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是第一次发现有修士不怕鬼。
不是强撑出来的不怕，叶修寒看向他们的目光里有种心疼的情绪。
想到这里，几个鬼修忍不住低头查看起自己的模样。
难道他们吓人的功力倒退了吗？
叶修寒努力装出害怕的模样，小心翼翼朝后退了几步，却没忘记避开一个趴地鬼的衣摆，生怕踩脏了。
几个鬼：“……”没意思散了散了。
叶修寒瞪大眼睛，他还没察觉到这些鬼开不开心。
他左思右想，猜测这些鬼当日见过小白骨的身影，这才如此畏惧他。
叶修寒决定去偏远些的地方，换别的鬼试试。
他慢慢地走，不知不觉就走入一条街巷。
这街巷好长，像是看不到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叶修寒感觉空气变得蔫腻而潮湿，有什么东西像是吸附在了他的影子上。
这里藏着一只鬼！
叶修寒深吸一口气，等着鬼来吓他。
那鬼却一动不动，安静蛰伏在影子里。
看似稳得要命，实则，他已经无比迷茫了。
他是巷子鬼，最喜欢用鬼打墙困住那些活人，看他们怎么也走不出去，然后惊慌地大哭，拼命奔跑，却一次次回到原点。
像这样不紧不慢走路的，他实在没见过。
思考片刻，鬼修呼唤来了自己的好友。
这只鬼擅长鬼哭，好几次他边哭边喊别人的名字都把人吓个半死。
叶修寒继续走。忽然，一个声音骤然响起，瞬间荡起回音。
“叶修寒……叶修寒……”
叶修寒还是第一次听见鬼修开口说话。
这鬼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痛苦，他下意识就问道：“你怎么啦？”
鬼修声音卡了一刹。
他好像听出了叶修寒声音里的关心。
沉默片刻，鬼修一改之前绵软无力的声音，愤怒喊道：“叶修寒！叶修寒！”
“我还在，我还在。”叶修寒也不明白这鬼为何不继续说话，只得认真重复道。
这鬼也不知道自己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忽然想试试，是不是他喊多少遍叶修寒就会回应多少次。
“叶修寒！叶修寒！”
“我还在！我还在！”叶修寒一点不觉得累，以前他不敢说话的时候经常在系统里默默练习。
最后鬼较上劲了，开始飞快地：“叶修寒叶修寒叶修寒……”
这回叶修寒终于没声音了。
他得意地想，这回怕了吧。
一低头，却见叶修寒正认真地在数：“一、二、三……”
鬼修气结：“你无不无聊，我喊我的，谁让你每次回应我的。”
叶修寒被问懵了，想了想才说道：“可是……我感觉你想要我回应你。”
鬼修冷冷开口，却因词汇量匮乏而说道：“呵。”
作为一只叫名字吓人的鬼，他极少说别的话。
叶修寒轻声道：“是因为你想要我回应你，才会一直喊我。”
“你喊我没有理由，那我回应你……也不需要理由。”
鬼修飘走了。
巷子鬼看着飘走的白影若有所思。
他是一只耐得住寂寞的鬼，所以比起其他鬼哭狼嚎的鬼，他更爱吓人和安静思考。
方才，他察觉到自己的好友，身上起了一些变化。
巷子鬼打开了街道尽头的墙，放叶修寒离开。
叶修寒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
他回头看了看长长的黑色街巷，猜测那鬼是永远地被困在了街巷里。
叶修寒从怀中取出纸笔，凭记忆将自己走过的路画了出来，放在巷子口。
“这座城很大，很漂亮。”他向着街巷深处说道。
无鬼回应。
叶修寒继续朝前走，忽然察觉到身后有光照来。
他转过身，漆黑的长街里多了一盏灯。
一道黑色身影站在灯下，逆着光，像是变白了一些。
第七十九章 梦魂花开
叶修寒眼睛骤然亮起。
他能感觉到； 白骨城中的鬼，身上的能量发生了变化。
可是，这股力量还是太微小了。
他能做到吗？
没有人给他答案。
叶修寒垂下眼； 手心忽然被人挠了挠。
“大人，你是想沈重光了吗？”毒草歪着脑袋，问道。
叶修寒用力点点头。
他说不清楚这是哪一种想； 似乎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第一次和沈重光分开； 是沈重光和谢云彰去调查尸傀之术。
那日他总忍不住想起沈重光，可他心里并没有多少难过； 因为他知道沈重光很快就会回来。
再后来； 两人明明朝夕相对，他也还是会经常想起沈重光。
想起他冰冷却有力的怀抱。
想起他藏起一身戾气； 出剑救人的果决。
想起他吻住他时； 压抑又克制的爱意。
当他还是含羞草的时候，他一直不想当人。因为变成人的时候，叶子会化为手脚，没办法将自己彻底地包裹、保护起来。
可当沈重光握住他的手时； 他好像……多出了两片叶子。
他慢慢地愿意当人了。
直到这场没有期限的分别骤然降临，叶修寒想起沈重光时，不再是想起那些羞涩又甜蜜的记忆。
他想起的是，努力在系统练习了很久； 却只说了几次的喜欢。
是炼制好的丹药； 还没来及塞到沈重光的储物袋里。
是有一次被沈重光冰冷却有力的怀抱抱住时； 他忘记了伸手回应。
他从没想过； 有些事会来不及做。
有的再见会来不及说。
有的距离； 可能会长到跨越漫长光阴。
“大人； 我有东西给你。”毒草神秘地开口； 一枚种子悄然落在叶修寒的手心。
“这是观花大会的花种。”毒草用叶子捧起花种：“先前它一直没动静，我以为这是一颗死去的种子。可来到白骨城后，它忽然苏醒了。”
“没想到，传闻之中梦魂花竟然真的存在。”
“梦魂花？”叶修寒将思绪从回忆抽回，问道。
“大人，您用妖力包裹它试试。”毒草想给叶修寒一个惊喜，故意卖起关子来。
叶修寒尝试放出妖力，掌心的种子微微颤动，然后开出了一朵紫色的透明小花。
花瓣上散逸出星尘一般的光芒，叶修寒只觉得整个灵魂都被温热的力量包裹着，周围的景物也一点点地变化。
他又一次看到了沈重光的心魔幻境。
长阶之上，沈重光的眼中带着未散的杀气，遥遥朝他看过来。
残月的光落在沈重光身上，叶修寒本能的感觉到危险，他下意识朝后退了一……
叶修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退后的那一步没有落下。
他用尽一切力气朝沈重光跑了过去。
一双冰凉的手朝他伸过来，令他无法后退分毫。
另一只手则轻轻捂上他的眼睛。
叶修寒抬头。
赶在那双手落在自己眼睛上之前，他吻住了沈重光掌心被风霜侵过的手。
“你以后一定会……”叶修寒努力想要和「过去」的沈重光说些什么，可他却骤然意识到，自己和沈重光的生长经历完全不同。
他没有亲自经历过沈重光无数次轮回的黑暗过往，怎么能妄自决定沈重光会成为怎样的人呢。
然而无论沈重光选择怎样的路，叶修寒唯一能肯定的只有一件事。
“一定会遇到一个非常喜欢你的人。”
……
梦境渐渐消失，叶修寒呆呆看着手中的花。
他无法形容在梦里的感觉，像是缺了一口的心被渐渐补齐了。
掌心的小花长大了许多，一片花瓣微微蜷起，仿佛是握住了一个梦。
小花很喜欢叶修寒的梦。
它挨着叶修寒的掌心蹭了蹭。
“大人，梦魂花以人的记忆为养料，可以制造梦境。如今它也认你为主了，你不是想让那些鬼开心吗，或许可以试着用它。”
叶修寒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假如他能给那些鬼一场美梦，让他们去见相见的人，做想做的事，这会不会诞生出他想要的巨大能量呢？
这个问题一出现，叶修寒微微愣住。
他好像已经习惯于询问「会不会」。
正如，他总是愿意去相信别人。
比如沈重光，比如白鹤……又甚至是白骨夫人。
可他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自己。
相信自己有能力挽救世人，相信自己有能力选择正确的路。
他忍不住在心中，轻声对自己说道：“我相信你。”
——
天机镜前。
沈重光深深看着镜子中的画面。
一群身形瘦弱的人，相互搀扶着走在雪地里，排在最前面的是个少年，身上背着厚厚的御寒之物。
这些人都是逃难的村民，一路走来，年轻力壮的汉子早就孤身离去，不愿被余下的人拖累，只有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始终没有离开。
沈重光一眼就认出来，这少年是幼年的他。
队伍继续朝前走去，终于行至一处山洞。
风雪愈发的大了，沈重光将自己背负的御寒之物卸下，一部分牢牢堵在了洞口上，余下的则分给体弱之人，好让他们能放心入睡。
他找了处角落坐下，有人递给他食物，他感激地点点头。
夜色渐沉。
山洞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三个人闯入洞中，一脚踹翻了昏睡的人，逼他们交出全部的食物。
“是你！”有人认出了其中一人，正是抛下众人独自逃走的壮汉。未曾想到，他不仅逃走，还带人来劫他们的东西。
“别废话，快交出来。”那壮汉从腰间抓起一把长刀，随手抵在一个人的脖颈上。
“不能交，交了大家都要死！”
话音落下，混战开始了。
虚弱的村民自然不敌有备而来的壮汉，最后全部食物都落入了他们的手中。
三人正要离开，沈重光不知从哪来的勇气，直直冲上前将食物抢了回来。
一个壮汉怒从心来，拔刀就朝他砍去。
沈重光反手抢走了刀。
他还没有出招，另外两人便挥刀朝他砍来。
一切皆在瞬息。
等沈重光反应过来时，他的刀已经砍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血溅入沈重光的眼中，他甚至忘了自己不会用刀，只是紧紧握住刀柄朝攻击自己的人砍去。
周遭的一切都渐渐模糊，沈重光知道自己不能停。
抢不回食物，他们都要死。
不知砍了多少刀，也不知身上落了多少伤疤，沈重光仿佛是骤然激发了野性的凶兽，只凭借着本能去攻击。
三个人倒下地刹那，沈重光抿着唇，捡起了地上的食物。
他抱起食物朝身后的人群走去，整个人如同在血池中浸过，浑身杀气令人不敢直视。
所有人都目露恐惧之色，下意识地后退。
沈重光脚步僵住了，他将食物放在地上，朝后退了几步，倚靠在冷硬的石壁上。
夜深了。
沈重光是被身上的伤口疼醒的。他睁开眼，却看到不远处几个人点起火，正惊恐地说些什么。
“你们看见没有，他杀得眼都红了。”
“年纪轻轻就敢动刀子，这样的人在我身边，我根本不敢入睡。”
沈重光闭上了眼睛。
那把刀放在他脚边，一动不动。
而他的心却像被刀一下一下刮着，生冷的疼。
雪停了。
一行人继续朝山下走，这次他们运气极好，竟遇到了一处寺庙可供歇脚。
沈重光正要进去，却被一僧人拦住。
“施主杀孽太重。”
他看向那几个满脸欢心的村民，凡是与他目光相撞之人，皆是不自在地挪开。
沈重光退出寺庙，大雨落在他的身上。他忽然抬起手臂，死命地揉搓着伤口的血迹。
他杀了人，这是罪恶。
可为了保护想要保护的东西，这也是错的吗？
沈重光只觉得自己的心迷失在了大雨之中。
他以为自己是善，却为世俗斥为恶人。
雨雾渐渐散开。
沈重光看到镜子里浮现出年长一些的他。
山林之中，闪过几道凛冽剑意。
排在最前的依旧是沈重光，他执剑一斩，便将一个魔修击杀。
镜子里的他分明杀了人，可眼神却极为坚定。
几个村民跪倒在地上，口呼仙人，神情感激又虔诚。
拜入正道宗门后，善恶的界限变得如此明晰。
他每日苦练剑招，跟随师兄弟斩杀魔修、妖物。
这一次，他不再思考善恶，坚信着正道所行之事便是善。
直到——
镜子里的画面再次变幻，沈重光看到了刚刚剖去灵骨的自己。
信任的人露出狰狞面孔，为了提升修为不惜对他下手。
最大的恶，竟然就藏在最和善的脸下。
沈重光的道在顷刻之间崩塌。
既然无法看清善背后的恶，那么他宁愿不去相信任何人。
镜子里的画面再次变幻，可这一次，沈重光直接收回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