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乐师难以置信地看了无忧一眼,怒气窜到了头顶:“你……”
在霍乐师发作之前,沈辞柔又开口:“霍乐师,您看重这幅字,是因为什么?”
这回沈辞柔不是先前一脸漠然的样子,她站在那里,腰背挺直,神色平静,语气低缓平稳,安然地等着霍乐师的回答。
霍乐师压住隐隐作痛的胸口,低声回答:“写字的是我妹妹。”
“那也是遗物了。”沈辞柔说,“您看重这幅字,就算只剩下半卷也要留在身边,是因为爱您的妹妹吧?”
“……对。”
“可您的妹妹已经不在世了。我知道很多会修字画的人,神乎其技,能将破损的字画恢复原样,但这天下大概也没有一个人能凭空变出缺失的那一半。”沈辞柔轻轻叹了口气,“我找人仿这幅字,若是寻常人一打眼,大概是分不出真伪的。可是在您眼里,仿的这幅字是赝品,是拙劣的模仿,远远比不上您手里的半幅字。”
霍乐师不答,他盯着几步开外的女孩,等着她说下去。
沈辞柔微笑:“因为由您妹妹写的那半幅字早就已经不只是字画了,贵重的不是《兰亭集序》,是写下这幅字的人。”
霍乐师皱眉,眉梢轻轻的颤动暴露了他思绪的浮动。
他陪伴阿静十五载,一直到阿静出阁,但阿静最后留给他的东西只有这半幅字。夜阑人静,霍乐师看着这半幅字时总是会想到当年那个在书桌前执笔的人,转头向他微笑时眼中藏着万千星辰。
沈辞柔耐心地等了片刻,才继续说:“我的朋友也是一样的。他送来的那架琴是他母亲的遗物,贵重的也不是琴本身,是他的母亲,是他弹琴时寄托的哀思。
“字画仅剩半幅尚且可看,一架琴断弦破腹,那还有什么呢?”
“这天下大概没人能修好您妹妹的那半幅字,多遗憾啊。”沈辞柔接着说,“可您能修好那架琴,能让琴再次被弹奏。”
“难道您要让这个遗憾……也永远留在我的朋友那里吗?”
霍乐师呼吸一滞,视线向边上一转,倏忽就看见了无忧。
很多年前他是见过无忧的,那时阿静还是庐江王妃,松松挽着长发,让怀里的孩子叫他舅舅。
那孩子不太活泼,别别扭扭地不肯叫,只回头把脸埋在母亲的肩上。
给您跪下 第5节
他逗了孩子一会儿,还是没听到一声舅舅,只好作罢:“这孩子叫什么?”
“名要循皇家规矩,不说也罢。”阿静轻轻拍着孩子的背,神色平和,“我起了个小字,就叫无忧。愿他一辈子长乐无忧。”
转瞬便是十六年,霍乐师忽然发觉时光荏苒岁月匆匆,当年害羞得死活不肯叫他一声舅舅的孩子已经长成了男人,一身白衣,芝兰玉树,长了张雅致的脸,微微蹙眉时眉眼间有三分像是阿静。
阿静寄托给儿子的愿望,是愿他长乐无忧。
长乐无忧。
霍乐师无端地想掩面痛哭,终究只是一声长叹:“十五日后来取。”
沈辞柔一喜,向着霍乐师深深一拜:“那就多谢啦!”
“多谢。”无忧也倾了倾身,将手中的长匣放在一侧的架子上,“原物也奉还。”
“都出去。”答应归答应,霍乐师还是不想看见无忧,兀自缓缓背过身,“十五日内不要再来。”
“没问题,绝对不打扰。”沈辞柔一拉无忧的袖子,拽着他出了门。
等迈出了门,无忧才淡淡地开口:“你今天这一番劝说倒是漂亮。”
“哪有啊,都是胡说八道,我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沈辞柔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只是勾起霍乐师的回忆罢了。人总是念旧情的,我赌写这半幅字的人对他来说很重要,借此把这种感情挪到你和你母亲身上。”
沈辞柔是胡来,七上八下地赌一把,偏偏运气好得踩中了点,写字的人和遗琴的人是同一个。
无忧摇摇头,心里却松快不少,不由浮出点笑:“歪打正着。”
沈辞柔瞥到无忧的微笑,不知为何觉得脸上有点发热,往相反的方向偏了偏头:“那也是我运气好嘛,能赌对这一把。”
“是,运气好,人也聪明。”无忧顺着她的话说,“反正我是想不到该这么劝他。”
“那就这样,十五日后再来取琴。”沈辞柔捻了捻指腹,总觉得那里还残存着先前拽无忧袖子的触感,憋了半天,小声地说,“那以后我还能找你玩吗?”
无忧失笑:“我不是每日都能出来的。”
一听这句话,沈辞柔就知道这是委婉地表示永别,她也不好硬和人要求保持联系,闷闷地点了点头:“那我走了。”
所幸还早,她还有时间再逛逛东市,多吃点小食再回家。
和宫外的人尤其是贵女牵扯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但看着沈辞柔明显蔫了的样子,无忧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会召琴师弹琴的酒楼,总共也只有那么几个。”
沈辞柔眼睛一亮:“我有空的时候还是会去的。”
“那还是看你的运气。”无忧接话,“在和不在都不一定。”
得了一句应允就够了,沈辞柔立马高兴起来:“那就看运气嘛。东市还有别的好玩地方,要不要和我一起逛逛啊?”
无忧看着沈辞柔满怀希望的神色,那双眼睛明亮清澈,让他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猫,亲人而爱撒娇,动不动就滚得他满身毛。
他想了想,轻轻地点了头。
**
在东市消磨时间到市门快落锁,沈辞柔才慢悠悠地晃回沈府,叼着半块糕远远地就看见了个熟悉的人影。
叶家七郎,叶远思。
叶远思也看见她了,连忙挥手:“阿柔,阿柔!过来!”
沈辞柔把半块糕塞进嘴里,小跑过去,一边嚼一边用眼神问这人想干嘛。
毕竟是从小一起混到大,叶远思迅速会意,递过去两张帖子:“下月初七,我祖父贺寿,记得来。”
沈辞柔接过帖子揣进怀里,咽下半块糕,狐疑地扫了叶远思一眼:“这才五月二十,你提前这么多日子来送啊?”
“给你点时间准备嘛。”叶远思也看看沈辞柔,伸手拍拍肩,“你这身好看,但来赴宴就别这么穿了。我祖父的生辰宴,肯定不少权贵世家,听我阿耶说,好像给陛下也递了帖子。你还是穿女装来吧。”
“我知道,我出门赴宴也没穿过胡服啊。”沈辞柔想想又觉得不对,挑了挑眉,“既然是令祖父的生辰宴,我阿耶肯定能收帖子,怎么劳您亲自跑来给我送?还送两张?”
叶远思的脸立刻涨红,支支吾吾:“你是我的朋友嘛!一张给你,另一张……嗯,另一张问问你堂妹……”
“好啊,果然是想着阿棠!”沈辞柔抬腿佯踢了叶远思一脚,“还让我准备准备,我看是你想要阿棠打扮!”
“都一样,都一样。”叶远思连忙一躲,向着沈辞柔抱拳,“帮帮忙。”
沈辞柔收回脚:“知道啦,会给你递的。放心。”
叶远思达到目的,和沈辞柔招呼了声,立马翻身上马,策马回叶府。
沈辞柔到底是个十七岁的女孩,揣着帖子往府里走,忍不住就想赴宴那天该穿什么。
等等,好像……陛下也要去啊?
……那还是穿得老气点吧,不太容易被发现。
作者有话要说:李时和:我还怕被你发现呢(╯‵□′)╯︵┻━┻
所以说马甲一时爽,披皮火葬场hhhhhh
第7章 宴前
转眼就到了六月初七,叶太傅七十大寿的生辰宴。
沈辞柔一大早就被秋月叫起来,睡眼惺忪地盥洗梳妆。秋月多喊了两个丫鬟,一起折腾了近半个时辰才让沈辞柔迈出房门。
所幸叶府倒是不远,沈辞柔吃过早饭后在马车上眯了一会儿,下车时正巧堂妹沈棠也到了。
当朝风气开放,权贵世家相较民间相对保守些,但也不至于拘着儿女,因而宋氏放心地让沈辞柔去找沈棠。
毕竟是赴宴,沈辞柔穿了件袒领的月色裙;长发也不再像年轻郎君一样扎个马尾了事,规规矩矩地挽一半留一半,斜插了支梅花簪。沈棠穿的则是交领的襦裙,领口规矩,颜色却大胆得很,红得艳煞石榴花,走起来像是繁花盛开。
堂姐妹并肩往里走,门口迎客的叶远思看见沈辞柔就说:“还真的穿女装来了。倒是少见,还挺好看的。”
沈棠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那我呢?”
叶远思的视线移到沈棠身上,只一下就移开了,面上立即浮起一层红晕,磕磕巴巴地说:“也、也好看,特别好看。”
沈辞柔一看叶远思这个脸红的样子,把快到喉咙口的笑硬生生憋了回去:“站这儿干什么?”
“等你们呀。”叶远思说,“子清他们都到了,在小院那边等着开宴,就等你们先过去聚聚。”
叶府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太多,沈棠也不逗叶远思:“那还不快带路?”
“不要急嘛。”叶远思看了沈棠一眼,正巧看见露出的那段白皙肌肤,脸上红得更厉害,“过这边走。”
沈辞柔看叶远思在前面走得手脚都有点不协调的滑稽样子,忍不住向着沈棠挑了挑眉。
沈棠接收到了堂姐调笑的讯息,然而并不理会,浑身上下散发着对单身人员的恶意。
这么一路走到了小院,小院里摆了张石桌,边上坐着两个二十岁上下的郎君。
率先打招呼的是杨澈,身量不矮,却长了张娃娃脸,年满二十了光看脸看起来还像十五六岁。他向着三人招了招手:“子宁他们来得早,等不住,早溜出去了。我在这里等,可急死我了,你们再不来,外边就开宴了。”
边上的崔慕栾笑吟吟地:“听他瞎说,我不急,就子清在那儿急。”
杨澈一瞪崔慕栾:“刚才一盏茶时间问我八遍‘来了没’的人是谁啊?”
“别纠结这么点事。”叶远思上前倒了两杯温茶,一手一杯递给沈辞柔和沈棠,“要坐着歇会儿吗?”
沈辞柔接过茶抿了一口:“不坐了,衣服弄皱了还得整理。”
“我可得坐坐。”沈棠拿着茶杯,到石凳边上轻轻一撩裙摆就坐下了,小心地避开了褶子,姿态优雅熟练,等会儿站起来也不会皱。
“穿裙不麻烦,”沈辞柔叹了口气,“麻烦的是穿着裙得不皱。”
“这也没法。”崔慕栾点点桌面,“今日是大宴,不是说给陛下都递了帖子吗,总得注意仪表。”
杨澈有些惊讶:“陛下真会来?”
“应该吧。”叶远思说,“我阿耶说递了帖子,既然没拒,那就是会来了。”
“也对,叶太傅历经三朝,又是七十大寿,陛下来一趟也正常。”杨澈找了个理由说服自己,说着说着一声长叹,“不过我最好他别来。”
“哇,你敢说这种话。”沈辞柔抓到了杨澈的话头,立刻开始演,一手握着茶杯,空出的那只手一挥,“大逆不道!拖出去拖出去!”
“你讨厌不讨厌啊。”杨澈早就习惯了沈辞柔突如其来就演起来的爱好,“反正陛下又听不见,我私下说说而已。”
崔慕栾耐心地点点头:“你说。”
“那我说句实话啊。陛下来了,我们就都别玩了。”
沈棠不太能理解这句话:“陛下还管这个?”
“不是说管。陛下今年二十,和我们也差不多年岁,可是琴棋书画,雅歌投壶,他全都不喜欢。”杨澈一脸颓废,“陛下不玩,我们还能玩吗?”
沈辞柔觉得杨澈这话在逻辑上没有问题,但内容上有点问题:“我瞧着你也不喜欢琴棋书画和雅歌啊。”
杨澈怒了:“你这人怎么老爱拆我台!”
“对不起,见谅见谅。”沈辞柔立刻轻轻地打了自己一巴掌,“你继续,继续。”
杨澈被沈辞柔这么一打岔,想说的话也想不起来了,干脆给自己倒了杯茶,更颓废了:“……没了。”
崔慕栾看见杨澈一脸颓废的样子就想笑,视线一转偏到了小院外远处的几道身影,折扇在下颌处敲了敲:“我们玩不起来,我瞧着有些人兴致倒是高的很。”
其他几个人顺势去看,在小路上看见几位绰约的娘子,都做盛装打扮,规规矩矩严严实实,发上的金步摇一动就能晃花人眼。
作为主家的叶远思眯起眼睛仔细看看,总算发挥了作用:“哦,那好像是卢家和王家的几位娘子。”
此时这几位娘子也走近了小院,显然已经远远看见院门里的人,脚下微微一顿,竟然转身沿着另一条路走了。其中看起来年纪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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