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手伤得不重,不会立即退去。只要再张弓搭箭,沿箭势倒溯搜寻,便能将人彻底揪出来,将后患彻底铲除干净。
云琅追着射雕手,右腕攥得筋骨生疼,头一次竟险些在箭上没了准头。
“你来府上那日,趁刺客来袭,携了镣铐将我砸在地上。”
萧朔看着云琅:“那时我衡量力道,猜你是要试我身手,看我能否躲得开这一扑,却并无佐证。”
萧朔道:“后来你屡次出手,又苦心设计,在檐上以盆雪偷袭――”
“那次的确不是。”
云琅有些歉然,如实道:“是真想给你个透心凉,精神精神。”
“……”萧朔不接他话,替云琅裹好右手伤处:“直到守金水门时,你已确认了我能避得开你三成身手,甚至出手反制,终于放心带我去北疆替你暖床。”
云琅脸上一热,飞快打断:“这个不必细说了!”
萧小王爷听了太傅教导,将心中所想尽数说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为什么?”
云琅看着四周或谨慎或隐蔽投过来错愕注视,一阵无力,按了按额角:“没事了……你说,我听着。”
萧朔替他续了半盏热茶:“好。”
萧朔听见殿中嘈杂喧哗,想云少将军只怕多半嫌吵得头疼,示意玄铁卫将无关人等清出去:“你一路追来,见到射雕手,便猜到了我的打算……要我看,你这支袖箭下手还是太重,稍有偏差,便会惊得他藏匿退走。”
“我还只嫌下手轻了。”
云琅苦笑:“再怎么也是射雕手,伤了你怎么办?那箭头上带血槽,一下一个血窟窿。”
云琅眼睁睁看着萧朔以身诱箭,前胸后背尽数叫风吹得冰冷,凝了十分心神十万火急溯箭找人,此时灌下去两杯茶,胸腔内尚且半分暖和不过来。
他闭了闭眼睛,握住萧朔的手,到底还是忍不住抱怨:“射谁不是射,你就不能拿皇上诱敌?多凶险……”
“如何以皇上诱敌。”
萧朔道:“将皇上打昏,绑了吊在房梁上,在窗口晃来晃去么?”
云琅:“……”
云琅干咳一声,讷讷:“不很妥当。”
“我并非以身涉险。”
萧朔不与他抬杠,轻声道:“这些年来,也不是只知道在府中整日抱恨、怨天尤人,全无长进。”
萧朔抬眸,神色平静一如往日:“我生性驽钝,天赋平平,自知资质有限……这些年来,就只在做一件事。”
云琅扯扯嘴角,还想反驳萧小王爷若是“天赋平平、资质有限”,只怕不知道要折煞多少人。听见他最后一句,心底却簇然一沸,叫热意涌得没能说出话。
萧朔看着他,琰王的眉宇已远比昔日的小皇孙刚硬凌厉,眼底也更深得多,沉着莽莽荒原里独自砺出来的千山万壑。
可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当初练武练得一身伤、埋头苦读到硬生生熬昏过去的小皇孙。没日没夜咬牙死钻医术的端王世子。这些年来几乎是放纵刺客往来,能在他扑过来时便将他护住,以袖箭回击毙敌的琰王殿下。
云琅握住嵌了暖玉的云纹袖箭,手上使力,慢慢收紧。
六年前,他要领兵出征,兴致勃勃来同萧朔道别,约了下次拿大宛马拉着小王爷去战场。
萧小王爷不要大宛马,不要漂亮的羽盖轺车,深黑眸底迸出从未有过的亮光,投在他身上:“我要同你一起上战场,要和你并肩,同进同退――”
“祖宗……可快省省。”
六年前的云少将军还半分看不懂眼色,不迭摆手,头摇成拨浪鼓:“你这二把刀的身手,能干什么?我护着你还不放心,光盯着你,哪还分得出心神打仗……”
那天的萧朔没再说话,沉默着看云琅在书房里四处霸道搜刮。直到云琅走时,才开口要了一副袖箭,约好等云琅回来便找人做了送他。
云琅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
“云琅,我要和你并肩,同进同退。”
萧朔看着他,慢慢将话说完:“生生世世,共赴一处。”
云琅扯扯嘴角,压着胸口滚热向四处扫了一圈,看见失魂落魄软在地上的枢密使,忽然起身,扯着萧朔大步过去。
两人好好在榻边说话,众人都尽力鼻观口口观心不打搅,忽然察觉变故,殿中也跟着静了静。
“看着。”
云琅低头,对枢密使道:“这人身手利落,能单枪匹马杀上玉英阁,能以身诱敌,避得开匈奴射雕手的长箭。”
“我若据守城池,他能巡城布防,叫敌军三日不敢擅动。我若与敌困战,他能据守以待,出奇兵克敌制胜。”
云琅:“我若不在,他一人领兵,也能击退哗变叛军,死守右承天门。”
枢密使心惊胆战,煞白着脸色抬头,战兢兢看着云琅。
“还能一只手将我抱起来,也能扛。”
云琅:“我还挣不动。”
连胜立在一旁,正听得心潮澎湃:“……”
“我过几日要去打仗,兵符不劳大人费心,我自己拿了。物资粮草若不方便,不知该如何往北疆送,自会有人来教大人。”
云琅道:“本帅亲自考量,挑中帐下先锋官,带来与枢密院报备一声。”
枢密使抖得站不住,不迭点头:“是,是,下官记得了……”
云琅不同他多废话,迎上萧朔视线,眼里透出明净笑意:“先锋官,战场凶险,你我同去。”
萧朔静看他良久,抱拳俯身,缓声道:“末将――”
“末什么将。”云琅道,“先去喝酒,再去点兵。”
萧朔微怔,由他拽着走了几步。
萧小王爷哪里都好,就是乱七八糟的规矩太多。
云琅轰散了凑过来热闹闹起哄的亲兵,牢牢扯着萧朔,再不管已糟蹋了不知几次的殿阁,一路拽着人上马,策马并辔出了宫城。
第九十八章
出宫不走官道; 过旧曹门过牛行街,景德寺与上清宫后身有条隐在的宽巷,只傩仪祈福才用来布钟吕鼓乐。
人迹稀少、道路平整; 正好放开了惬意策马。
云琅少时坐不住,常拖着萧小王爷跑马解闷; 内外城绕遍,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这一条路。
“往前走些; 望京观有通宵的素斋。”
云琅畅畅快快跑出一段,勒缰回身,等着萧朔赶上来:“你这马行不行; 换我这匹?”
萧朔与他并辔:“我骑术本就逊你一筹; 换过来也是一样的。”
萧朔的黑马也是大宛良马,生性温驯; 善长途奔驰; 却不如云琅那一匹白马灵动骁勇。
云少将军向来最喜烈马; 若换过来,难免要嫌这一匹太过无聊乏味。
萧朔催马,叫黑马跑得快了些:“慢些跑; 你手上的伤不疼?”
“这也算快?”
云琅低头看了一眼,不以为意:“你若准我去京郊; 再给你看什么叫正经跑马。”
城内的巷子再清净宽敞,也比不上京郊自在。出了外城城门,撒开了只管策马狂奔; 远比这般小跑遛马惬意畅快。
当初遇了戎狄探子; 云琅险死还生; 京郊便成了先帝太傅与萧朔连手盯着的禁地,不带足了侍卫随从; 等闲不可轻去。
云琅不服气,偷着溜出去过几次。守城门的禁军奉了圣旨,每日光是围堵云小侯爷,便愁得恨不得将城门封死,再将城墙垒高三尺、加厚一寸。
萧朔记得往事,看了云琅一眼:“你叫禁军劝回去七次,气得不行,于是含恨发誓,决心将城墙挖个窟窿。”
“你从哪儿知道的?”
云琅诧异勒马:“我记得当初合谋,我们怕你太老实,大义灭亲跑去同太傅告密,还特意没告诉你……”
“景王同太傅告密时,我在边上。”
萧朔道:“他没背下来《尚书》,为了不被太傅用戒尺打手心,招出了你挖的洞。”
云琅:“……”
“城西,宜秋门侧五丈,挖了三尺,挖错了方向。”
萧朔:“我本想去看,可惜去晚一步,已叫人连夜紧急填补上了。”
云琅:“……”
“背信弃义。”
萧朔替云少将军出谋划策:“该拿石头砸他。”
云琅眼睁睁看着自己挖的那个洞一夜间凭空消失,纳闷了半年,至今才知道罪魁祸首,颇觉心情复杂,抬手按了按胸口。
他气结半晌,抬头看见这时候竟还出言撺拢的萧小王爷,先没忍住气乐了:“谁说你规矩古板?分明比谁都看热闹不嫌事大……你老跟景王不对付干什么?”
萧朔看他半晌,收回视线,一言不发打马向前。
云琅难得见着小王爷也有了脾气,一时莫名,催马赶上去:“就因为我要挖墙,瞒着你找了他?找你你还能帮我不成?”
“再说了,你那时候的脾气,不拽着我去找太傅投案自首都是好的。”
云琅满怀余悸:“真叫你知道了,多半还要将我扯去,数清楚挖坏了几块砖。叫我按数目赔,半块算一块,二一添作五……”
萧朔抬眸:“你后来是如何出去的?”
“后来端王叔教了我飞虎爪啊。”
云琅道:“军中攻城,谁从城下挖洞?都是以飞虎勾住城头,翻上去的。”
“起初是跟着朔方军连胜大哥他们练,步骤繁琐些,容易被察觉。后来我轻功练得差不多,不用飞虎爪也行,便不谋划地下,改飞出去了……”
云琅说到一半,忽然醒悟,愕然勒马:“这主意是你给王叔出的?!”
“那时京城内外的戎狄探子尽数剿清,京郊已没了风险。”
萧朔淡淡望了他一眼:“长辈们约好了一齐瞒着你,是想看你憋得转圈。”
云琅今日才知真相,痛心疾首,攥着缰绳停在原地。
“你若早来找我。”萧朔道,“早就能出城。”
“话是这么说……”
云琅心情有些复杂,讷讷道:“还不是你老管着我,把我管怕了?这种事哪敢同你说,你也少来同我翻旧账――”
云琅话说到一半,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回过神:“不对,你今日忽然翻这个旧账干什么?”
萧朔叫他问住,抿起唇角握了缰绳,扫他一眼。
“说话啊。”
云琅轻磕马腹,叫白马追上去,看着耳根莫名泛红的萧小王爷:“当了我帐前先锋官,知道我一定不会抛下你自己跑去北疆了,陈年旧醋总算放心开坛了?”
“云琅!”
萧朔听见他“陈年旧醋”四个字,热意轰的一声冲上来:“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不过是约着景王一起去挖个墙,还是他动手我站着,他挖错我看着,就值得你记这么久。”
云琅摇头感叹:“位置都记准了,字字句句记着,只等翻出来同我算账……”
云琅压着嘴角笑意,追他不放:“小王爷,谁欺人太甚?”
萧朔说不出话,避开云琅视线。
云琅扯了下缰绳,白马通晓人意,随牵引去有意轻撞黑马肩胛:“去不去挖墙?明晚三更,宜秋门见。”
萧朔咬牙:“云琅,你不要――”
话音未落,已不自控地往边上让了让。
黑马生性温驯,被撞了也不计较,给横行霸道的白马让出地方,又亲昵地叨了一口白马银缎子似的鬃毛。
云琅大奇:“你这两匹马一起养的?好乖,物似主人形……”
萧朔忍无可忍闭牢了嘴,耳畔滚热,打马便走。黑马尚有些犹豫,频频回头,叫主人再三催促,只得四蹄生风,向前飙射出去。
云琅满心畅快,扬了声净鞭,风驰电掣赶上去。
两匹马都是萧朔千挑万选亲自养的,矫健神骏,飞掠生风,踏着青石街道清脆有声。
萧朔这些年也已将骑术练得精湛,却终归比云琅稍逊些,跑到巷尾,已叫身后雪影牢牢追上。
云琅将自己的缰绳交到左手,探出右手,去拉萧朔的马缰。
萧朔余光扫见云琅动作,心头一悬,只怕两匹马跑的快慢不一,交错间扯得云琅坠下去跌伤:“放手!留神――”
云琅笑道:“不放。”
萧朔微怔,勒缰抬眸看他。
白马跑得酣畅,一路追上来,兴高采烈便去咬黑马的尾巴。两匹马腻在一处,皆渐渐停了步子。
“当初挖墙掏窟窿,带了景王没带你,是我不对。”
云琅好脾气道:“我知错了,回头就去拿石头砸景王。”
“此事揭过,不必再提。”萧朔皱紧眉,“我只是――”
云琅好奇:“只是什么?”
萧朔肩背绷了下,没有出声。
只是……看景王很是不顺眼,动辄便想在景王府门口叫人挖个陷坑。
“他与你相约,却慑于太傅威严,和盘托出。虽有缘由苦衷,终归不义。”
萧朔握了握缰绳,垂下视线道:“你今后……”
“绝不同他厮混。”云琅痛快答应,“凡事只找小王爷,与小王爷喝酒,同小王爷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