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曾想到,这诸业诸孽,竟还都会返还回来。
庞甘勉强撑着书架站立,看着窗外枯白寒月。
屋内有隔风暖墙,他站在原地,冷意却顺着脊梁骨缠上来,心中一分分彻底寒透。
宿命难逃。
宫中逐利,襄王求权,太师府保皇后与两个嫡出皇子,竟还要掺一脚没影子的争储。
……
这些从死地里趟出来的对手,却分明个个无所顾忌无所求,不论规矩不讲章法。
凡事都能抛舍,诸般皆无禁忌。宁肯将自己淬成一柄寒泉剑,只为亲手将他们尽数诛灭了。
…
琰王府内,月色清皎。
云琅被琰王殿下扛回榻上,看着一地得而复失而复得的飞蝗石,心情有些复杂:“宿命难逃……”
命中有石。
躲不开,逃不掉。
萧朔看着他,并不搭话,倒了一盏参茶递过去。
云琅接过,抿了一口,到底琢磨不透萧小王爷这个甚野的路子:“你到底是怎么想到报官的?开封尹竟也陪着你演,你是给他吃了什么药?”
“不然如何?”
萧朔道:“你不准我烧太师府的铺子。我若硬烧,你又要说我叛逆,去买《教子经》。”
云琅膝处一痛,伸手揉了揉。
……
萧小王爷记仇的本事,当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云琅念天地之悠悠,满腔感慨,喝了口参茶:“小王爷,是我做的每一件事,你都要这般日日记着,念叨个没完吗?”
萧朔拿过云琅怀里的包袱,搁在榻边:“我能知道的事,自然会记得。”
云琅一怔,竟隐约觉得他这句话里仍有话,抬头看了看萧朔。
萧朔神色平静,转开话头:“我不曾给开封尹吃药。”
“我点兵回来,将诸事安置妥当,只等明日出征,回府见你已去了太师府。”
萧朔道:“我按你所说,在太师府外暗中布置车马,却无意撞破了潜行的襄王死士。”
“多亏你撞破。”
云琅扯扯嘴角:“你是如何说动开封尹的?”
萧朔道:“我对他说,商恪有伤,又兼心事郁结气血瘀滞,有性命之忧,今夜却被你一并拐去了太师府涉险。”
云琅:“……”
云琅:“?”
“开封尹听罢,呆坐一刻,忽然冲进通判房内,将通判死命摇醒。”
萧朔道:“我也才知道,开封府虽然秉公执法,编出一个全然合律法又不讲道理的案子,竟也只要一炷香的工夫。”
云琅一时竟不知该质问哪一句,按着胸口,稍觉欣慰:“你还知道不讲理……”
“我讲理做什么?”
萧朔平静道:“道理无用,我要的是你。”
云琅今夜总觉他话中有话,听见这一句,更不知该如何接,蹙了蹙眉抬头。
萧朔静了一刻,伸手解开包袱,拿出那一枚琰王府印,递在云琅面前。
“给我做什么?”
云琅愣了半晌,把印推回去,笑了下:“拿去收好,省得回头再丢。若叫天英给设法偷了,就没今日这么好找了……”
“琰王印。”萧朔道,“浩荡百川。”
云琅话头一顿,身侧的手微微攥了下。
“这枚印送来时,右角便有一处裂痕。”
萧朔垂眸,将印放在一旁:“先帝同我说,是玉质天然有裂,太过细微,刻时未曾发觉,沾了印泥才渗出裂痕……只这一枚,叫我将就着用。”
云琅就知道他多半听见了这几句,攥了攥拳,低声道:“先帝好生小气——”
萧朔问:“疼么?”
云琅眼底倏而一颤,静坐良久,侧过头笑了笑。
放在以前,他绝不会承认这个。
哪怕是当初叫景王提起了先皇后,参知政事还了玉麒麟,萧朔再设法问,也总要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朝堂权谋纷争,步步皆是有形刀剑,萧朔不容分说,已拦在了他身前。
无形的、往心上割的刀子,但凡他能挡上一挡,便分毫不想叫萧小王爷受。
……
云琅坐在榻上,看着地上的飞蝗石飞蝗石与飞蝗石,没绷住乐了下,闭了闭眼睛。
当年。
当年端王殁后,萧朔受封琰王。云琅困在文德殿里养伤,不由分说,硬抢了刻琰王府大印的差事。
他其实不会刻什么印,凭着手上练暗器磨出的功夫准头,临时抱佛脚,埋头学了几日。
说印是他刻的,其实大头也都是将作监玉雕匠人的功劳。云琅只下手刻了那四个字,还不慎刻坏了几回。玉印尺寸不能改动,无法修平重来,备用的羊脂白玉糟蹋到只剩一块,终于出了一方成品。
那些天里,云琅一个人坐在榻上,对着一方印,不眠不休刻了整整三日,刻出最后一个“川”字。
云琅将纸递出去,同先帝交代这四个字的出处时,写了“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以表旷达豪迈、吞吐风云之意。
可这一首词按声韵词律,其实本不该这么断,浩荡百川该是前一句的收尾。
原本完整的那一句,云琅写了数次,终归作废,付之一炬。
……
萧朔慢慢道:“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
云琅想要笑笑,终归无以为继,抵着胸口隐痛处低低呼了口气。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你该见我胸中冰雪。
你该知我……不辞冰雪。
不辞冰雪,敢热君心。
六年前,少年云琅坐在榻上,对着那一方终于刻好的白玉印,生生呛出心头血,一头栽倒。
白玉印磕在地上,撞裂了条缝,浸在血里,被他恍惚着抱紧,死死抱在胸口。
萧朔坐在他身前,身影隔住烛火,一动不动,静覆在云琅身上。
云琅阖着眼,低声抱怨:“疼。”
作者有话要说:爱大家《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辛弃疾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西楼着意吟赏,何必问更筹?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纳兰容若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第一百零四章
萧朔俯身; 慢慢吻云琅的眉宇。
少将军学会了说疼,肩背反倒绷得比平日更紧。萧朔伸出手,抱着云琅; 放缓力道将他平放在榻上。
云琅躺下; 睁开眼睛看着萧朔。
萧朔将手覆在他心口,透过衣料,察觉出夜露侵出的凉意。
即便屋里已备了暖炉暖榻; 榻上也密密实实垫着深绒厚裘,云琅躺在他的掌下,身上依然凉得暖和不过来。
像在文德殿的榻下,浸在血里的那一块羊脂白玉印。
玉与血本不相合,深宫内那一枚玉玺沾了多少人的血,仍剔透润泽; 看不出半点腥风血雨、剑影刀光。
一方印生生渗出血痕; 云琅一个人在冰冷榻下昏着; 不知躺了多久。
或许昏到先帝先后回来,或许昏到了老太傅来探望。
或许就昏在塌下; 所有人都忙着替朝堂之事善后; 焦头烂额,各方奔波,无暇再回内殿。
一直到被少侯爷强行屏退的太医们终于再坐不住,忧心忡忡悬心吊胆; 壮着胆子推开殿门。
……
云琅静躺着; 迎上萧朔眼底光影。
他猜得到萧朔在想什么; 小王爷向来聪明,脑子又快,放任这样想下去; 要不了多久就能猜得到最接近真相的可能。
他肯疼,却不是为了这个。
云琅抬手,去握萧朔袍袖,想要打断他的念头。
才握住萧朔袍服的布料,微凉微烫的柔软碰触也逐着那只手的去向,栖落在冷得青白的指节间。
云琅呼吸微滞,胸肩轻轻一悸。
萧朔垂眸,细细吻着他的指节,触碰过每一道早全然愈合、淡得彻底看不见了的,被刻刀划出的细小伤口。
亲吻覆落的温热同微凉气流搀在一处,绕指盘桓,将热意一点点传过来,沿每一个指节向上。
掌心的薄薄剑茧,锋利瘦削的腕骨,微微搏动着的、筋骨下蛰着的血脉。
云琅侧了侧头,不知来由的热意悄然自胸底炙烤起来,难耐地屈了下手指。
萧朔察觉,稍稍向后撤开,静深目光落在云琅的眼睛里。
云琅:“萧朔。”
云少将军的嗓音比平时哑,又像是灼着某种不易觉察的微微热度。冰凉指腹与掌心贴在他腕间,稍稍施力,略一犹豫,又慢慢放开。
放到一半,萧朔忽然伸手,将他整个抱起来。
云琅被揽进劲韧胸口,裹在覆落的融融暖意里,打了个颤,微微一怔:“怎——”
萧朔单手利落解了衣物,一只手牢牢护在云琅背后,将他整个焐在怀间,一并躺下。
近于激烈的心跳无声应和,砰砰撞在胸膛上,撞在另一处胸口,激起一般无二的应和。
云琅呼吸微促,肩背腰身反倒一点点放松,紧绷着的线条软化下来,落进萧朔襟怀胸肩。
“我会守着,一直守着。”
萧朔收拢手臂,嗓音暗哑:“不会再丢。”
云琅熬过胸口那一阵尖锐痛楚,扯扯嘴角,又扯了扯小王爷的嘴角:“一直守着像什么话。”
出征在即,明日点将发兵,他的先锋官要披挂带前锋军,不该在这时候英雄气短。
云琅反抱住他,在萧朔背后慢慢顺抚,身上手心一点点暖和起来:“都过去了,你我不是好好的?如今——”
他话说到一半,心念微动,忽然抬手将萧朔用力向下一护。
萧朔反应竟比他更快些,将云琅牢牢护进怀间,顺势翻了个身,握了云琅右腕,扣动他腕间袖箭机簧。
一排泛着精铁寒光的短弩擦着榻沿,齐刷刷狠狠扎在地上。
袖箭破窗而出,窗外闷哼一声,紧随着便传来了玄铁卫的围捕声。
云琅心中一凛,披衣便要起身,才一动,却叫萧朔拦回怀间。
“府上应对刺客,如今已能自主。”
萧朔道:“你我要去北疆,叫他们自己应对一次,免得来日慌乱。”
“别的刺客也就罢了,这一拨怕不好对付,我还是去看看。”
云琅总归不放心,低声道:“老庞甘早没了这个血性,开封尹将天英锁了,他那群手下只怕是兵分两路,一路去开封府劫牢,一路冲咱们来了。”
玄铁卫固然训练有素,对付刺客也已熟得不能再熟。可要对上襄王手下千挑万选的顶尖刺客死士,只怕还不是对手。
云琅想着书房外那个小花园的好景致,心疼得忍不住倒吸口气,咬了咬牙。
……
这一架既然早晚要打,还不如在太师府打完,省得将人引回府来,平白糟蹋东西。
云琅挽了袖口,正准备出去助玄铁卫一臂之力,却又叫萧朔拦回了榻上。
“怎么了?”
云琅皱了眉,低声道:“你不要太小看他们,这些人身法诡异奇特,最擅纵跃腾挪,一旦叫他们往上走,我应对起来都有些吃力。”
云琅去太师府抢印,已在房顶上同这些人周旋过一次,都险些吃了这诡异身法的亏:“玄铁卫不熟这个,难免要落下风……”
“不妨事。”萧朔道,“府上做过些准备。”
云琅一愣:“什么准备,我怎么不知道?”
萧朔静了片刻,将云少将军伸手抱回榻上,遮了眼睛。
云琅:“?”
但凡凶险,两人都想替对方一肩担着,彼此有瞒着的事,撞上时心虚些,原本也是难免的。
只是……今日的萧小王爷,未免已心虚过了头。
云琅隐约猜出定然有事不对,叫萧朔遮着视线,凝神听外面情形,暗暗运力右手,在萧朔背后穴位上不轻不重一按。
萧朔肩臂一麻,力道不自控地懈下来,蹙紧眉:“云琅——”
云琅撑起身,正要说话,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尖锐呼哨。
人影纷纷拔地而起,直奔房顶。
殿檐错落,处处都可隐匿,这些人一旦上了房顶,便要比在地上难对付百倍。
云琅面色微沉,顾不上哄手麻的萧小王爷,便要出去帮忙。
萧朔叫他按了穴道,拦之不及,眼看云琅披衣起身,将窗子利落推开,窗外府中,刺客个个身法诡异奇绝,已轻而易举甩脱了玄铁卫,跃上房顶。
……
跃上房顶,被一张硕大的补兔网迎头直落,结结实实罩了下来。
玄铁卫蓄势以待,齐刷刷扑上来,将刺客掀翻在地,捆得结结实实。
云琅:“……”
“小王爷。”
云琅眼看那张大到丧心病狂的网,心情一时很是幽微难言:“我能问问,你做这张网,一开始是准备拿来网什么的吗?”
萧朔静了片刻,将少将军从暖榻上抱起来,拿披风细细裹了,抱进内室。
“晚了。”
云琅叫他气乐了,任由萧朔抱着,按了胸口痛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