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去的是一片少人的海滩,在城市的另一面。塌了一半的堤坝在海水里冒出头,宋丰丰指着堤坝告诉喻冬:“绝对不能游出这条破堤外面。”
    喻冬点头。
    张敬也指着那条堤坝:“也不能靠近破堤。”
    喻冬又点头。
    可张敬和宋丰丰还是不放心,末了直接跟喻冬说:“算了,你还是跟着我们吧,不要自己游。”
    过了堤坝就是真正的海域,深,风浪大,危险。而堤坝下方的浅滩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海窝。虚松的沙子浮在海窝上,小小的漩涡一个个藏在水中,一旦被缠住了脚,就会把人直接拉进海窝里,根本无法挣脱。有时候退潮了,浅滩从海水里露出来,海窝里满满地汪着混着沙子的水,不清不浊,看不出深浅。不熟悉情况的人往往以为那只是一个小水洼,踏入时才猛觉不对——但已经太迟了。
    每年夏秋,不知有多少人贪图浅海安全,却死在那些状似毫无威胁的海窝里。
    喻冬脱了衣服,果然是三个人之中皮肤最白的一个。
    连张敬也好奇了:“你跟我们一起游几天,看能不能晒黑。”
    喻冬信心满满,笑着摇摇头。
    宋丰丰已经钻进海里去了。他从小就在这一片海里玩儿,对这一带都非常熟悉,此时划动手脚浮在海面上 ,看着还没下水的喻冬和张敬。
    他知道喻冬白,但没想到真的全身上下都白。
    在他们这样的热带城市里,喻冬是一个在肤色上格格不入的异类。
    那天晚上喻冬和宋丰丰拎着一袋海贝回家,一路上不停抓挠脖子,他觉得又疼又痒。
    宋丰丰开始还不觉得有异,吃晚饭的时候才发现,喻冬的脖子和后肩都脱皮了。
    喻冬和周兰都不紧张:“从海水里出来再暴晒,是会这样的。”
    宋丰丰心疼坏了:“好惨呐!”
    他找来这个药那个膏,帮喻冬厚厚涂了一层,嘱咐他睡觉时候趴着睡,别把脱皮的地方蹭破了。药膏是半透明的绿色固体,在脖子和肩膀上揉开了,散出浓郁的气味。
    喻冬被宋丰丰搓得很痒,缩起脖子笑。
    “过两天再去。”他兴致勃勃,“下次你教我捉鱼。我看到有小鱼,手指大的,抓回来沾一层面粉和鸡蛋液,再炸一炸……”
    周兰常常给他做这样的小菜。那些是怎么都长不大的小鱼,在水里游动时鱼身近乎透明,鱼刺鱼骨头都是软的,用热油炸好,外头一层面粉和蛋液混合的壳是脆的,鱼肉是软的,但鱼肉里头的鱼骨也是脆的。口感十足,又香又开胃,喻冬就着一碟炸小鱼就能吃两碗粥。
    宋丰丰不知道说什么好:“你都脱皮了。”
    “我说了吧,你还不信。我晒不黑的。”喻冬对他笑,眼神又活泼又狡黠,“脱皮过两天就好了,我以前去海南玩也是这样。”
    “你喜欢我给你捉吧。”宋丰丰不答应,“你别去了。”
    “要去。”喻冬很固执。
    宋丰丰:“去……也行。你不能下海,要穿长袖和有领子的衣服,记得带一把防紫外线的伞,就撑伞坐岸上等我们。”
    喻冬:“我疯了吗去海边还打伞?又不是张曼。”
    宋丰丰没办法说服喻冬,决定暂时转移喻冬的注意力:“你歇两天,我去找人借船,带你出海钓鱿鱼。不要谈条件了啊,再谈条件不带你去。”
    喻冬果然上钩了。他从未钓过鱿鱼,为了这项新鲜的活动,他不再执着于下海脱皮。
    但炸小鱼每天都能吃,宋丰丰在海滩上走一趟,就能拎回来一袋活蹦乱跳的小活鱼。
    好不容易等到脱皮症状好转,宋丰丰果然履行了承诺。
    这一天两人早早吃了晚饭,为了空出肚子装晚上的鱿鱼,都只吃了个半饱。
    两人拿着专用的钓鱿鱼勾和鱼竿,往码头走去。
    经过龙记大排档的时候被龙哥看到了,免不了又被逮住问个半天。
    “我和你们一起去啊!”龙哥揽着喻冬的肩膀,“我好犀利噶。”
    宋丰丰和喻冬拒绝了半天,总算脱离了龙哥的势力范围。
    给宋丰丰提供小船的是宋家的远方亲戚。小渔村里的人,要是细细地往上一辈辈捋宗族关系,个个都沾亲带故。
    马达在船后叭叭叭地响,小船往海面上开出去了。
    此时正是傍晚,天还没彻底黑下来。在近海海域打渔的船只正逐渐回港,海面上全是拉长了的笛声。
    天与海就靠遥远的那几艘船只来分隔,入目都是一色的金红。
    宋丰丰回头提醒喻冬检查一下酒精炉,发现喻冬正坐在船中,入神地看着远处一艘返港的船只。
    他专注而温柔,目光追随着一只飞越渔船的海鸥。
    五六点的金色阳光在他脸上敷了绒绒的一层。
    “喻冬。”宋丰丰看他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扭过头,但很快又说,“你以后见到龙哥不要理他。他……他不太正常的。”
    喻冬的注意力回到了宋丰丰这里:“不太正常?”
    宋丰丰似乎认为自己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
    “有人看到他在酒吧里摸男人屁股。”他小声说。
    喻冬半是惊讶,半是茫然:“哦?”
    宋丰丰:“你懂我的意思吗?”
    喻冬:“好像……不是很懂。为什么摸男人屁股?”
    宋丰丰只好直截了当:“他好像喜欢男人。”
    喻冬睁大了眼睛,似乎想笑,但又没有笑出来:“哦……”
    日光把喻冬脸上的神情照得一清二楚。但宋丰丰不知道他是真的没懂,还是装作不懂。
    宋丰丰有些急了,勾勾手指,让喻冬靠近自己:“怎么讲呢……”
    他趴在喻冬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
    喻冬:“……”
    宋丰丰:“懂了吗!”喻冬还是愣着,脸上神情古怪极了,最后憋不住似的,哈地笑了一声:“还、还能这样?”
    他的脸迅速红了,从脖子,到耳朵,再到脸颊和鼻子,全都因为宋丰丰刚刚的话而红透了。
    宋丰丰只能装作自己见多识广:“你以为!”
    他迅速地转过脸,趁喻冬不注意迅速拍拍脸颊。
    太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犀利噶=我很厉害的
    第19章
    酒精炉的蓝色火舌舔舐着薄薄的锅底,细小的水泡在锅底生成,一串串浮到水面,随后破裂。
    和龙哥有关的话题就此中止,谁也没再着意提起。。
    宋丰丰停了船,开始往水里抛钩子。
    钓鱿鱼的鱿鱼钩长得也跟个鱿鱼似的,尖长脑袋,触手则是银光闪闪的金属钩,尖端有个小倒刺。
    天彻底暗下来了,喻冬看了眼手表,他们在海面上慢悠悠飘荡,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小时。
    四面都黑乎乎的,船上点着灯,宋丰丰还把一个瓦数稍大点儿的小灯挂在船舷边,就悬在鱿鱼钩上方。
    喻冬发现周围也有和他们差不多的船,几个人,小炉子,几根鱼竿与鱿鱼钩,几盏小灯。
    “喻冬,鱿鱼来了。”宋丰丰挺高兴地喊他,“你小心点,过来看。”
    喻冬转移到他这边时,宋丰丰已经飞快闪到了锅子那头。
    被灯光照亮的一小片海水里,有飞快游动的银白色物体,似乎正在围着灯光打转。
    它们光滑柔软的躯体被灯光照亮了,又因为移动飞快,乍一看,白得像银色的雪片。
    喻冬吃惊不小。这还是他头一回直接在海里见到活的鱿鱼。
    钓鱿鱼不需要任何饵料,只要一个钩子和一盏灯就够了。鱿鱼是趋光动物,在黑暗的海洋之中只要看到有光,立刻就伸屈手足,直直往光源的地方扑。人只要在光源处放下钩子,鱿鱼一旦碰上了就肯定跑不了。
    它们柔软的身体立刻会被钩子挂住,着急的时候还会一口口地往外吐墨,船周围的水色也会稍稍变暗。
    喻冬看得都呆了。
    “有一条了!”他大叫。
    宋丰丰正往沸腾的清水锅里放姜片。
    喻冬不知道该称呼鱿鱼为一条还是一只。海水清澈,他能看到钩子上挂的鱿鱼一条条增多了。
    “现在不算多,最多的是四五月份。”宋丰丰用筷子搅动沸水,姜片煮熟了,辛辣的气味冲得他微微眯起眼睛,“鱿鱼冬天要到南海那边过冬的,就更接近赤道的地方,比海南岛还南……”
    “东南亚?”喻冬主动提示他。
    “对对对,差不多。”宋丰丰高兴地点头,“等到四五月份,我们这边的海水水温渐渐恢复,它们就会回来产卵生小鱿鱼了。那个时候的鱿鱼是最肥的,特别香。但我爸他们有个习惯,那个时候大家虽然也出海钓,但是不能钓多,如果发现是要生鱿鱼仔的,还要放回水里。”
    渔民对海洋有天然的敬畏。远航归来的人会遥遥凝望乌头山的妈祖像,若捕到太小的鱼则会放回水中,若捕上了满腹鱼卵的稀奇大鱼,船长还会拿着喇叭在驾驶舱里大吼:找死吗!放回去!
    海世世代代给他们吃穿,给他们子孙吃穿。他们是靠海讨生活的,渔船出航,渔船归来,带回海洋的无穷馈赠。
    这一点儿尊重,跑海的人全都懂。
    “现在鱿鱼仔全都生出来了,长大了,所以我们才出来钓。四五月份的时候海上还会有渔监和水警巡逻,我们这种小船钓一些没关系,那种就不行了,被抓到要罚钱扣船的。”
    喻冬一直听得认真,此时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一看,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艘比较大的船,船舷上围了一圈灯泡。就在喻冬看的时候,所有的灯啪嚓一下全亮了。
    俩人清楚地听到了临近一条船上有人笑骂:“条臭龙!又来抢鱿鱼!”
    宋丰丰吃了一惊,连忙收回手。喻冬也没想到那居然是龙哥的鱿鱼船,两人又想起了方才的话题,脸上再次发热,心里想的顿时都是同一件事:幸好天黑了,他看不到我的脸。
    那头灯光太亮了,鱿鱼都被吸引过去,几艘小的船开始往更远一点儿的地方驶。
    船上有人认得宋丰丰和喻冬,跟他们打招呼:“黑丰,带喻冬学钓鱿鱼啊?考得怎么样?”
    宋丰丰顾不上抗议自己肤色了,拿起筷子遥遥点向喻冬,骄傲极了:“今年状元!”
    喻冬:“没有没有,还不知道……”
    那几艘船上的人已经鼓起掌了:“肯定是肯定是!黑丰,你呢?能读高中吗?”
    “何止!我就要和你儿子做校友了!”
    那人惊讶了:”丢!你都考得上市三中?!“
    他们聊得高兴,喻冬发现钩子已经挂满了鱿鱼,于是收线起杆,一把提了起来。
    ”等等!!!“
    宋丰丰和对面的人一起大喊。
    但来不及了。
    在离水瞬间,所有垂死挣扎的鱿鱼憋足了劲,使足力气狠狠喷出一口浓墨。
    喻冬根本没想到还有这一下,带腥气的水和黑墨已经全溅到了脸上和衣服上。
    他拎着那串还在兀自扭动的鱿鱼,完全呆了。
    宋丰丰抓起身边的毛巾往他脸上擦,一边擦一边笑。
    在周围的笑声里,喻冬恼羞成怒,一把捏着宋丰丰手腕:“不提醒我!”
    “是我错是我错。”宋丰丰只好认了。
    喻冬的衣服全脏了,他干脆脱了上衣,裸着上身继续放钩子。宋丰丰守着小锅,也觉得热,两人只穿着沙滩裤,一个负责钓一个负责清理和煮。
    最好吃的鱿鱼不需要任何多余的烹饪调料,就放在加了姜片和盐的锅里烫熟就行。
    薄薄的鱼身颜色变了,柔软的触手也不再摆动,但新鲜的、只属于这片刻黄金烹调时间的香味浓得盖过了大海的咸腥。
    喻冬又拉起一杆鱿鱼。他这回学精了,拉出水面之后不敢立刻抬到船上,而是在水面稍稍一拎。
    鱿鱼吐完了墨,一只只有气无力地挂在钩子上,被喻冬取了下来。
    转眼已经钓到了整整一脸盆,完全足够了。
    宋英雄现在又出海,宋丰丰继续在周兰家里吃饭。这一大盆鱿鱼分一些给张敬,再分一些给隔壁的张妈六叔王伯和七婆,剩下的就是他们自己的了。
    喻冬坐在宋丰丰对面,对着那个还在不断沸腾的锅子,开始吃鱿鱼:“火,调小一点。”
    烫熟的鱿鱼直接吃,是鲜甜的,味道虽然淡,可绝对不寡,细细嚼起来,在韧和嫩里能尝到甜丝丝的海洋滋味。
    宋丰丰又拿出两个小塑料碗,一碗倒些酱油,一碗倒些辣椒酱。两人蘸蘸这个蘸蘸那个,吃得不亦乐乎,都觉得此时此刻就差一点酒。
    “但我不会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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