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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普通的下午,天色很阴沉,紧接着降下瓢泼大雨。我坐在柜台上,透过玻璃看着街上狼狈躲雨的行人,戴上眼镜,写信,低着头,鼻尖离信纸很近,眼镜几乎从鼻梁上滑落下来。
亲爱的陌生人:
今天下雨了,你喜欢雨吗?我喜欢坐在屋子里听雨。雨下得这么大,送葬队还在缓缓前行……屋里门窗紧闭,只能听见很微弱很渺远的号声,而且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那种旋律,我只有在听的时候才能回忆起来。
“噢,苏伊。”一个声音伴随着推开玻璃门的风铃声响起来,一个属于老太太的声音。“看看你,可怜的孩子。为什么这么悲伤啊。”
“什么?没有这回事。”我扶了扶眼镜,把报纸翻到下一个版面,娱乐新闻和赛马。我喜欢这个,尽管我一看到赛马就想起探长的事。
“是吗?”
她说,声音很低、很温和,近乎哀悼,“你大概是病了吧,医生。”
我病了吗?我看着那张报纸,上面的字都变成糊糊的一小团。
我把报纸对折,对折,对折。
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其实很希望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悲伤的病菌,这样我就可以把责任推卸给它;我就可以说,事情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我病了,而不是因为我只是一个懦弱的、残酷的废物。我真的很抱歉。
这天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布彻尔问:“你又摸了什么脏东西吗?”
我把手抬起来看了一下,发现指甲上有一些黑黑的东西,我也觉得很奇怪,把手凑在鼻子底下嗅嗅。
“哦,”我说,“报纸的油墨吧。”
第47章
致陌生人:
我不喜欢雨,甚至因为怕雨搬离了故乡。有一些喜好我不能理解。你们喜欢雨,是因为住得离工作很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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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说了会有人回复我的,”我对六号说,“你输了。”
这天早上,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面上绘制了埃及金字塔,巨大的三角体在夕阳下近乎金色,好像是一块很温热、很可口的东西。
“好吧,苏伊。反正你总是对的。”
我的第六个受害者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把桌上的粉末归到一起,手里的纸卷成一个小卷,靠在左边鼻孔下面,凑上去,用力一吸,然后剧烈咳嗽了一阵,长舒一口气,向后仰倒在沙发上。我准备针剂的时候他就在做这样的事。
“别他妈吸了,起来,”我说,“你的胳膊呢?”
“这儿。”他抬起手臂。
我给他注射了吗啡,像我一直以来追求的那样,致死的剂量。注射完毕,用棉签按压止血,他软绵绵地倒回了沙发上,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我不喜欢六号。每次看见他那副软弱的、好像粘在沙发上的样子,我就想到我自己。
“想睡可以睡一会儿。”我说,开始收拾东西。
“现在就要走吗,苏伊?”他问。
“你想我再留下来一会儿吗?”
“再陪我一会儿吧。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冷。”
“那么,握住我的手。”
我把手伸过去,他轻轻地勾住了,松开,然后再次握紧。没来由地,我想到如果有一个男孩第一次牵住继父的手,就会像是这样,试探一次,然后紧紧地握住不松开。
“还记得我说的吗?这是正常的情况,不要担心。如果想睡就闭上眼睛,等你睡着了,我才会离开。”等你睡着了,我会给你收尸的。
他笑了一下。这时他的反应也变得迟钝了:“你为什么那么温柔啊,医生?”
“我有吗?”我说。
他闭上了眼睛,没有再回话。
我把六号装进后备箱,开车去西里安家。
“你又来了。”
西里安无奈地说,然后打开后备箱——突然愣住了。
“怎么了?”我凑过去一看,结果也愣在原地,一时不知作何表情。
我们和后备箱里的六号面面相觑。
是的,他醒着,没有嘴上的封条,没有捆住手和脚,他就这样蜷缩在后备箱里,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很惊恐的样子。
“你们,呃,要绑架我吗?”他哆哆嗦嗦地、颇不确定地问,“你知道我没有钱也没有家人,对吧?”
“绑架……”我转头和西里安对视一眼,“是的。如果你敢大喊大叫或者试图逃跑,我就杀了你。”
说着,我嘭地一声关上了后备箱盖。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捂住脸,靠在车上。
“是出了什么差错吗?”西里安问。
我想了一会儿:“一定是因为这家伙天天吸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般剂量的吗啡对他没用。”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好问题,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就我自己而言,我觉得那种一下子没能被杀死的生物很恐怖。比如会装死的老鼠,剁了头之后还会抽搐的鲑鱼,身体瘪了一半、还能从鞋子底下爬出来的甲虫……人也一样,我没办法两次杀死同一个人。
“但是我们也不能放他走,”我叹了口气,说,“他会告我们的。”
“……我不会的。”
箱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我敲了一下后盖:“我刚说什么来着?闭嘴。”
我和西里安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我的车里传来委屈的啜泣声。
那声音听起来真的太可怜了——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再一次打开后备箱,把他拉起来,把手帕按在他脸上擦掉眼泪和鼻涕;可能这就是为什么西里安会允许他和我们两个人一起坐在餐桌上,喝现冲的咖啡。
“其实你们还挺好的,”他弱弱地说,“如果你们让我回去,我保证不对任何人说今天发生的事。”
“在此之前,我有个问题。你叫什么?”西里安问。
我不赞同这种问名字的行为。但六号已经开了口:“你可以叫我安迪。”
“什么?”我说,“你不叫安迪。”
“我的朋友们都叫我安迪。”
“你哪儿来的朋友?”
“……我,”安迪说着,突然捂住脸哽咽起来,“好吧,我确实没有朋友。我只是想,万一哪天我有朋友的话,他们可以叫我安迪。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是,好像是一个朋友该有的那种有点蠢的名字。”
这时西里安的目光已经很柔软了。他看着安迪的眼神,就像一个母亲看着废物小孩的无可奈何的眼神。我感觉有点不舒服,但是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
“实话跟你说,”我说,“我们本来是打算把你杀了,然后尸体卖给外科医生。”
安迪听了吓坏了。西里安也欲言又止,看了我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
“所以……嗯,在我们想好怎么处理你之前,你哪儿也别想去。”
安迪像鹌鹑一样缩成一团。我和西里安当着他的面商量起了把他放在哪儿的问题。虽然他和我比较熟悉,但我不能把他带回家,不然布彻尔会被吓着的。我没有说的是如果我把他带到我家可能杀了他的就不是我而是布彻尔。
西里安一个人住在小农场里,在这个地方多放一个人好像也不成问题。
“……就比如,关在地下室之类的。”我说。
安迪紧张地看了我一眼。直到西里安说:“一楼也有空房间。”才又松了一口气。
所以我们就敲定了把安迪留在西里安家里。
“你不用对他太好,虽然我知道你八成是会的,”私下里,我对西里安说,“也许哪天我准备好了就会来杀了他。”
“这样听起来很可怜。”
“噢,拜托,”我说,“如果放他走了,咱们俩就会变成可怜的那个了。”
后来西里安要留我一起吃晚饭我也拒绝了。我想回家去,不想再和安迪待在一起。然而到了夜里,安迪变得很焦虑,我离开的时候,感觉有一道飘忽的视线频频扫向我。
“你还会来看我吗?”身后,安迪小声问。
我握住门把的手迟迟没有转下去。
“我这样对你,你还想见到我吗?”我问。
他犹豫了一会儿:“不管怎么说,我跟你比较熟悉。”
这话听得我有点不是滋味。
“好吧,明天见。”我说。
“别忘了给我带一点,就是……你知道的。不然我发起疯来很不好看。”
“好吧。”我说。我有点后悔一开始对他妥协了。
第48章
第二天我没能如约去西里安家,因为我病了。原本要带给安迪的那些粉末已经包好了放在床头,然而我却动弹不得,像在水中失温一样寒冷,而且止不住地打冷颤。我躺在床上,听见布彻尔开门进来的声音,一玻璃杯水轻轻放在床头上。他伸手探了探我的体温,过了一会儿,又把嘴唇贴在我的额头上,它们很冷,干燥且柔软。
“毫无疑问,我是发烧了。”我说。
我不希望传染给他,想要把布彻尔推开,然而他现在可以轻而易举地握住我的手腕。我又变得被动了,就像我们之前那样,说不上来这种感觉算好还是不好。
“布彻尔,”我问,“你最近好像没那么亲近我了,是我的错觉吗?”
布彻尔没有即刻回答,只是把我扶起来,将杯子递过来,我就着水服下了阿司匹林。过了一会儿,他说:“是你最近忙得见不着人。”
“还不是为了你呀。”我说。
而他不置可否。
“你觉得我最近看起来怎么样?”我问。
“呃,”他犹豫了一会儿,“你是指什么方面?”
“别人都说我忙起来以后变得有活力了一些。”
有一瞬间我从布彻尔眼里看到了怀疑的神色,尽管那一闪而过,我还是感觉大受打击,不想再继续这个愚蠢的话题了。然而他这回又很快地把话接了下去:“可是我觉得你最近很焦虑,苏伊。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吗?”
“没什么不好的事。”
“可是你突然病了,”他说,“你现在手还经常发抖吗?”
噢,我不想他提起这个。我不想听到任何关于我有什么问题的讨论,而且,尤其是布彻尔……虽然现在很可能已经晚了,我希望我在他眼里的看起来能更好一些,哪怕不是作为一个父亲的形象。
“你想要我吗?”我忽然问他。
布彻尔愣了一下。这大概是一个他完全没料到的问题,但是他回答得很快。
“不,”他说,“你烧得很厉害。”然后他就推门出去上学了。现在是清晨,时间还很早。在他走后,我仍然感到一种极为强烈的羞耻,如果不是我浑身酸痛、动弹不得的话,我就会打开窗户然后跳下去。我被拒绝了。尽管理智上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却还是难以接受。满怀耻辱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努力地下床去尿尿,然后又剥了一片止痛药吃,以防我头痛。
吞下去的药片起效很快,接下来的时间就几乎全在昏睡里度过。到第二天中午,我终于退了烧,感觉有点虚弱,但总的来说还不错,于是我赶去芝加哥,向我的一个主顾解释为什么在约定好的时间里我没有出现;除此之外还和我的伙计大吵了一架。
“以后再也不要把东西卖给赊账的人了,”我说,“否则你就替我去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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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我找到时间去西里安家,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我记得那是一个礼拜日,当天早上,我路过邮筒,将准备寄给匿名朋友的信投了进去,而且就在这一天,我和布彻尔起了一点争执。
当时我们在厨房吃早饭,我突然想起来之前的事,于是对布彻尔说起探长下葬那天,有人砸破了我家玻璃,把乌鸦扔进来的事。
“我还换了一块玻璃,”我说,“那时候你不在家。”
“什么?”他说,“厨房的玻璃都是旧的。”为什么在这种小事情上也要质疑我呢?我于是和他争论起来。然后我们各持己见,去看了厨房的玻璃,每一块的脏污程度都差不多。一块新玻璃是不会这么不干净的。看到这样的结果,我忽然大为光火。
“你是想说我出现了幻觉吗,布彻尔?”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澄清得很快。可是我却感觉到,他是因为妥协才这么说的。
我感觉有一点郁闷,怀着这种沉郁的心情做完了手头的事,然后前往西里安家。我敲了一次门,没人应门,所以我不得不更重一些,又敲了一次。过了一会儿,西里安来开了门,他穿着一件很陈旧的米色围裙,身上脏兮兮的。
“这是在搞什么?”我走进屋,发现他竟然在和我们的人质一起做木雕。餐桌被征用为工作台,上面原有的空花瓶和烛台都移到了柜子上,桌布也抽掉了,光秃秃的桌面上散乱着很多工具、小的木块,和大片木屑粉尘。
“看来你们俩相处得挺融洽。”我从桌上拈起了一个木头小狗,很粗糙但又活灵活现的一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