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闻声悻悻收手,恨恨瞪了儿子一眼。
李无恙面无表情木疙瘩一样,好似也不是情绪上来推了母亲一把,而只是做了件想吃饭睡觉那样平常的事情。他没有因伤害到母亲而愧疚,也没有因母亲对他说的话而难过,他没有任何异常地转过身,重新把手放回进江未掌心。
江未忍不住握了握那小手,李无恙感觉到,抬起小脑袋,与江未对视,那美丽双眼里是化不开的墨色,晕染进江未心里,一时间连剧烈的胃痛都感知不到了。
江未生活在一个日子过得紧巴巴但充满着温馨的家庭里,纵使是个智力有问题的,他也不信他会无缘无故地伤害和漠视母亲,更不相信一个爱护孩子的母亲,会被孩子如此对待。
李无恙已经在一个能分辨和记住善意恶意的年纪了,江未有些心疼。
到李家的第二天,江未知道这是个没有怎么享受过母亲关爱与陪伴的孩子。
第三天,江未从周末的“玩伴”身份回归成了一名刚开学的高中生。这是市里最好的高中,学费全免,是他初中三年无数个深夜苦读获得的回报,是他努力争取来的。
签合同之初,他便向李管家说明了自己的情况,要上学,也需要照顾弟弟,李管家通情达理,所以明确规定的需要他照顾李无恙的时间,是周末两天的白天和工作日的夜晚直至李无恙入睡,其余时间视情况而定。
早上数学课上接到管家来电时,江未猫进桌肚里悄声回复说:“李管家,请问有什么事么?”
“今天不来陪少爷吃饭了?”李管家问。
“不好意思啊,我在学校上课。晚上我会准时到的。”
电话那头短暂地沉默了下,然后李管家很理解地说道:“好的,是我打扰了。少爷今早没见到你,可能觉得不安,到现在都没有吃饭。我一时心急,才冒昧打扰。你继续上课好了,少爷平时也饿惯了,差一两顿也无妨的。”
未额等江未再开口,电话里就只剩嘟嘟声了。
江未从桌子下起身。
赵先戳了戳他胳膊肘:“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小孩子真的会不肯吃饭吗?”江未小声问。
小孩子能有多大的自制力,能管住肚子和嘴巴?他是从没见过至安不肯吃东西的。李管家的话后面有些阴阳怪气,李家山珍海味那般多,李无恙虽然不像至安那样,见了美食两眼放光,但也算得上是很有胃口了。
“怎么不可能,我跟你说,小孩子可挑食了,尤其是素菜,没几个肯吃的,尽爱吃肉,我们大人都这样,何况小鬼。怎么?你弟也开始挑食了?不至于吧,我看那小家伙好养活的很,有吃的就行。”
“不是我弟,是我最近兼职……家教的一小孩儿。”
“嘿,那你管他吃不吃饭做什么?这是人家父母该操心的事儿,你是家教老师,又不是保姆。”
我可不就是保姆么?
江未轻叹了口气。
中午赵先喊他去食堂,他借口溜出去了,叫了辆计程车直奔李家。
一被领进屋,他就看见几个佣人把小孩按在沙发里,一个医生模样的青年,手机拿着注射起正往小孩胳膊上扎去,小孩木头一样一动不动。
江未没发现李无恙身体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心中一紧,大声道:“你们在干什么?!”
一瞬间所有人都止住了动作,纷纷看过来,尤其是李无恙,在江未出现的那一刻,他就坐直了身子,眼睛直直盯着江未。
李管家幽灵一般从他身后出现:“少爷又吃不下饭了,我只得请医生过来打营养针了。”
江未瞪大双眼——身体挺棒、胃口那么好的一小孩儿,打营养针?穷折腾干什么呀??他忍不住脱口道:“这玩意儿是能随随便便给就给小孩子用的吗?”
李管家微微一笑,“所以你来了,真是万幸,扎针也疼,少爷也不用遭罪了。”
江未瞥了眼餐厅方向,那里的佣人端正站在入口,显然午餐已经备好,他冲李无恙招了招手,“过来吃饭吧。”
小孩从沙发上跳下,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牵住了他。
李管家说:“我们家少爷从小就不怎么肯吃饭,不爱吃,也不怎么吃得下。是你来了之后,我才第一次见他有那么好的胃口。以前我们哄着骗着逼着,多花些时间能让他多吃两口饭,可你来了,他尝到甜头了,你要是又不来了,他恐怕就更不愿意吃了。”
江未说:“那他的妈……他的其他家人呢?”
“他们都不住在这里的。”
江未觉得不可思议——就让小孩和一群佣人一起生活吗?
“我毕竟也有学业,真的不能保证每次都来的。”
李管家点头:“理解。”
“要不你们陪他吃吧?”
“如果我们可以,也就不会找你了。不瞒你说,这两天,我都觉得少爷比从前鲜活了起来。他从小就没什么精神,整个人死气沉沉的。能找到你来陪少爷,真是件幸运的事。”
江未不懂为什么。
李管家说他也不懂,如果他懂了,这份美差又怎么轮得到江未?
“也许是眼缘吧。少爷没有朋友,你是唯一一个。虽然你们年龄不相仿,但能看得出来,他的确很喜欢你,想同你在一起的。”
江未有些不好意思,他扭头回望别墅。李无恙站在门边认真地注视着他,那模样像极了每次至安与他告别的样子。
他其实一开始就觉得这是个捡了大便宜的美差。
可被一个人依赖、信任、喜欢的感觉永远是不赖的,也许这份工作之美,倒也不仅在于,它支付的薪水能够减轻弟弟很大的医药费的负担了。
——
第3章
父亲母亲是在江未高一上学期的那个秋天,才知道大儿子瞒着他们偷偷找了份兼职。
那时候江未整个人已经消瘦了有十斤。
他十六岁的身躯辗转在自家、李家、学校与医院之间,鲜有喘口气的时候。
他嘴上说着不能够时时去看顾小少爷吃饭,可李管家给的薪水是他这个年纪眼中的一笔巨资,自觉占了天大便宜的他,不好意思真的任李无恙饿着肚子不顾,也不忍心见那么小的孩子空着肚子等他到来。
从学校乘计程车往返也需要一个小时,他每天在车上把午自习的作业赶完,到学校时刚刚巧是下午第一堂课。李无恙年纪不大,睡得挺晚,好像跟着江未学认字是件无比能提神的事情,得到九点才会想着睡觉,而从李家回到自家骑脚踏车最快也要一个小时,江未每天总在十点半到凌晨一二点将晚自习的作业赶完。
他的父亲是个公交司机,母亲在另一个城区的高中外打理着一家面馆,他们早出晚归,至安由江未早上送去学校,晚上接回家。大儿子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小儿子的身体状况也一直稳定,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大儿子已经缺席了近一个学期的晚自习。
直到那天晚上,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看到小儿子眼泪汪汪地蹲在家门口,说:“哥哥还没有回来。”
江未到李家已经有两个月多了。他每一天都很累,可是每一天都也很充实。他已经攒了一笔颇丰的收入,可暂时不能给父母知晓。
很早的时候,医生便已经告知,至安的病是个多灾多难的病,以后少不了花钱的地方,也许这辈子每一天都这么靠药物维持下去,也许某一天就突然恶化,他不希望这发生,但如他父母拼命工作的意义一样,万一不幸突至,他们起码得有一笔钱度过难关,而这一笔钱永远是不会嫌多的。
如往常一样,九点一到,李无恙放下笔,去看江未。江未站起身,边收拾自己的东西,边探头一瞧,忍不住夸赞道:“这么复杂的字也会写了么?很厉害嘛!要不明天干脆学唐诗吧,我看你基础的字都会了,学一些唐诗也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李无恙不会回答他,江未是对他说,也是自己暗自琢磨,想着明天再学些什么好。他最初以为教小孩认字并不容易,还花了好一番功夫去像模像样地“备课”,可后来才发现李无恙识字的速度极快,至安今年一年级,学了近半年,磕磕巴巴认的字恐怕凑不上一首唐诗,李无恙跟着他这个半吊子老师学了不到两个月,就会写大部分的常用字了。
再看这些日子的相处,江未最初的以为的真相早就被推翻——李无恙在智力上并没有什么问题,他的情况似乎有些类似自闭症,但具体的情况李家并没有向他多透露的意思,他也不便询问。但想着法子让小孩儿敞开心扉总归是没错的,认字之余他也时常带着李无恙玩些小游戏。
每每这时候,李无恙不像一般小孩子那样会乐得咯咯直笑,但也算得上投入,李管家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从来没想到少爷也会怎么怎么”。
言语里全是对江未的夸奖,让他经常怪不好意思的,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和小孩子相处的必备技能,恐怕是李家大户人家,主仆有别,从没人敢陪、愿意陪李无恙玩罢了,他甚至能察觉到,每当他到这儿了,接手了他们家少爷,他们总隐隐浮现如释重负的神色。
李无恙紧紧跟在他身后,如过去的每一个夜里九点整一样,在佣人的陪伴下送他到大门口。
江未跨上脚踏车,旋身冲李无恙挥了挥手,“无恙,我走了!快回去吧别着凉了!”
李无恙没有挥手,但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尽头。
江未骑着那辆哐哐当当地脚踏车下山,山路为这片的富人修建得宽敞平缓,沿途的灯也将前路照得明亮,可江未手脚有些发软抓不牢车把,踩不动脚踏,眼前有些模糊也看不清前方,跟着脚踏车一块儿倒下去的时候,他还迷迷糊糊在想今天体育课上拼了老命跑的那“一千米”到底及格没。
铺天盖地地疲惫涌来,这阵子的事情太多了,刚考完期中,刚带弟弟去医院复查,刚组织着班里一起去敬老院做义工,刚结束体能测试,他有些累。
兵荒马乱的声音吵着他,他也掀不开眼皮。山风也太冷了。
神智渐渐清醒时,他感觉有个很柔软的东西在他手心里点点点。
睁开眼,李无恙赤脚蹲在他身边。
他一愣,随后环顾四下,搞明白了,是李家把他给运回来了。他寻思这山路上怕不是也有给他们少爷放哨的,不然怎么就碰巧发现了他?不管怎么着,也是幸好被李家发现了,不然这深秋在山路上躺一宿,恐怕得遭好一阵罪。
“你可总算醒了,再不醒少爷可真得急死了。”李管家端着一杯温牛奶走了客房。
老管家,您也太会睁眼说瞎话了。江未忍不住偷偷吐槽,瞥一眼李无恙,那张漂亮的小脸上如他所料的什么表情也没有。
“谢谢您。”江未接过牛奶,又问:“现在几点了?”
李管家还没开口,李无恙忽然抬起自己的小手,食指交叉,比了个“十”字。李管家一看手表,道:“少爷说得可真准,刚刚好十点,早上。〃
江未脸色顿时一变,立即往自己裤兜摸去,李管家道:“手机在床头柜。刚刚已经响过好几次了,怕你父母担心,我就自作主张接了。你父母很着急,我就叫人把他们接过来了,本来想让他们到这来看你,但是少爷……”
他说着忽地一顿,有些犹豫地看了李无恙一眼,短暂地停顿了下,接着道:“少爷不喜欢陌生人到这间屋子来,所以他们现在还在楼下等着,你能走么?要下去看看么?”
江未当即就掀开了被子,跳下床就要往客房外走,却冷不丁被李无恙牵住手,他走得着急,差点将小孩从床上带摔下来。
江未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小孩儿,撑着他腋下,将他放到了地上。
江爸江妈正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夫妻二人脸上尽是疲惫和很克制的激动情绪,江未一眼就看出他们很想吵一架,只是在别人家,要忍着。
至安也跟着来了,坐在沙发的最边上,眼角泛红,手不安地抓着膝盖。他年纪小,可是他知道哥哥是为了多赚钱才到这个人家来的。爸爸妈妈和哥哥要辛苦赚钱,都是因为他。
一见江未,他立马就站了起来,妈妈已经先一步抱住了哥哥,他犹犹豫豫上前,却撞上了一双乌黑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从他哥哥身后慢慢探出身,伸手拽住了他哥哥的衣摆,直直盯着他,眼睛里死气沉沉的,他被吓得往后踉跄了一步。
江妈把儿子上下打量一番,鼻子酸了,问:“没事儿了啊?”
江未笑道:“当然没事啦!好着呢!”
“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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