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喜情爱戏码,哪怕是看惯了假戏的剧组众人,也不例外。
于是,一场在众目睽睽之中演绎生死的戏,开了。
漫天碎雪如雨茫茫,这一方梅园在天地的映衬之下显得极为渺小,方寸间,有人缓步而来,踏着碎雪,携着清香,如从画中走下。
“你来了……”
美人榻上,有人闻声回头,待看清了来人,才勉强勾勒出一丝微笑。
赵长宁只觉心中一痛,俯下身,便将妻子搂在了怀中。
“这么冷,怎么不在屋里待着?”赵长宁摸了摸她的脸,有些凉,“回去吧?”
陈玄音摇了摇头,“难得初冬便下了这么一场大雪,若是再躲着不出来,只怕是……”她声音减弱,似乎要这样完整地说完一句话,都很吃力。
赵长宁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企图分一些力量给她。
陈玄音与他手心相对,喃喃道,“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别胡说。”赵长宁痛极难忍,一口气屏在喉间如何也咽不下去,混在胸腔慢慢成了哽咽,“别胡说……”
“不要难过……”陈玄音拍了拍他的手背,廖廖安慰,“生死有命,如果这是陈玄音的命,我认了,二十年相知相守间,有你相伴,我了无遗憾。”
“你错了……”赵长宁深吸口气,嗓音暗哑得不像话,“二十年相知相守,是我何其有幸,得你相伴。”
他双臂收拢把陈玄音牢牢锁在胸口,好像只有这么做,才能令痛到不能再痛的心,得以喘息。
“我最近常常想起,你我初见……”陈玄音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事,令原本苍白的脸色好上了几分,“你说我年纪轻轻,吟什么诗不好,非要吟韦庄……”
赵长宁跟着她一同回忆,倒是勉强笑了笑,只听他清了清嗓音,缓缓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陈玄音眸中隐现出笑意来,接下去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一首诗念完,两人同时沉默,一起看着眼前的落雪,任由清冷入骨的梅香,洒了满头满身。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赵长宁黯然问道,“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可是我?”
陈玄音一顿,听懂了他的意思,轻轻回道,“是。”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忽然,一滴眼泪自赵长宁眼角流下,落在了陈玄音脸上,“可曾一生休?”
若能将身嫁与,与君誓死到白头……
陈玄音抹开脸上的那滴泪水,终于哭了出来,“不曾。”
她埋在赵长宁颈间无声痛哭。
命运何其残忍,将这个人所有至亲至爱统统夺走,她曾想用尽这一生唯一仅有的东西来温热这个人苍凉的心,却怎么也料不到,原来上苍早就将自己算在了里头,只等心血来潮将自己一并带走。
“别哭……”她伸手去摸赵长宁的脸,却被赵长宁反手死死握住,用力到甚至微微颤抖。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赵长宁只觉一颗心犹如凌迟一般,痛得他几近低吼,“为什么,我已经只有你了……为什么!?”
陈玄音一遍遍为他抹去眼泪,可眼泪却越抹越多,到最后赵长宁抱着她像个孩子一样,哭到不能自已。
“别走……不要离开我……”他哑着嗓子一遍一遍地求,“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即便是整个亲王府的冤屈,赵长宁的惨死,都没能让这个骄傲的人哭到这样,而眼下,他却第一次放纵了自己,任由那些经年累月的痛苦绝望在此时此刻尽情流淌,陈玄音只是一下一下安抚着他,像哄个孩子那样,拍着他的背。
“你看……”看着赵长宁一头的雪花,她轻声说,“何愁此生命不久,且看长风碎雪落白头……长宁,你我已然白首过。”
“卡!”
方进燃喊了停,所有人被他这一声停给惊了,纷纷看向导演,以为两个演员出了什么问题。
但风策和林霖心里清楚,这场戏,结束了。
编剧给的剧本只有这一段,陈玄音一句“你我已然白首过”便是意味着她的死亡,由于电影篇幅和时间的局限性,不可能把她的死亡拍得太详细,所以就用这一句话了结了一生。
方进燃一声过后,风策随即放开了林霖,然后抬起头,看着十几步开外,已经完全看呆的叶晓枫。
只见风策脸上泪痕尚未完全干涸,一张清绝俊美的脸就这么凝结着眼泪直直望着叶晓枫,而叶晓枫也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风策的目光将自己洗礼一番,方才离开。
当风策视线离开的那一瞬,叶晓枫实实在在地难受了一把。
这还是第一次,风策用这么,几乎可以说是冷漠的眼神看着他,在这种冷漠的眼光之下,短短十几步距硬生生被拉开到了无限,疏离得仿佛彼此从来没有认识过,更没有相处过……
叶晓枫难受得不行,找了个位置随便坐下,把脸埋在双手掌心,很久都没有抬起头来。
有人苦涩难言,自然也有人欣喜难言。
这欣喜难言的不是别人,正是刚结束拍摄的林霖。
林霖被风策的演技打动了,不,与其说打动,不如说是震撼。
其实开拍前,她自己也有点担心,怕这场哭戏自己拿不下来,因为哭戏一直是她的弱项,可没想到和风策这场对戏竟然这么顺利,这还是她让拍了那么多次哭戏后,第一次一条过。
但她心里也很清楚,自己之所以会这么快入戏入情,完完全全是受了风策的影响,她现在相信了圈子里的那句话,一个演技精湛的出色演员,完全有实力把与他对手的演员代入他的感情世界,享受他的精神领域。
眼下,林霖就是那个被风策带入精神境界,并且充分享受了一次情感的人。
而她享受过一次之后如同上了瘾,食髓知味,方进燃一声卡,生生将她拉出了那个玄之又玄,妙不可言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她遇到了一场最诚挚最真切的爱情,虽然很遗憾,那场爱情结局悲戚,却教林霖明白,何为甘之若饴。
第七十三章 长宁传难免情愁6
趁着道具组重新布置场景的时候,方进燃把风策叫了过来,他要讲一下戏。
下一场戏是编剧为了风策特地加的,所以剧本上没有,而且因为只是弹琴而已,索性也就不修剧本了,方进燃打算简单讲一下就直接拍。
原著中,赵长宁这一段琴奏是为了让陈玄音临死前能不留遗憾,但因为电影拍摄时把陈玄音的死亡拍得比较朦胧,所以这一段就改在了陈玄音死之后。
“既然你练过琴,那么选曲对于你来说要比我们更懂……”方进燃有话说话,遇到自己不懂的也一样,“你就选一首你自己觉得合适的,弹一段,不用特别长,时间控制在一分钟左右吧……”
他转头又问编剧,“你觉得有什么要加的吗?”
编剧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只对风策建议,“这一场戏,和原作上不同,所以等于是新加的,我没有写剧本,导演也没有什么要求,风策你自己发挥就行了。”
“好。”风策点头。
十分钟后,风策坐到案几前,看了方进燃一眼,方进燃会意,做了个手势。
副导立刻喊了“Action!”
这一幕场面并不大,方进燃只用了三架摄影机对准风策,长短镜头同时开始,准备到后期根据实际情况再进行剪辑。
风策深吸了口气,轻轻闭目,随即右手一扬,顷刻间,洋洋洒洒的琴音如犹如一场大雨,泼天而来。
整个剧组都静了下来,似是沉浸在了这场急雨中,直把每一个人的心底,都淋得剔透。
一开始还算轻柔,琴声悠扬细腻,清亮中略带庄严,并不快,落到耳边极为舒缓,风策左手轻拢慢捻,右手巧拨弄弦,二十一跟丝弦在他那双修长的指尖下,鸣鸣颤动。
古筝素有敲魂收魄之名,正所谓:施弦高急,筝筝然也,是为其意。
婉转的曲调来到中部陡然变得激荡,只见风策眉心微蹙,似有难言的痛苦,右手一个回旋,激荡的曲调被他按到最高,如赵长宁一生之中最最凄厉最最惨烈的时刻,带出心底那些沉极的哀伤,仿佛既要借此一曲统统发泄出来。
但闻高亢的音符声声入耳,声声催人泪下,风策左手按弦,成巍然耸立的高山,右手来回弹奏,成缠绵难尽的流水,直到最后不断滑奏,宛如一波激流勇进冲击着高山。
古有高山流水成就伯牙子期千古佳话,如今风策借用此曲聊表敬意,敬这人一生孤苦,却终究放不下的背负。
终于,风策睁开了眼,直弹到尽头最后一次回旋,曲风陡然再变,来到尾声。
尾声之处,却是温婉长情,细细听来,竟似一曲小调,充满了怜惜。
风策轻出了口气,终于最后一个回旋,终止了所有的忘情肆意。
方进燃拍了拍手,不止方导,在场所有人都鼓起了掌。
编剧情难自禁地叹息了一声,忍不住对方进燃说,“我现在是真的庆幸,赵长宁遇上了风策……”
方进燃点头赞道,“是啊……”
哪怕是在出色的剧本,再大腕的导演,再精良的制作,再庞大的投资,成就一部影视作品的,排在第一位的,永远都是演员本身。
风策朝他们看来,见两人都朝着自己面露微笑,便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他眼光下意识又去找叶晓枫,可又一次,叶晓枫不见了踪影。
他不禁有些后悔。
后悔刚刚在车里,自己对叶晓枫的态度。
风策自认不是一个易怒之人,可当听到叶晓枫对自己和别人接吻是这么无所谓时,他承认自己一时没有克制住,还是动了怒。
并且很不理智地,把这份怒气发泄到了叶晓枫身上。
“欢心……”他不由喃喃。
那不过是一句毫无理智可言的气话,人在心怀怒意之际的口不择言,怎能算作真心。
之前的满腔苦闷和怨愤已统统借着刚刚一曲烟消云散,眼下的风策,只想找到叶晓枫,然后告诉他,其实刚刚车里自己说的都是假的,都是违心之论。
他还想告诉叶晓枫,自己并不会去拍什么吻戏,也不会和任何人接吻,在他看来,亲吻,这是世上最私密也最甜蜜的事,除了叶晓枫,他不愿与任何人分享,更不可能与任何人发生这样的关系。
一思及此,风策当即下了决心,他从来就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想明白了,自然会有所行动。
“叶晓枫呢?”风策问Amy。
Amy正提了一袋子奶茶,闻言摇头,“不知道啊,我刚刚去拿外卖时,他还在呢,你问阿连吧。”
风策无奈,找到服装组,阿连正在清点,他抬起了头回道,“我不知道,我一直在这里没走开过,你找他有急事?打电话啊!!”
阿连对这个人都快五体投地了,有事找人从来不知道打电话,有弹琴作诗的功夫,你打个电话不是更靠谱?
风策彻底死了心,极不习惯地掏出了手机,脑中回想起叶晓枫说过的一句话。
……
这是我的手机号,不管什么时候有需要,记得一定要打这个号,就能找到我。
……
于是第一次,风策拨通了叶晓枫的电话,然后不过两声,熟悉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响起。
“喂?”
当听到熟悉的语调又一次念着自己的名字时,风策一颗心都揪了起来,他居然觉得呼吸困难。
“叶……”风策缓了口气才说出话来,“叶晓枫。”
“嗯……风、风策?”
叶晓枫应了一声,也没话了。
两人都有些尴尬,短暂的沉默过后,还是叶晓枫率先开口。
“那个,和你打个招呼,刚才你在拍戏,没办法和你说……”叶晓枫有个习惯,当发现私事开始严重影响到自己的时候,他就会谈公事,“我现在在开车,可能要晚点回来。”
“开车?”风策看了眼天,“这么大的雪,你开车出去做什么?”
叶晓枫解释,“前面薛魏打电话说,江岳庭的戏提前杀青,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但车刚开没一会儿就抛锚了,我去接他。”
其实薛魏的原话并不是这样的。
江岳庭状态很好,以至于原定三小时的戏份他两个小时内就拍完了,下午三点他就拖着薛魏直接走了,薛魏连行李都没顾上收拾,江岳庭只说叫了其他助理来拿行李,用不着薛魏操心,眼看雪要下大,再不走他怕大雪封路,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薛魏觉得江岳庭的顾虑有道理,于是只带上重要物品,和江岳庭二人告别了剧组就开车走了。
可没想到开着开着连半小时都没有,车抛锚在了半道上。
雪这么大,叫拖车公司拖车已经不现实了,再怎么也得等到雪停之后,偏偏打给剧组几个认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