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孤独了点,但如果结果无可避免,那究竟是透彻一些好还是糊涂一些好呢?
第43章 纸鹤
燕宁浑浑噩噩地往屋里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秦鸿风屋前,徘徊不定。在雍州城里,他二人同寝共食,亲密无间,回来了,就生分疏远了起来。
他垂下眼帘,内心有些惘然。他答应狐非欢答应得痛快,放狠话容易,真做起来反有些犹豫。
他停了片刻,正想走,房门却开了,恰撞了对眼,二人都愣了一下。
秦鸿风先弯了眼睛,朝他笑起来,说,“你怎么还没睡?”
原先还没什么,被他这么一看,燕宁就莫名其妙红了眼睛,他心中绝望伤感至极,却一点也不能透露。只是搪塞地回,“睡不着了,出来走走。”
秦鸿风指了指他的眼睛,“怎么又哭了?”
燕宁擦了擦眼角,“没有,是房里蜡烛烟太大,熏的。”
“那我去把蜡烛撤了。我这还有几颗夜明珠,夜间照明用最好,都拿到你房里去。”
燕宁闷闷地嗯了声。
主屋的门洞开,一眼望过去,能看见书案上歪歪斜斜堆着不少书籍纸张,搁在砚台的笔墨还未干,屋子里有一股好闻的墨香。夜里时窗户也开着,烛火与月光交融,轻悄悄的夜风晃动着白墙上小小的黑影。黑影朝门口凑了凑,似乎想看清门前是谁在说话。
燕宁看着那处阴影发了会儿愣,心里有微微的酸意。
秦鸿风俯下身,脸凑得离他极近,燕宁被吓了一跳,眼睛惶惑地大睁,像迷路的小兔子。秦鸿风用指尖划过他的嘴角,温温热热的,定在脸颊稍下的位置,划出一个弧度,“怎么了?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谁惹你生气了?”
眼睫像把小扇子一样遮下来,燕宁咬了咬腮肉,发现自己还是会因为这种亲密,无药可救地脸红。
温热的吐息交缠,燕宁突然偏了偏头,张口将秦鸿风的手指含了进去,口腔湿热,编贝似的白牙不轻不重地咬着他的骨节,软舌滑过,勾引似地舔舐着异物。
“哎?你……”秦鸿风不察他这样的举动。
燕宁朝着他眨了眨眼,一直含到了末端,舌头扫过指缝,挑衅似地吞吐两遍,才徐徐后退张开嘴吐出来,勾出一缕银丝,唇舌红艳,眼睛微眯,显得格外淫靡。
秦鸿风一下子有些惊诧,但片刻后就抬起他的下巴,吻了过去。吻得猛烈又汹涌,唇舌相缠,要吞吃入腹般渴求。
余光瞥到墙上的黑影一滞,然后慢慢缩回了黑暗里。
也不知为什么,燕宁心中有一种得逞的快意。
第二日清晨。
因昨夜一遭,少安少白对唐尘颇有敌意。又顾忌他蛊术厉害,不敢招惹。
而燕宁脸色难看,一直神色恍惚。
反倒是唐尘被迷晕了一夜,神清气爽许多。小狐狸乖巧地跟在他身后,尾巴一晃一晃。经过少安身边时,少安用脚去踩,狐狸一跳躲开了,扭身瞪他。唐尘淡淡地后望一眼,问他是不是还想要些别的,昨夜踩死了蛊蚁的账,还没跟他算。
少安脸色发白,身上挠破的地方还疼着呢,虽然蛊虫已去,可痒久了,总潜意识觉得身体内还没干净,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消除阴影,绝不想再来一次。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再发作。
几人各怀心思,用过早饭。
秦鸿风要为四日后的施法做准备,独自去山下采买。
唐尘见浮玉山灵气充沛,打算去山中碰碰运气,能不能采到些灵花异草。又顾虑到山势陡峭,他不好看顾着狐狸,就卸了他爪上的链子,留它在屋内。
这正合了狐非欢的心意。
燕宁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狐非欢就到屋子里来找他。狐狸形态不能说话,就拱着燕宁的小腿催他。燕宁皱了皱眉,把狐狸抱起来,“你急什么,他只要出去,屋子都是锁起来的,谁都进不去。”
狐非欢百无聊赖,趴在床上眯着眼打瞌睡。
燕宁也不理他,独自坐在窗前。狐非欢趴了会儿,又凑过来跳到他腿上,见他在折纸,桌上已零星放着叠好的,有些丑丑的,歪七扭八,不知道叠的是什么,有些还勉勉强强能看出个形状。狐狸用鼻子碰了碰艘小船,用的是桃红色的彩笺,还有一股花香。叠的最好看的是几只纸鹤,活灵活现,颜色是靛青色,洒了细密的金粉,纸上有鸟兽翎羽的形状,阳光一照,纤缕毕显,好像真的要振翅而起。
燕宁拿起一只纸鹤,对着窗户端详,“他跟我说,这彩笺是用浣花溪的水,木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制作成的,所以颜色花纹都很特别,和旁的不同。”素白的指尖透过阳光近乎透明,“闺中女子有了心仪的男子却不能相见,只能以诗传情,条纹的信纸太过呆板,就找人做了这种彩笺纸,染上深红桃花色,散发着淡淡香气,最适合写八行小诗,一笔簪花小纂,秀雅端庄,佳人才子的情意与相思都融化在了芝兰和墨砚的香气中。”
狐非欢被酸得倒牙,拿爪子胡乱扒拉几下,不知道他叠这些东西做什么用。
燕宁收回手,将纸鹤整整齐齐地排成一行,轻轻说,“这是从前他送我的第一样东西。”
燕宁窝在屋子里,折了一日的纸,满满当当堆了一桌子的纸鹤。
近日暮的时候秦鸿风才回来,满身尘灰,不知道去了哪儿。
夜里,燕宁抱了满满一怀的纸鹤过去敲门,半张脸都被遮住了,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秦鸿风惊讶地让他进来。燕宁侧过身,走得有些艰难,秦鸿风想帮他,结果刚一动,垒成小山一样的纸鹤就险些像山洪一般倾斜下来。燕宁忙后撤一下,错开他的手。“哎哎,你别动,会倒的。”
秦鸿风慌得收回手,跟在他后面走进来,“这是做什么?”
燕宁将纸鹤倾倒在床上,然后抽出一串用细线连起来的纸鹤,笑意盈盈,“我给你挂上吧。”
秦鸿风点点头,就看到他抽了个小凳,站到上头,把各种颜色的纸鹤挂到窗棂上,纸鹤用红线串着,风一吹,就飞舞着打转,五颜六色,还有一股好闻的花香气。
秦鸿风笑了,“你要我给你买些纸来,就是为了做这个啊。”
燕宁跳下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我听说纸鹤是祈福的。数日后的施术这样凶险,自然要求些保佑。无论成不成功,都不能让你有事。”
秦鸿风哭笑不得,看着满床花花绿绿的折纸,这屋子本来简单的很,都是些深色的木制家具,窗户是竹制格栅,被披挂了满屋鹅黄桃粉的彩笺折纸,好像怀了春心的少女。
但细想想又甜蜜,这样耗费精力、枯燥又幼稚的事情,竟然真有人傻乎乎的,一心一意为你去做。
秦鸿风从床上拢起一些,“你想挂在哪里?”
燕宁抱着手臂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圈,俨然一副主人的架势。屋子是临时搭起来的,很简陋,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靠窗架设的巨大书案,除却文房四宝,案上还有一个木头匣子,摆在正中,侧面贴墙还有一面落地的沉重书架,满满都是兵书古籍。燕宁不动声色地摸清了方位,然后在窗户、床头、门前、书架上指点了番,让秦鸿风都挂上。
等将那一大捧纸鹤消耗完,这小屋子内已经琳琅满目,五颜六色。
秦鸿风忍俊不禁,燕宁则十分满意。“好了,到时定会事事顺利。”
秦鸿风站到他身边,带着笑说,“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用魂灯聚拢起魂魄,让你们还阳罢了,只要不被阴司的发现,理应不会有碍。”
“魂灯?”
秦鸿风点点头,“我一直寄放在昆仑山郁垒那儿,明日我会去取过来。”
“昆仑山远吗?”
秦鸿风估算了下,“来回也要一日的功夫。”
燕宁转过身,垫脚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侧颊,在他耳边说,“你会得偿所愿的。”
第44章 畏惧
燕宁走后,木偶从藏身的匣子内出来,看着这满屋花花绿绿,皱了皱眉,只觉得颜色艳俗,十分厌恶。
可见秦鸿风满面欢喜,也不好多说。
他闷闷地扯下来一只垂到书案的纸鹤,将它展开一看,发现上头还用红色的笔,以簪花小纂写着首小词:
回首当日遭逢,譬如春梦,误入华胥里。似瓮中蛇,似蕉中鹿,又似槐中蚁。看棋局,利锁名缰,欲浪恩山,恰似眼中花,须臾无迹。
杂糅了古人诗句,混成首半通不通的小词。什么瓮中蛇、蕉中鹿、槐中蚁?木偶眉头皱得更紧,都是些真假不变,虚实混淆的典故,谁入了梦,谁又当了真?那人为什么要写这些?
他压住纸笺,脑中满是二人昨日纠缠的画面,木头手指钝钝划过纸页,刺啦一声便撕裂了。
他第一次感到心中烦闷,瞧着顶着自己样子的人诸般作为,虽然一直劝服那人就是自己,可怎么都无法化解心里的嫌隙。
又免不了去揣测,那人真是自己吗?只是有了二缕残魄,他和自己相差多少又相似多少?
秦鸿风关了门过来,见他正对着只拆开的纸鹤怔怔发呆,不禁出言问,“他是不是和你很像?”
木偶转过身来,手中还拿着折纸,“为什么是“像”?”
秦鸿风一愣。
木偶追问,“你不是说他就是我吗?为什么要用“像”这个词?还是你下意识觉得是两个人?”
秦鸿风张了张嘴,半晌才说:“是我用错词了。”
木偶盯着他瞧了会儿,撇过眼,“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看着你们两在一起,我心里很不舒服。”
“为什么?”
木偶冷声,“看着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与别人亲近,有几个人会舒服?”
听他这样说,秦鸿风面色青了又白,十分不好看。
木偶可能也觉得这话说得太不留情面,让人尴尬,刚说完就后悔了,只是不习惯示弱,最多垂下眼,就那么僵持着。他手里捏的那张诗笺,已七零八落,认不出字迹。
最后还是秦鸿风出言缓和,“其实你们两是同一个人,只是魂魄被拆成了两部分。如果你不高兴,那我会注意一些。”
木偶僵硬地点点头,顿了顿又说,“你不会拒绝他也很正常,毕竟他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和从前一模一样。”木偶松开手掌,木头身子摇摇晃晃地立起来,“我才是那个不是人的,哪有什么立场不高兴?”
他淡漠地瞧着竹窗外被分割成一格一格的远方,迢迢星河,崇山峻岭,他来这里了那么久,却从未出过这个小屋,每日都只能透过这个小窗户看外头的景色,来分辨现在是什么时辰,什么季节。他没有感受,感受不到冷暖饥渴,也没有时间的概念,十几年的漫长等待,一眨眼就过去了,唯有过去的记忆与情感,在心底盘根错节,日益繁茂。
他常常会疑惑,自己这样到底还算不算活着,算不算是人。这样被限制的生活,又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如今却看到另一个自己可以好端端地生活在世上,甚至能和自己喜欢的人有肌肤之亲,怎么能不心生嫉妒?
秦鸿风轻轻叹了一下,“我知道你不好受,但你熬到现在终于也快到头了,只剩下最后三日,你何必再跟自己置气?”
木偶身子抖了抖,“我为什么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了呢?我明明就在这里,你要我怎么说服自己,那个才是真正的我。”他眼睛眨动,但木头身子里哪来的眼泪,就算是红一红眼眶也做不到。他这样激动的时候,所发出的声音仍然是单板一成不变的调子。
他听到自己嘶哑吱嘎的怪响,一下子闭紧了嘴,急急离开窗边,向木匣走去,好像羞于再见到别人。走得太快,四肢不灵活,被一杆笔绊了一跤,摔在桌子上,关节处发出咔擦一声,好像脱节一般。
秦鸿风急忙拉起他查看,所幸没有错位,只需要加点润滑,转动起来更灵敏些。
等修复好,木偶垂着头,坐在桌沿,突然说,“秦鸿风。”
秦鸿风背过身将工具收好,有些讶然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嗯?”
木偶低头看着脚下仿佛遥不可及的地面,“无论如何,我是相信你的,我不希望自己是错的。”说完,就自己爬起来,钻到了匣子里,咔擦一下落了锁。
秦鸿风呆呆立在原地,好半天才继续手下动作,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似乎做什么都不对。
次日,秦鸿风启程去取魂灯。
唐尘照旧早早出去了,狐狸美美地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慢吞吞去了燕宁屋子。
看见他蹲在地上一手拿笔不知在画什么东西。它火红蓬松的尾巴一甩,跳上他的背。
燕宁被他往下一压,险些失去重心。“你下来。”说话气音不畅,似乎很虚弱。
狐非欢有些奇怪,跳下来一看,发现他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