺着之前的湿滑的小路回去。
走到上山的半道,燕宁听得一声摧枯拉朽的巨响,转回身去,满丛花枝遮掩,缝隙间,看见远处升腾起一片烟灰,不知是哪一个山头倒了,将那天堑般的深谷轰然填平。风吹过林木,传来呜呼的长吟。
仿佛有山为这上古神兽的陨落悲哭不止。
第9章 定魂珠
定魂珠外表朴实无华,功法却极其霸道,周身缭绕着浅浅的黑雾,触感冰凉阴寒,如堕幽冥鬼狱。没有法力护体的人,靠近一些,魂魄都容易被魂珠反噬吞没。
秦鸿风修的是天脉正统,与它功法相冲,想要操纵它为木偶凝魂聚魄,并非易事。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汗出如浆。
匣内的木偶,被一道黑气托着一点点升起,木制的身躯内光华流转,有五彩的颜色,最后融合为一道白光,收敛在心窍一点。
大功已成。秦鸿风气力一泄,狼狈跌坐在椅内,衣袍浸湿,浑身脱力。
之前,郗王的三魂五魄四散流离,并未真正融合,只是被强行关在一个容器内,木偶的神识被各类魂魄争夺,总是半梦半醒,昏昏沉沉,难能有清醒的时候,眼下有了这颗定魂丹,魂魄合一,才真正能恢复些昔日郗王的模样。
他恢复了些力气,将匣子合上,推门而出。
厅里,燕宁还在受少安、少白的盘问。他坐在那儿,面色已经很不好看,隐隐有拍桌子走人的趋势。
其实,他们回到竹屋后,燕宁见瞒无可瞒,又认为秦鸿风是天上神仙,狐非欢和他争斗无非以卵击石,早已和盘托出。
秦鸿飞急于施展定魂珠,随口让燕宁好好养伤,便没放心思在他身上。
但少安少白又怎么是那么好打发的人?秦鸿风困于房内的两个日夜,他们轮番上阵,虽然没用什么刑罚,但车轮战般拷问,也没让燕宁好好休息过。
燕宁又困又累,浑身没好全的伤口也痛得厉害,脑袋晕晕乎乎,脸色白得跟鬼似地。
秦鸿风出来看到他这幅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让少安少白退下,自己带燕宁去休息。
少白一跨步,拦在他跟前,一副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样子。
秦鸿风停下脚步,让燕宁靠在自己身上,又看着少白,解释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受人指示才会来这里,心有不轨,留下来始终是个隐患。但还有些事情我很疑惑,需要探查清楚,在此期间,他不能有事。”
燕宁昏睡了两天,都是秦鸿风在照料。
等他迷迷糊糊醒来,略一抬眼就看见秦鸿风坐在床头捧着本书在看,长发闲散得用簪子别了,垂落了几缕在前额,素色的衣摆还被压在了自己胳膊下。
他一慌,下意识地又闭了眼装睡。该交代的他已经都交代了,对秦鸿风而言他已毫无利用价值,他愿意救自己,是他好心,却不代表他会留下自己。狐非欢那里他回不去了,体内的毒也解不掉,左右再拖个十几日,他还是一死。白白重活了那么些日子,却什么也没想起来,什么也没做到。他左思右想,越想越没出路,不知道何去何从。
正在他自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