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绷直脊背。
谢明澜缓缓抚着我的背,低声道:“这……你疼不疼……”
我只当他说正骨这事,抱怨道:“苏先生还是去当官吧,我被他弄得疼死了!”
苏喻面容仍旧沉静,丝毫不以为意,道:“殿下向来怕疼,总是乱动……”
谢明澜的目光在我与苏喻之间游移半晌,他手上似乎沾了我的汗,他下意识拈了拈手指,忽道:“苏喻,朕按着小皇叔,你再试试。”
苏喻颔首道:“是。”
谢明澜的身量和太子时洵差不多,看着都是高挑瘦削的模样,哪知他附下身来,一手按住我的右手,一手按在我的脊背上,一时间我竟被他按得丝毫动弹不得。
我本能想挣,又不敢挣,只得任由他们摆布了。
苏喻道:“殿下放松些。”
说是这么说,只是他一碰我,我又忍不住挣扎,谢明澜忽然轻轻地覆上我的手,沉默地掰开我的手指,最终十指交叉着握住了我的手。
我骤然一怔,心中蹦蹦直跳,不知他为何要这般动作,也不知苏喻发现了没有。
心念微微一走神,却听又一声“咔”。
苏喻放开了我,喘了口气道:“好了。”
我抬眼看上方那人,谢明澜眸中似有千言万语,他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颇为小心地用袖口为我拭去冷汗,从额头、鬓角直拭到颈子。
我今日有伤在身,按谢明澜的意思,本是不必见客了。
不过我一想,苏阁老和徐熙这俩人吧……唉,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不妨今日打发了他们,省得日后再来烦我。
苏喻为我简单包扎了一下,他本想为我吊上了手臂,但我想到要出去见客,尤其是见徐熙,让他看到我那样子,岂不是笑掉大牙,于是我便婉拒了。
到了厅里见了礼,面对他们我也无所谓什么容止,反正怎么坐都不自在,只病歪歪倚在座上,让那位苏阁老看着直皱眉。
他们的来意我猜得八九不离十,果然寒暄过后,徐熙立在堂中率先发难:“听闻九殿下近日得了一柄宝剑,下官是爱剑之人,实在想瞻仰一番,但下官之前御下不严,得罪了府上二位家人,一个人来怕殿下不给这个面子,便……舍了面子拖了苏阁老,正巧陛下得知您回府了,正要摆驾出宫来看望殿下您,我们便随行而来了。”
终于来了。
我听得甚是不耐烦,说那么绕,不过还是为了拂白来的。
我吩咐绿雪道:“去君兰房中看看,出门时他带没带走拂白,若在屋里你就拿来。”
绿雪在外人面前还算规矩,应了声是,退下了。
我拨着茶,又换了个姿势。
这事着实心烦得很。
自秦朝丞相李斯亲刻传国玉玺以来,天子之物一向是个说头。
旧朝的天子之物,像是玉玺或是佩剑这类权柄象征吧……太烫手,如果有人弄到这类玩意儿,却又胆敢不献给当朝皇帝,那简直形同谋反,抄家灭族一点都不冤枉。
但我……确实有点冤枉。
之前君兰问我讨柄好剑,我知道陇西府节度使裴山行一向好武,收藏了很多神兵利器,我就飞鸽传书叫他帮我寻摸着点,彼时我说的要柄“好剑”,什么龙泉啊飞泉啊,不都是好剑么!我哪知道他那个榆木脑袋,愣是给我捎来一把霄练剑——那确是旧朝天子三剑之一。
那裴山行还自觉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很是得意的随信说“先奉霄练剑供殿下把玩,已派人去寻承影剑和含光剑了”。我回信时,一连写了十八个“滚”字。
但事已至此,我也不能把他卖了,毕竟我和那裴山行也算有着过命的交情——十年前鲜卑之行,他便是随我出使的那支精兵的统军。那次的军功我都记在他账上了,这才让他短短十年从一届小统军升至陇西节度使,他如今手握重兵,把守齐国与鲜卑之间的险关要塞。
上次苏喻识破了霄练剑的来历,我就知道他早晚会告诉他爹苏阁老,果不其然他们今日就来兴师问罪了。
我心里明镜一般,甚至还有闲心揶揄地看了一眼苏喻。
其实旁的都还好,我主要是怕谢明澜听了苏阁老他们那帮迂腐文人的馊主意,真给裴山行惹急了,他可不像我这般认命,届时他一开陇西关,没了这道天险,关外的鲜卑铁骑直接一马平川,齐国再无城关可据守,那鲜卑人冲杀进京都府,甚至杀进皇宫,也就个把月的事。
一时间,我也在犹豫怎么个说辞。
不一会儿,绿雪捧了拂白回来,我示意她奉给谢明澜。
苏喻笔直地站在他父亲身后,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思绪。
他这次奉命为我治伤留京,平日相处下来,他虽然也沉默寡言,但好歹有些烟火气,也是有着私心不愿出钱的大活人,甚至刚才在内堂的时候也还好好的,偏他站在他父亲身后的时候,就不像活人了,更像一尊碑,满脸写着一等忠臣孝子,挑不出一分毛病来。
也不知道苏阁老和徐熙是怎么和谢明澜说的,谢明澜面上看不出什么,他拔出一寸拂白,道:“不错,仍是上次朕见到的好剑。”
他递给程恩,程恩又端给苏阁老。
苏阁老取了剑和徐熙细看,两人来回来去交换眼神,徐熙先道:“巧,真巧,哎呀这剑……巧得很……”
我与他一向不睦,自是不搭茬,谢明澜向来眼睛长在天上,也不可能搭臣子的茬,我再抬眼瞟了一眼苏喻,他也垂着眼帘毫无反应。
徐熙那话“咣当”就砸地上了。
好在苏阁老勉为其难接上道:“徐统军,怎么?”
徐熙对谢明澜道:“微臣有个属下原先在陇西都护府当差,近日刚从陇西回京,编入了微臣帐下,他与臣说了很多陇西见闻,其中提到前不久裴山行裴节帅得了一柄宝剑,乃是旧朝天子三剑之一的霄练剑,裴节帅正要将此剑献给陛下庆贺新岁……哎呀,但今日这一看,这拂白怎么……怎么和我那下属所述一模一样啊……”
说完,屋内除了苏喻,其他人的眼睛全都望向了我。
我望进谢明澜意义不明的深眸中,简短道:“臣不知,既然有人认得,徐统军不妨把那人叫来认认。”
谢明澜微微一扬下巴,不多时,一个兵士进来行礼。
徐熙拿了拂白给他看,眼角瞥着我,嘴上却对他道:“看看,和你在裴节帅那里看到的是不是一柄剑?”
我坐久了,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换了个姿势斜在椅子中,随口道:“不错,你要看仔细了。”
那兵士看了半天,只道他在都护府时站得远,只看了一眼那霄练剑,实在不能确定。
徐熙和苏阁老似乎甚是失望。
那兵士退下后,苏阁老似突然想起一事,对苏喻道:“喻儿,你回京时曾对我说,你巡查到陇西府时,为那裴节帅根治了顽疾,他很感激,特邀你鉴赏了一柄宝剑,可是霄练剑吗?”
我心中冷笑一声,心想苏阁老这“突然想起”的模样,属实颇真。又顺便骂了一句裴山行,他治好了你的病,你给银子给什么都行,这又关剑哪门子事呢?
那厢苏喻终于抬起眼,他看了眼他爹,又移了目光去看拂白,最终望向谢明澜。
反正没看我。
他肃然道:“是,微臣在陇西都护府见过霄练剑。”
此言一出,徐熙和苏阁老对视一眼,满目皆是喜色。
谢明澜也好像颇有兴趣,他微挑了眉,慢声道:“苏卿,上次你见过这柄剑吧……那你这次再仔细看看,朕的小皇叔这柄拂白……是不是霄练剑啊。”
自始至终,谢明澜也不看我。
我只得含笑端起茶杯,只盯着杯中茶叶飘飘浮浮。
苏喻沉默了片刻,上前拔出拂白,他望着那柄剑望了很久,久到……我要是拂白我都不好意思了。
直到我喝完了一盏茶,正要放下,却听苏喻平平道:“依微臣看,此剑和微臣在陇西都护府所见到的霄练剑——并非同一柄。”
听到最后一个字,我登时一怔,仿佛有座丰碑在我面前倒了,摔碎了。
我手一颤,茶杯落地,摔碎了。
冬月十日,这日天气不太好,阴云密布,也更冷了些。
我在窗边闲坐,一边忖着些心事,一边漫不经心地在指间转着折扇。
绿雪和君兰扒着我的手臂看得津津有味,他俩年纪都不大,喜爱这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央着我教他们这类的花样。
我也是从他们的年纪过来的,少年时也自命风流,也向往快马仗剑,虽不敢当着太子时洵的面轻狂,但背后也着实在这些无聊闲事上下过功夫。
什么转个笛子,转个折扇,挽个剑花,怎么惹眼怎么来,就连比剑较量都不求制敌,只求打得飘逸潇洒。
……不过现在回想来,只觉得牙酸。
折扇又在我指尖转了一圈,轻轻敲上绿雪的额头,我逗她道:“你学了之后,是准备教给哪位小郎君啊?”
绿雪白了我一眼,道:“殿下这是要赶我了?也行,王爷你做媒,给我找个品貌赛过您的,我这就嫁。”
我正色道:“到底是小姑娘,相郎君哪能只相相貌?人品才学更重要,旁的要求你再说详细些,本王好去打听打听。”
绿雪轻呸一声,气鼓鼓地出门去了,嘴上只道:“中午没饭吃,大家喝风吧!”
君兰蹲在我椅边,他挽起袖子,小声对我道:“殿下莫慌,君兰会做饭。”
我摸着他的额顶,失笑道:“好君兰。”
京中官场中,有句话说的是两个奇事。
苏府的阍人,王府的侍女。
第一句说苏府世代簪缨书香门第,连门子都是正经读过书的,说话办事都似主人般文绉绉的。
第二句说的就是我这九王府,绿雪让我宠得泼辣跋扈,等闲官员上门来拜会,她没有放在眼里的。
这个么,不怪人说,我曾经倒是想管,只是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做下的毛病,对姑娘家说话时……不管有理没理,一开口就软那么三分。
之前国子祭酒韩大人,曾因醉酒,犯了个可大可小的错,这事本与我八竿子打不着,只是他家妹妹不知道被谁指了道儿,竟然跑来求我,我不见,她就在门外淋雨。
我只得见了,本想当面打发她回去,彼时玉和也在我这里闲坐,先我开口道:“无量寿福,世人皆知九王不管朝中之事,你来求他作甚?不如回去封些银子送到栖云山,贫道定安排最好的水陆道场超度你兄长,嗯?罪不至死?哦……那没事了。”
见那妹子只是一味的哭,哭得梨花带雨,不管我说什么,她那泪珠子都啪嗒啪嗒往下砸,最后我实在没法,就鬼使神差的答应了。
我难得开口,又为了这种可大可小的破事,朝中重臣莫不给我几分面子,那祭酒韩大人最终也就被罚俸半年了事。
虽说事后……苏阁老一派觉得这又是我勾结党羽的一大罪证了,害得我挨参了好几本。
至于那韩妹子托他哥哥给我送了半年的手帕扇坠点心等等,那又是另一层意义上的麻烦了。
万幸她没把这事四处张扬,不然官员犯了错,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跑来王府门前哭,我也是遭不住。
我越想越觉得郁结,就对君兰道:“你别做饭了,今天我们出去吃。”
我带他出了门,本该往东市去的,却不知为何脚步一直往另一方向走,我的折扇一下下敲在手心里,越踱人越少。
君兰忍不住道:“殿下,再走就是西麟街了。”
我才恍然,西麟街都是重臣官员的府邸,我……我怎么跑这来了。
虽然这么想着,却仍是走,直到走到一气派的府邸门前,一抬头,只见那上悬着的“苏”字,我怔了怔。
那日他们走时,苏喻垂首跟在他父亲身后,他说了那样的话,我又惊愕又莫名,一直望住了他,他却径自随他爹行礼,最后伴驾而去,再没看我一眼。
他那样的端方君子,为什么……要说谎。
那之后,他就一直没再来王府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父亲责罚了?亦或是他自己……唉,我也没什么由头去看望他,生怕又给他平添事端。
正思绪飘忽间,苏府朱红的大门开了,几位官员走出来,约莫是苏家的门生故吏,为首那人身穿深红官服,腰间系着黑鞓,系得太紧,显得腰身更清减瘦弱了些,却衬得那人越发清秀俊雅,不是苏喻又是谁?
我正站在苏府门外,躲闪不急,与他们撞了个正着。
其他那几个见了我,神色各异,纷纷过来行礼,我却只盯住苏喻,发现他走路间好像有些瘸,我正思忖,他已慢慢走到我面前,也深揖道:“九殿下。”
光天化日,苏府门前,又有一堆旁人在场,我一时拿不准要不要问。
他们穿着朝服,这门前又停着几顶小轿,明显是要进宫的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