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长叹,心知白雁说的是实情,也不便再责怪这少女,微一点头,带着白雁疾步往外走。
几样精致菜肴,一壶佳酿,盛在黑漆描金的托盘里,被厨房仆役交到申无梦手中。
申无梦嘴边始终挂着丝苦涩笑容。他一手端了饭菜,慢慢地走回藏剑阁。看到书房门仍跟他离开时那样紧闭着,他苦笑更深。「未名,已经两天了,你就吃点东西罢。你不想看到我,那我把饭菜放在门口,我会走开。」
无人回应他。
申无梦黯然放下托盘,走到长廊尽头。
远山迤逦,枫红似火。
秋色明媚浓艳,书房内那个牵动了他毕生心绪的人,却在一日日步入死亡,而他,竟连守在苏未名身边,执手陪伴苏未名走完此生最后一段路的机会亦求不得。
怅惘间,思绪悠悠飞到了连城江上。夜雨滂沱,那人就在风雨中无声流泪,脆弱无助得像个被大人无情遗弃的孩子,颤抖着伸出沾满雨水的冰凉手掌,放入他手中。
那时的苏未名,一定盼着他能永远握紧他的手,不离不弃,可他却终究没有把握住。
刹那错手,难道就注定永远地失去?……
申无梦瞬息间只觉拂上他眼角的旭日光辉竟火辣灼痛,似乎要将他整个人由内而外烧伤,他难耐地闭起眼帘,良久,才努力让心情平复下来,转身走向书房。
托盘仍在原来的位置,文风未动。这结果虽然早在申无梦意料之中,他胸口还是揪心地痛。苏未名竟是铁了心宁可绝食,也不愿再与他相见。
他拿起饭菜,隔门恳求道:「未名,就让我最后再看你一眼。只要你把这些饭菜吃了,我就走,从此再也不来纠缠你。未名?……」
书房内静得出奇,甚至听不到丝毫气息。
申无梦面色大变,一掌拍开房门。
苏未名不在,榻上被褥尚留有余温。
一定是趁着他之前离开藏剑阁去厨房拿饭菜的那段间隙走的!申无梦霎时惊慌失措,放下托盘,一跃下楼。刚往小筑大门方向奔出几步,倏忽顿住脚步──苏未名说过不想客死他乡,肯定不会离开断剑小筑,多半还在小筑某个隐秘处藏着!
他旋身,急跃回藏剑阁楼下最西边的一间空房。屋内四壁萧然,也没有窗户,除了墙上悬挂着半柄铁锈斑驳的断剑,空无一物。
申无梦走到断剑下,用力一拉剑柄,那堵墙壁发出连串低响,向左右缓慢分开。暗黄灯光也随之泻出,照亮了墙后一条通往下方的地道。
这间密室,是苏幕遮时常用来闭关练功的所在。要在小筑里找个隐蔽的藏身之处,申无梦自然第一反应就想到了这密室。他有预感,苏未名就躲在里面。
地道仅有数十步,申无梦一眼就看到了苏未名挺拔的背影,正坐在檀木书案旁,如老僧入定。
「未名你果然在这里。」
申无梦松了一大口气,竟有种失而复得的狂喜。他走到苏未名身后,涩然笑道:「回书房去吧。只要你答应我别再绝食,我可以立刻离开小筑,不再惹你生气。」
苏未名仍坐得笔直,连背后发丝也没有稍动。
申无梦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卑微过,可他依然低声下气地继续诉说:「我知道你不肯相信我,不过我现在说的,都是实话。没错,这么多年以来,我看着守着的人,是慕遮,那是因为我以为慕遮就是我第一眼喜欢上的那个孩子,就是你啊,未名,可我没想到会阴差
阳错地认错了人,还一错就是二十年。」
纵使如此,他仍是难以自拔被苏未名深深地吸引,乃至彻底沈沦……
「你还记得你在谷底受了伤的那晚上吗?其实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你更像是我最初认识的那个孩子。我怕会对你着迷,会对不起慕遮,只好故意疏远你,却根本不管用。你被任三法抓走后,我根本没心情再去找幕遮,就想着找你。未名,二十年前,我喜欢上的人
,是你,二十年后,仍旧还是你。」
密室里,只有他清朗醇厚的声音在回响。苏未名始终罔若未闻,动也不动。
一股寒气悄然自申无梦脚底升起,他终于觉察到一丝不对劲,弯腰凑到苏未名耳边大叫了一声未名,苏未名仍未回头。
离得近,申无梦看到苏未名耳根肌肤泛着青绿色,诡异之极。他脑海顿成空白──未名,已经聋了?!他适才的肺腑之言,未名根本一个字也听不见!
他用力抱住了苏未名。突如其来的拥抱终是让苏未名震了震,回过头来。
几天不见,苏未名面庞也隐约透出股青气,双眼雾蒙蒙的,定定地对申无梦看了一阵,似乎才看清楚来人,抓住申无梦双肩,想推开他。
未名的眼睛,也快失明了吗?申无梦紧搂住苏未名,从无一刻像此时痛心。「未名,未名,你才是我真正在乎的人,你听得到吗?」
怀中人自然不会回答他,兀自不停挣扎着,试图挣脱他的双臂禁锢。
申无梦笑了,悲怆而绝望。
半生执着等候,最终竟是这样不堪的结局?
「……不要……」他不要苏未名至死,都以为自己只是慕遮的替身。
他猛地扣住苏未名后颈,将人按倒在书案上。狠狠吻上苏未名苍白中微呈青绿的嘴唇,吮吸、撕咬……疯狂地攫取着苏未名的气息。
「呃啊……」纠缠的唇瓣间,有血丝滑落。
双腿被分开折压到胸前,身体被火热的异物强硬贯穿,苏未名全身痉挛,暗哑地呻吟着,原本推拒的双手却在男人狂乱的进出中逐渐发软,转而揽住了申无梦起伏的腰背。
「……未名,你能感觉得到我么?未名……我喜欢的人,从来只有你……」
申无梦紧抓住苏未名的腿弯,如着了魔似地撞击着身下这具魂牵梦萦的紧涩身体,不时低下头,找到苏未名汗湿的眉眼、锁骨,频频亲吻。
蓦地,他腰间一麻,无法动弹。
苏未名缓缓收回按在申无梦软麻穴上的手,推开身上人,喘息片刻,才找回力气,整理好衣裳,拾级而上。
「未名!」申无梦红了眼,眼睁睁看着苏未名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地道尽头。
第十八章
申无梦五内俱焚,一口真气行岔了,几乎吐出血来,急忙收敛心神,引导内息全力冲击被封的穴道。真气行完一个周天,已冲破了穴道。
匆匆一整衣衫,他跃出密室,回到藏剑阁楼上遍寻无人,更是惶恐不安,拔腿直奔小筑大门。揪住个值守的护院劈头问道:「可有看见苏公子出门?」
那人唬了一跳,支吾道:「你是说门主?他刚骑马出去──」
申无梦顺着那人所指的方向,望见苏未名一人一骑,已行出老远。他放开那护院,发足急追。
刚拐上条林间岔道,斜里陡地有个人影惊叫一声,跌倒在申无梦前方。
申无梦一眼已看清那人是个乡间老妪,摔得鼻青眼肿,满嘴都是血。他急顿住飞纵中的身影,免得踩上人,弯下腰去扶那老妪,忽然左肋剧痛入骨──
五根血红的手指,宛如铁爪,插进了他肋下。
他吃力地直起身,盯住偷袭者狰狞淌血的脸。「你居然还躲在小筑附近……」
「哈哈哈,我的仇还没报,怎么舍得离开你呢!」任三法狂笑,猛起一脚,踢飞那老妪,将申无梦抵到身后一株树干上,独眼痴痴相望,呢喃道:「这次你再也别想逃走。申无梦,有我陪你同归于尽,你高兴么?」
「咳……」申无梦微张口,血丝便陆续涌出,他却笑了,用温柔得近乎情人呓语的声音喟叹道:「你实在太可怜,就让我来帮你罢。」
他轻飘飘地抬起右掌,移向任三法的额头。动作很慢很慢,然而任三法的独眼里尽是惊恐。想要后退,才发现自己插在申无梦皮肉里的右手被强大无比的力量牢牢吸住,根本无法挣脱。
泛着淡紫雾气的手掌轻若无物,落在了任三法额上。
「不!────」凄厉的呼号很快就戛然而止。任三法整个人不停地抖动,从头到脚全被一层氤氲紫雾裹住。
片刻,申无梦缓慢收回了手掌。紫气散去,里面的人独眼圆瞪,露在衣服外的肌肤均变成了深紫色。
「本来看在你已经是个废人,我不想赶尽杀绝,可你不该逼未名服毒。」申无梦轻轻地又咳出一口血。
对面的任三法被气息袭到,突然间像堆面粉般簌簌碎开,头发、衣物、皮肉、骨骼……尽成齑粉。
风过,灰飞烟灭。
但即便将此人挫骨扬灰,也无法挽回苏未名的性命……申无梦跪坐在地,大口呕血,肋下血如泉涌。
他已无力再去追逐苏未名。
头晕目眩之际,他依稀听到有马蹄声朝他这边而来。他竭力凝聚起目光,见前方两骑逐渐逼近,前面那匹马上的人,青衫随风,赫然竟是苏未名。
未名居然回心转意,回来了?!狂喜如浪潮瞬间席卷了申无梦,他心情激荡,连咳了几口血。
「申教主!」苏幕遮惊诧地翻身下马,上前搀扶起申无梦。「申教主,你怎么伤成这样?难道有强敌进犯小筑?你──」
申无梦根本没听进去,只紧紧扣住了苏幕遮的手。「未名,别走……」
苏幕遮尴尬地刚要出口否认,却见申无梦头一低,竟晕了过去。他忙架起申无梦上了坐骑,一夹马肚,与白雁疾驰向断剑小筑。
骏马扬蹄,飞奔在寂静群山间。
苏未名的视线已十分模糊,他睁大双眼,凭记忆努力搜寻着昔日曾经走过的路。
溪流映日,岸边草色青黄,树影婆娑……
到了。他无声轻笑,下了马,一拍马臀,想叫马儿自行回小筑去。那骏马却只在他身边转绕,不肯离去。苏未名扬鞭在马臀上狠抽了两记,骏马吃痛,终是悲鸣一声,撒蹄奔逃。
苏未名默然看着骏马消失,才缓步走到株桃树下,慢慢倚树坐下。
风吹草舞,流水潺潺,鸟雀啁啾,他都听不到。整个天地一片静谧,唯有黄叶随风缱绻,慢悠悠地飘摇,掠过他眼前。
他出神地望着纷飞坠落的叶子,惘然笑。很快,他也将和这些落叶一样,枯萎,腐烂,最终归于尘土。
本以为自己已经万念俱灰,到头来,他终究还是不忍心让申无梦看到他恐怖万分的死状,躲进密室中,却依旧被男人找到了。
想到申无梦适才大力的拥抱,火热的唇,在他体内疯狂的律动,他闭起双目,颤抖着摸上自己的嘴唇。皮开肉绽,都是激吻时被申无梦咬破的。他也同样咬破了男人的唇瓣。
想抗拒,却更想记住那人的味道。
恨与不恨,爱或不爱,至此已毫无意义。脑海里一幕幕闪过的,全是与申无梦相处时的情形。
火光闪耀里,男人紧抱着他为他取暖,那温柔凝睇的眼神,让他刹那不知身处何方……
……「已经洗干净了,味道还不错。」男人递过几枚野果,上面犹沾水珠……
同样修长有力的手掌,穿过瓢泼大雨伸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男人凝视他的目光里,流转着他最怕看到的爱怜……
乱石崩云间,男人凌空飞扑而至,抱住他,与他一起往下坠……
无数散碎又鲜明的画面占据了心胸,几乎要将苏未名溺死在昔日追忆里。
带着这些回忆死去,也不错。至少他这短暂的一生,不算白活。
苏未名苦笑着睁眸,却发觉眼前发暗。
已经入夜了?他仔细一看,才辨出身前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遮住了日光。那人身形极为眼熟,灰衣灰发,神情倨傲,竟是师祭神。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苏未名一惊就想站起身迎敌,转念想到自己已是快死的人了,何苦白费力气再去跟人争斗,便又懒懒地靠回树身。
「苏门主,你还真是悠闲啊……」师祭神微挑起灰眉,居高临下疑惑地审视起苏未名。
他刚才已经在苏未名跟前站了好一阵子,可后者似乎完全没有警觉他的存在,现在虽然看到了他,也依旧无动于衷,实在叫他猜不透这伪君子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他冷眼打量着苏未名憔悴微青的气色,眉头皱得更紧。「怎么过了几个月,你的伤不见好转,反而加重了?你──」
发现他不论说什么,苏未名的神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师祭神终觉有异,转头问身后一个头发乌黑满脸皱纹的老人:「药泉,你看他是怎么了?」
那老人看着苏未名,也露出惊疑之色,忽然抓起苏未名的脉门。
苏未名这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懒得动弹,任由老人摆布。
老人一边把脉,一边又翻过苏未名的耳朵看了看,面色凝重,道:「尊主,他是中了剧毒,已经聋了。」
「哦?是什么毒,可有救?」
药泉摇头,「这毒我从没见过,可得好好钻研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