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徵阐难以置信,明野竟然真的舍弃了唾手可得的北疆,千里迢迢赶来了寒山城。
除了明野,没有人能这么沉稳却凶狠地推进,像一把举世无双的尖刀,会劈开一切他所到之处的一切阻碍。
科徵阐败得这么轻易,这么意想不到。
但他并不认输。在认清目前的局势已经无法挽回后,科徵阐亲点了数百最精锐的轻骑,命令四儿子申袇为自己断后。
战场上就是这样,总要舍弃些什么。但只要留住一条性命,就会有重来的时候。
他才六十岁,可以达到八十岁,直到不能上马,他会将自己的权柄交给下一任继承人。
羴然人没有输,草原上的勇士永远不会失败。
只是明野是真的不能留了,该怎么才能杀了他。即使在逃命的路上,科徵阐也没有停止思考。
直到他看到不远处的追兵。
明野骑在马上,几乎就要追赶上来。他们从未离得这般近,近在咫尺之间。
科徵阐甚至能感觉到飞扬的尘土涌入自己的鼻腔,令他窒息。
明野手中拎着一个头颅,朝急速奔驰的轻骑中扔去。科徵阐没来得及细看,只辨认出那颗头的辫子上点缀的绿松石,是他的四儿子。
科徵阐没有时间悲伤。很快,那个头颅就被马蹄踏碎成了肉泥,再也寻不出踪迹了。
人与人之间,生前死后也并无什么不同,大胤人和羴然人都是由血肉构成的。
明野拔刀而起,那锋利的刃割下科徵阐的头颅。
自始至终,科徵阐从未想过自己会死在这里,死在明野手中。
明野揪着科徵阐的头发,他的神色平静,随意地往后一丢,不知落在谁的怀中,视若珍宝地抱住。
士兵吹向号角——寒山城大捷。
满城欢呼,他们得救了。
这却不是结束,还有事要做。
寒山城的太守已经弃城而逃,品阶稍高的官员也被羴然人屠戮殆尽,刚刚又经过一场大战,城中必然一片混乱,不得不管。
太守府的正厅中又点燃烛火,里面有十几个勉强找出来的官员,还有些此次前来得力的将军属官。
亲卫寻出了些干净茶盏,没来得及泡茶,只煮了些热水,递到明野面前,请他一用。
明野坐在主位,袖子挽起,一旁的军医正在为他包扎。城破之时,他身先士卒,免不了会受伤。但幸好都不算严重,方才用手臂挡住飞箭,箭头嵌入血肉里,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血。
下座的官员先是磕头跪谢大将军的救命之恩,然后禀告起了目前城中的状况。
细听过后,明野给众人都吩咐下了命令,各司其职。首要便是救济百姓,恢复日常生产,再来便是清剿残兵,不能任由他们逃出去。
明野没有留俘虏。战场之上,非生即死。这些羴然人体格强壮,手握利器,此时不立刻清剿,只会在寒山城周边祸患一方。他命百人成队,搜索逃兵,不问缘由,没有借口,见者皆杀。
这么一番安排下来,也耗费了两三个时辰,外面的天都蒙蒙亮了,正厅中的那些官员也都疲惫不堪,唯有明野与昨夜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明野随手用亲卫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受伤的血渍,看了眼挑出来还留有余力的三百名卫兵,准备再度启程出发。
通判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便问道:“大将军所去何处?”
又擅自道:“此时正值黎明,大将军又才打下一场硬仗,不如在城中稍作休息,整顿一番,再忙要务。”
其实也是怕明野不在城中,镇压不住北疆残兵。
明野道:“有点事。很重要的事。”
*
古代的交通不便,这是容见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坐这么长时间的马车。
除却长途跋涉的疲惫,更多的是心理上的难熬。
逐渐靠近寒山城时,除了费金亦派来监督的几人,以及随行的羴然人,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
而负责护卫的章三川更是不止一次的暗示容见,首辅的意思是万不得已之际可以携长公主逃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到达寒山城之后,他们究竟会面对什么。
容见还在等。
理智上总觉得很难,但感情上是完全的相信。
但也不能这么下去,容见在想找个地方把灵颂和四福也留下来,大不了让他们等等。
明野会来,他也会回去接他们。
容见闭着眼,靠在车壁上,正想着这些事,一动未动,脚腕处的双生铃却骤然响起。
在过去的一年半里,容见尝试过无数次,想要摇晃这个铃铛,但是它像是缺乏什么零件,所以永远不会响起。
很轻微的声音,本应被马蹄与车辙行走的声音淹没,却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了车厢中。
容见难以置信,一时如坠梦中。
但裙子十分繁复,他将铃铛系在□□的脚腕上,一时竟拿不出来。
正在容见纠结犹豫间,帘子却忽然被人挑起。
容见一怔,偏过头,挑开帘子是一把漆黑的刀鞘,和明野从前的不一样,他有一瞬的失落,怀疑自己方才是在幻听。
然后,他就看到明野骑在一匹白马上,左手勒住缰绳,右手用刀鞘挑开了帘子,就那么在车窗边,俯身看着车内的自己。
很平常似的,就像过去的每一次。
大胤的习俗是出嫁时要用扇子遮面,但仓促之间,容见连扇子都没有拿,他们就这么没有任何隔阂的面对面相见。
容见的心跳不可抑制的加速,他咬了咬嘴唇。
明野低头看着他,神色非常认真。
可能没有人见过这么认真,这么害怕失去的明野。
和亲的路上,容见虽然没有吃很多苦,但长途跋涉过后精神还是不太好,脸色苍白,像是透着光,上了釉色的薄瓷,一碰就要碎了,五官显得更精致美丽,是很脆弱的、不似真实存在的美丽。
他穿了一身嫁衣。
秋日的太阳不再灼热,也没有那么温暖,照耀在大地上的色泽更接近荒芜,一切都变得黯淡。
容见的嫁衣是红的,那样浓烈的颜色,像血一般在残阳中流淌的鲜红嫁衣。
也在明野的心中流淌。
时隔一年半,他们重新相见,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所有人面前。
没有太多顾忌的,明野松开缰绳,伸出手,捧起了容见的脸。他的手很冷,掌心多了一些细碎的伤疤。
容见很顺从地仰起了脸,他望着明野,心跳得那么快,喉咙却似乎被什么堵住,说不出话来。
明野叫他的名字:“容见。”
嗓音不高,但也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周围所有人都能听到。
这是无人能提起的、长公主的闺名。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好一会儿,容见缓缓眨了一下眼。因为明野背对着太阳,他看着明野,就必须要直视烈日,眼睛也变得酸痛,继续着生理眼泪,却还是不愿意移开。
明野居高临下,将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知道容见在为他忍受痛苦,他知道容见的眼泪不仅仅是因为太阳。
终于,他为容见挡住太阳,又说:“殿下。”
容见很轻地“嗯”了一声,泪水便滚落在明野的掌心。
在场之人,无论是公主身边的锦衣卫,还是明野的近身侍卫,皆低下了头,无人敢直视这一幕。
作者有话要说:
在明野面前,永远会流泪的容见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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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
第71章 告白
此时的上京城中; 山雨欲来,大厦将倾,宫廷内外无不人心惶惶; 崔桂还在主持大局。
他如往常一样在内阁议事; 讲的是赈灾的事,下面一干重臣却都是乱糟糟的。
现在这样的情形; 朝不保夕; 他们哪里还有心思处理政务。
文渊阁大学士道:“阁老; 现在这般境地; 你我皆危如累卵; 该如何是好?”
崔桂看上去没有丝毫慌乱,只是往日花白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殿下临走之前曾说,现在最要紧的是赈灾之事; 否则入冬后流民遍地,怕是要尸横遍野。”
另一人道:“如今我等性命堪忧,如何能顾及到他们?”
崔桂撂下折子,叫他的名字; 反问道:“你阁老的命是命; 天下百姓的命就不是了吗?长公主为了寒山城; 不顾安危; 亲自前往和亲; 何等风骨; 在场诸位,可有一人没有看到?若是人命有贵贱之分,你们的命难不成比长公主还要尊贵不成?”
在座之士皆哑口无言; 不能言语。
崔桂知道张弛之道; 缓和语气; 安抚他们道:“既然大家都知道性命的珍贵之处,殿下又何尝不知?她愿意前往和亲,当然不会是去送死。你我只需在她回来之前,不让时局混乱,做好本分即可。”
话已至此,主要是他们也别无他法,费金亦还未来得及收拾内阁文臣,但他们之间的矛盾也不是一朝一夕,现在可以缓和的,只能徐徐图之,先做好当下的事。
这一议就是两三个时辰,身心俱疲之时,外面突然闯进来一个人,是文渊阁大学士的亲传弟子。
那人激动道:“边疆那边传来消息,大批军队赶往寒山城,按照消息中的日期,再算行军的脚程,此时应当已经到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崔桂仓促间站起身,连袖子不小心将一旁的茶盏掀翻了,浇了自己一身都没在意,连忙问:“是谁率军的?”
那人拱手道:“是明野大将军!”
崔桂时刻提起的心放下了一半,他连说了三个“好”字。
消息既然传到了内阁,自然也不可能瞒得过费金亦。
费金亦收到消息时,正在与费仕春谈话。
与之前不同,费仕春这两年都很谨言慎行,就怕不小心露了马脚,被父亲发现已不能人道。但费金亦的精力全在对付日趋强大的长公主身上,当年的计划早已弃之不用,也顾不上费仕春的转变,竟叫他瞒到了现在。
但费仕春终究是个废物,此时听闻明野去了寒山城,恐惧到了极致,连话都说不明白了:“父亲,明野要是真的打下了寒山城,杀了羴然人,到时候……该如何是好?我们,我们费家……”
费金亦怒火冲天,提腿踹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脚,冷酷道:“你怕什么,朕既然这么做了,当然就有后手,保证万无一失。”
他不相信容见会永远好运,只后悔没在襁褓中就掐死这个孩子,酿下今日祸患。
*
他们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
明野没有再说更多了,他收回了手,那滴眼泪就留在了掌心中。然后很深地看了容见一眼,低声道:“有点事。”
容见将帘子挂起,朝他点了点头。
章三川骑马过来,停在不远处,但也没敢看容见。
明野将寒山城的消息简略告知了他们,和亲之事不必再提,为今之计,还是送长公主回上京城主持大局。
章三川简直是千恩万谢了,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意见。
容见没想太多,他说:“好。”
明野轻描淡写道:“我陪殿下一起回去。”
攻下寒山城后,明野没有休息,马不停蹄赶来迎接容见。而北疆的战事未歇,还有很多事要忙。士兵们长途跋涉,又经历一场大战,等待主将回来的同时,更是需要修整的时间。毕竟人不是机器。而明野此时来回跑一趟上京,到时候若是北疆事情有变,还得回去。
容见皱了皱眉。
明野笑了笑:“怎么不说好了?”
很多时候,容见确实很依赖明野,有对方在的话,一切都会让他解决。
章三川一副想要开溜的架势。长公主和大将军,朝廷内外,皆手握重权,可他们之间也有这么小儿女的话。
他们能说,他却不能听。
明野道:“你一个人,我放心不下。”
不仅是在回京的路上,其中的未尽之言还有,他不能让容见一个人面对计划失败、穷途末路的费金亦。
费金亦是一个疯子,什么都可能做得出来。
商量完这些,明野还有些别的事,他微微用力,那匹白马便跑了起来,去了别处。
容见追着他的背影,可也逐渐消失在了视野中,心情不免变得低沉起来。
过了一会儿,后面传来动静,容见探出头,就要去看。
明野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他说:“看什么?”
白马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这里,明野的身影将他的视线几乎完全挡住了,容见看不到后面发生了什么。
其实是在找明野,又不太好意思说出口,容见含糊地应了一声。
明野叫手下把那几个陪行监督的羴然人的嘴堵住,扔到后面杀了,尸体就地掩埋。
这么做实在很多此一举,但明野只是不想吓到容见。
容见很娇气,一贯看不得这些。
明野低下。身,与马车中的容见说话,语调是一如既往,令人安心的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