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总共三十六口人,如今活在世上的,只有叶骁一个而已。
叶府已经不存在了。
叶骁感觉到自己的全身在发冷,某种巨大的、冰冷的情绪整个压制住了他,所有的知觉都被麻痹了,他坐在那里,感觉自己的灵魂和身体仿佛已经分离,手在控制不住地发抖,那段肢体却像是死去一半僵硬而不受控制。
耳朵在嗡嗡作响,他听不清是不是有人在跟自己说话,眼睛也看不清楚,直到眼前模糊的人影擦去他源源不断涌出的泪,慌乱地拍着他的背,喊着他的名字:
“叶骁!叶骁!你不要憋气,把嘴巴张开……”
叶骁这才感觉到窒息,他张了张嘴,突然呛了一下,红色的血瞬间铺满了面前的卷宗。
楚辰远在朝外喊着什么他听不清楚,但他完全失去了力气,从轮椅上滑落下来,胸口后知后觉的传来撕裂般的痛楚,沉重的、悲伤的潮水淹没了他。
这些情绪并不属于他,而是来自那个一直表现得有些懦弱的原主的灵魂。
叶骁清晰又模糊地感受到了这个灵魂的崩溃,他完全丧失了这身体的掌控权。
他退居到一边,看着这个灵魂歇斯底里、绝望、癫狂、晕厥。
叶骁早有预感,但他以为叶府可能失势,可能过得不好,从没有想过叶府已经消失。
除了景王府,他已经无处可去。
那不是他的家人,所以他不为他们感到过度的悲伤,他只是觉得愤怒和讽刺。
皇帝轻飘飘的一封诏书,毁了叶骁的一生,断送了叶家上下三十五口人的性命。
直到现在,皇帝还好端端的坐在皇位上。
叶骁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只感觉全身都非常痛,眼睛很痛嗓子也很痛。
楚辰远一直在这边守着他,看他醒了,立刻紧张地凑上去:“叶骁?”他小声唤道。
叶骁难受得要命,只是下意识皱了眉。
“你喝点水吧。”
楚辰远把他扶起来,让仆人端了杯水,喂他喝了。
叶骁喝了点水才觉得自己稍微活过来点,但是眼睛实在是很痛,他勉强看着楚辰远,想开口说话,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嗓子像是被扯坏了窗纸,只能透出一丁点的风。
楚辰远很担忧地看着他:“你……还好吗?”
一点都不好。
叶骁闭了闭眼睛,努力地调动着嗓子,有些艰难地说出:“送我回叶府。”
声音沙哑且有些变调,但好歹不到完全失声的地步。
楚辰远不想看到他这幅样子,也不敢反驳他,只是轻声劝道:“你身体现在太差了,先养两天再说,好吗?”
心脏尖锐的疼痛让叶骁的脸色更加惨白,但他实在是太难受,只皱着眉硬抗。
“我只是要回去看一眼。”
他的嗓子实在是难捱,楚辰远不敢让他说话了,只是连忙应下来:“好,好……你先喝点汤,明天我就派人送你去……”
心脏的刺痛这才沉寂下去。
叶骁靠在床头,被他喂了小半碗参汤,没过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楚辰远把他安顿好了,摸了摸他的额头,缓缓地叹了口气。
还好,他没有继续跟自己闹,还愿意吃饭,还愿意活着。
还好。
楚辰远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当时看到那些血从叶骁嘴里涌出来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会随着他死掉。
直到现在,他还觉得有些恍惚。
楚辰远坐在书房的椅子上,然后整个人都慢慢地瘫软了下来。
“殿下,您要不要吃点东西?”
楚辰远点了点头:“对了,明天如果他还是坚持想去叶府看看,就遣几个可用的人跟着他一起。”
“是,”老仆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道,“您不一起去吗?”
叶小将军现在这幅样子,明天要是真的去了叶府,估计可有的闹了,景王殿下怎么放心让别人陪他去。
“我不去。”楚辰远闭上眼睛,满是疲惫地道,“你觉得他在叶府……能想到什么?”
“他现在已经恨死了皇帝,你觉得他对我,又是抱着怎样一种……”楚辰远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不会陪他去叶府。”他把脸埋进胳膊里。
“我怕他会更恨我。”
第二天叶骁如愿被送到了叶府,阿奇尔也在随行的人中。
非要来叶府看一眼,实际上是出自原主的灵魂的意愿。
叶骁对此没有什么意见,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一步,原主的灵魂还是没有任何想要夺回身体的意思。
明明自己已经一度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
阿奇尔把叶骁抱下来让他在轮椅上坐好,然后推着他走进叶府。
得益于当时诸多大臣的维护,叶府的宅邸完整的保存了下来,但内部已经完全空了。
而且两年时间没有任何人在,杂草已经长到了屋内,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
叶骁又一次到了旁观者的位置上,他当时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只在叶府呆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不擅长应付来自「家人」的关心,很快便找理由去了军营里。
所以实际上他对于这里并不熟悉。
但「叶骁」急切地、惶恐地在这个空荡荡的家里,喊着爹娘,喊着妹妹,喊着那些他熟悉的所有过往之人的名字的时候,某种异样的感情锁住了他。
这一次的昏迷中叶骁做了一个关于自己小时候的梦。
十岁的他站在太平间的门前,那里的空气跟别处不一样,带着难言的冷。
身后的大人们远远地看着他,小声地讨论着这个孩子有多么可怜,每一个人都对他抱有十足的同情。
但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他。
叶骁当时没能见到父母的尸体,他们不愿意吓到这个小孩,所以叶骁当时对于「死」这件事并没有多少概念。
他沉默地按照大人的嘱咐走完了葬礼的流程,在葬礼结束后独自一人站在父母的墓前,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叫爸爸妈妈的机会。
晚上的时候墓园的巡逻人发现了躺在这里的他,他的父母都在那里,没有人能够带他离开,他背不出别人的手机号,也想不出自己可以去哪。
最后是他的语文老师,那个不苟言笑的老头子带走了他。
那时候他没有在父母的葬礼上落一滴泪,别人都告诫老头说这是个天生冷情的小孩,养不熟的。
叶骁觉得那些人说得对,哪怕是他长大后回首往事,也依旧觉得大脑和心中空落落一片,哪怕那个老人对他足够亲厚,他也没有对他生出多么深刻的眷恋。
他大约永远不会像这个「叶骁」一样,爆发出这样极度的悲伤和强烈的悲恸,不会为了别人这样撕心裂肺这样歇斯底里。
但是这个梦并没有在这里结束。
这个梦继续向他昭示了,他离开之后的原本的世界。
叶骁在那个世界中所有存在过的痕迹完全消失,所有人都像是从没有出现过这个人一样生活,这个世界完全抹除了他的人生。
在他放弃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也向他完全封闭。
叶骁像个透明人一般走过陌生又熟悉的街道,默然无语看着那些放映着陌生影像的广告屏;他回到了自己的小学,走到了那个老头所教的班级的窗外,站在那里透过玻璃看着他全白的稀疏的发。
他已经十分的苍老,却还不肯放弃教书,他的家里也没有收养过一个名叫叶骁的学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脾气古板的老教师。
他用叶骁很熟楠枫悉的笔迹用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写着「举头见日,不见长安」。
那对早逝的夫妻也没有留下孩子,他们的墓前荒草丛生,没有人在这里每年放下一束花。
叶骁站在熟悉的墓碑前,感到有什么早已存在于自己身边、但他从未察觉的东西包围了他。
他缓缓地扶着墓碑跪在那里,突然落下泪来。
十岁时他被捅了一刀,直到二十二年后,他才意识到伤口的存在。
因为这是他第二次,被全世界抛弃。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将军攻×摄政王受
意识再恢复的时候,叶骁感觉比昨天还要难受,而且眼睛上有什么东西,睁不开。
他张了张嘴,努痢
意识再恢复的时候; 叶骁感觉比昨天还要难受,而且眼睛上有什么东西,睁不开。
他张了张嘴; 努力了一番; 也没能发出声音来。
这一次是彻底失声了。
一直在这边守着的楚辰远看他动了; 立刻抓住他的手; 凑上来小心翼翼地唤道:“叶骁?”
叶骁捏了一下他的手指,算是回应。
楚辰远眼中的光一下子变得欣喜; 他仔细地把叶骁扶起来,喂他喝了碗汤。
叶骁没有像他预想中一样闹腾; 反而乖乖地任由他摆弄; 喂饭就吃喂水就喝,没有丝毫拒绝的意思。
楚辰远拿不准他的态度,但只要叶骁愿意好好活着,怎么样都是好的。
他看着叶骁被伺候完了躺在那里没有动静,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心情不好,自己也不敢离开。
照顾他的老仆看不得他这样一个劲地苦熬,楚辰远已经三天没合眼了,老仆低声劝他先去休息; 自己帮他守着,总不能叶小将军还没好起来,他先把自己的身体熬坏了。
楚辰远实在是身心俱疲,勉强应下; 去睡了一会儿。
然而仅仅两个时辰之后; 他就从噩梦中惊醒; 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来到叶骁的床前; 小心翼翼地去探他的鼻息,确认人还活着,他才有点恍惚地出了口气。
他实在是累极了,但是一闭上眼睛,梦里就全是前天叶骁咳出来的血,那些鲜红的、温热的、稍微比水粘腻的液体,充满了他的梦境,让他想起芸嫔死前,也是满榻的血。
叶骁现在就安静的、如同死去一般躺在这里,他的眼睛上面缠着纱布,太医说他再哭下去眼睛会坏掉,趁着他昏过去给他敷上了药膏。
楚辰远轻轻地抓住叶骁的手,放在脸侧,一下一下地蹭着。
叶骁的手突然捏了一下他的手指,楚辰远愣了下,立马凑上去轻声问道:“叶骁?”
叶骁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他的嗓子发不出声音来,楚辰远凑得很近,认真地看着他张合的、苍白的嘴唇,分辨出了他的话语。
他在说「楚辰远,陪我躺一会吧」。
难以形容楚辰远此刻的心情,他伏在叶骁的身上,头低垂下来轻轻地挨住他的肩膀,一瞬间几乎要落下泪来。
“好。”
他把叶骁朝里抱了抱,挨着他躺下。
这一次楚辰远睡得很安稳,叶骁的身体是温热的,连带着他的梦也温暖起来。
叶骁感受着身边的人传递过来的热流,默默地闭着眼睛发呆。
原主的灵魂从去过叶府之后就完全沉寂了下来,连06也不能再与他沟通。
但叶骁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这个灵魂一直不要回身体,为什么一定要催促自己去做那些事。
因为原主是个没有什么才能的、懦弱的孩子,他撑不起父母的期望,他没法带给叶府荣耀。
自己这个外来的灵魂替他做到了他希望中不可企及的一切,这具身体、「叶骁」这个名字在家族和楚国中的分量,让那个孩子愈发的退缩。
直到如今,哪怕叶骁愿意放弃,他也已经没有了接过这份人生的勇气。
他是一个被期待压垮的小孩,在亲人全部逝去的噩耗中完全崩溃。
这具身体现在几乎完全属于叶骁了。
“阿奇尔,他还没有彻底消失是吗?”他在脑海中问道。
“是,需要我做什么吗?”
“嗯……帮我暂且保护好他,别让他完全消失,能做到吗?”
“可以。”
“谢谢。”
叶骁躺在那里,伸手摸了摸胸口。
隐隐的晦涩感在这里盘踞不去,这是属于他自己的情绪。
他并不是冷心冷情,他只是太过后知后觉,此刻那些跨越了二十二年的孤独和委屈涌上来,让他有点难捱。
楚辰远不愧是气运之子,硬熬了这几天,睡了一觉吃顿饭就完全恢复了。
反而叶骁在短短三天内急剧消瘦,之前精细养来的肉又都掉没了。
但叶骁很老实,没有像其他人以为的那样寻死觅活,也没有要继续闹的意思,让吃饭就吃饭,让喝药就喝药,连对于楚辰远的态度,也柔和了许多,许多时候,甚至称得上依赖。
楚辰远看着太医给叶骁的眼睛重新涂抹了药膏缠好纱布,又喂他喝了治嗓子的药。
叶骁不喜欢喝药,太医在的时候还能忍着,等太医一走,他就坐在那里小声地咳嗽。
因为嗓子不舒服,每一声咳嗽都是极短促又轻的,楚辰远揽着他,熟练地给他顺着背。
叶骁靠着他,咳了一小会儿,有些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