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这才被秦院正惊醒,然后大笑道:“赏!重赏!”
已经很多年,皇上没见过太上皇这样喜怒形于色的样子了。为了保命,为了减少头痛发作,太上皇逼着自己七情六欲断绝,不光不劳累不动怒,连喜这种情绪波动也都省却了。
主要是病成这样子,人生也没什么可喜的。
可今日,太上皇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他感到那种附骨之疽一般的疼痛消减了大半,对他来说,剩下的那点疼痛已经是他完全可以忍受,甚至忽略不计的了。
多少年他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林姜和秦院正几乎是异口同声:“请太上皇按捺心情,不要大悲大喜。”尤其是林姜,生怕太上皇又把自己笑紫了。
太上皇勉力收起了自己的狂喜之心。再看林姜,那眼神当真比看自己亲孙子还要珍惜些。
毕竟亲孙子有的是,能让他明显减轻痛苦的大夫,可只此一个。
太上皇立刻对皇上吩咐道:“务必将这位小林大夫留在太医院当差!一应官职俸禄,皆按太医院副之例。另外,从朕的私库账上,再走同样的一份俸禄,朕赏她食双俸!”
皇上起身应了,又恭敬道:“小林大夫能为父皇排忧解难,这俸禄自然该儿子的私库出,也算儿子的一点孝心,请父皇允准。”
太上皇心中正欢喜,看皇上孝顺,还难得关心起皇上来:“你有此心,很好。待朕这里完了事,叫这小林大夫也去给你诊一诊。”
林姜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必须得找机会去跟皇上表白一二啊,否则万一皇上以为她非要逆天而行治好太上皇,跟皇上做对,那她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既然太上皇自己提了此事,她忙就道:“回太上皇,您此番受针也是消耗极大,民女给您开一个方子,即刻命人熬了药,您喝了足足地睡上五六个时辰才好。”
太上皇看着她,微笑道:“如今还自称民女吗?”
林姜后退半步,仿着秦院正的姿势行礼道:“臣领旨谢恩。”
………
皇上按着太上皇的吩咐,把林姜带回了明正宫‘诊脉’。一进门屏退众人,就直奔主题:“太上皇的病到底如何?”
林姜只得再次跪了:“请皇上恕罪。臣实在无能,太上皇……已然病入膏肓。臣竭尽所能也不过为太上皇减轻些痛苦,别说做不到为太上皇根治宿疾,连缓解病情绵延寿数都做不到,是臣无能!”
人是要体面的。
哪怕在座皇上、绍王、画眉公公乃至林姜都心知肚明,皇上那是盼着太上皇好吗?那根本是心中有鬼盼着太上皇赶紧病发登仙而去。
只是话不能这么说。
林姜也不能一进来就拍胸脯表示:皇上放心,你爹肯定如你所愿这两年就死。
那简直是打皇上的脸,估计她得先死一死。
所以林姜认真跪了,悲痛地请罪。
皇上闻言继续追问道:“当真?那据林卿家看来,太上皇寿数几何?”
林姜脸上悲痛之色愈胜:“以臣之见,太上皇的病情至多也拖不过三年。而且这三年内也如箭在弦上,说不定哪一日一病就……”她继续发挥演员的演技,叩头请罪道:“请皇上恕罪,臣实在无能。”
而皇上也在静默片刻后,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父皇天纵英明,却如此重病难起,真是叫朕心中悲痛欲绝!”
林姜忍不住抬眼瞄了一下,看到皇上眼角居然真有水痕。
啊,皇上,您这是忍不住喜极而泣了吗。
第1卷 第21章
林姜进宫这一日,荣国府上下也是极为不安。
邢王二位夫人、王熙凤、李纨三春都在贾母处陪坐,倒是黛玉依旧呆在兰芝院,说有些不舒服不能来陪着。
对王夫人来说,黛玉不来正好。当着黛玉,有些话她还不好直说。
如今这里只有贾家的人,王夫人就直接开口:“老太太,论理咱们家也不是容不下亲戚的人,何况又是个女孩子,当姑娘们养着就是了,不过每个月费几两银子。可也总得是个安安分分的亲戚吧。”
“若是寻常事无妨,可老太太瞧小林大夫,来的第一天就跟绍王府扯上了关系,这些日子为她的事儿闹得京中多少太太奶奶们吵吵嚷嚷的。明明是个姑娘家,倒这么能生是非!今日更好,直接闹到宫里去了。”
其实王夫人本不是什么爱说话的人设,有王熙凤在前热闹着,王夫人乐得做人人眼中的‘安静菩萨’。此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口干,喝了口茶才继续说下去。
“宫里是什么地方?贵人遍地,若是她一个不防头走错一步便是滔天大罪。若是连累了咱们家可怎么是好!”王夫人最后捏着帕子总结道:“不是我说,林姑老爷把旁系姑娘也塞来咱们府上,实在欠妥。”
邢夫人跟王夫人不对付,想要跟她打擂台,但想想事涉天家,邢夫人又不敢开口了。
贾母脸色淡淡,对王夫人道:“姑老爷哪里能预料到绍王这些事?”见王夫人还要再说,贾母也心中担忧,便道:“好了,说这些话没的叫人心焦,又全无用处。叫你们来,原本就是想说说家常话排解排解。”
王夫人只得放下这个话题。
王熙凤原在旁不敢说话的,但现在贾母要听家常话排解烦恼,那可是到了她的强项,于是忙站出来,特意挑了些有趣的管家事说给贾母听。
果然哄得贾母脸色好了些。
见贾母缓和了,王夫人便也提起另外一桩家常闲话来。
“老太太,还有一事要回您。”王夫人把薛家要上京的事儿一一说了,当然,王夫人不会说薛蟠是打死了人,嗷嗷叫着躲到京城来避祸。她只挑好事说:“一来他们母子三人要上京来照管生意,二来,女儿宝钗也大了正可出息,宫里又有恩典,来年选公主郡主的陪侍。这不就举家上京来了。”
贾母没什么表示,只点点头算听见了。
旁边邢夫人却忽然道:“薛家要上京之事,我们老爷也知道。只是我听老爷说起的缘故可不是弟妹说的这样啊。”邢夫人挑了挑眉:“听说薛家大公子是跟人争风吃醋,打死了人避祸来了!”
薛蟠打死人的事儿不是隐秘,王夫人也早料到邢夫人发难,便轻描淡写道:“不过是小孩子没轻重,何况他一个公子哥哪里会亲自动手,不过是下人失手罢了。因此事不难料理,我便没有说出来聒噪老太太,只请娘家兄长料理了就是了。”
这话气人。
不但暗指邢夫人‘聒噪’老太太,还把自己显赫娘家王家拎出来溜了一圈,对比邢夫人的败落邢家,自然是比的邢夫人面上无光灰头土脸。
邢夫人一点便宜没讨到,饮恨闭嘴。
然而王夫人却接着她的话继续道:“说来,那小林大夫的父亲虽也是皇商,但跟薛家是不能比的。这天下能得皇商之名,领内宫生意的商户多了,但能得太/祖爷封紫薇舍人,抬了官身的皇商却只薛家一户。”
王夫人把剩下半截子话隐下去没说:要不是这紫薇舍人,薛家怎么能与贾家等并称四大家族,而他们王家,又怎么会把薛姨妈这种嫡出女儿嫁给寻常皇商家。
只是王夫人也算知道贾母的脾气,当着贾母的面便不敢炫耀王家多煊赫。
邢夫人被一串子官啊商的堵得说不出话。实在是她娘家已经一败涂地,就剩了个喜欢赌钱吃酒的哥哥,别说没有官的权,连皇商的富也无,可以说是两不靠,让她拿什么说嘴。
于是只好自己生闷气。
且说邢夫人正煎熬坐着,却听外面纷乱脚步声传来,是赖大再次亲自跑进内院,噗通跪了:“回老太太,大喜啊。方才奴才在宫门口候着,却见明正宫的公公亲自走出来说,小林大夫医术精妙,太上皇和皇上都十分看中,竟直接破例给小林大夫册了从五品的医官,一应俸禄均按院副大人的例行!”
赖大倒了口气:“如今小林大夫从太后娘娘慈安宫中告退,又往明正宫见圣驾去了,奴才恐老太太着急,便让旁人留下候着,先回来禀明老太太放心!”
这种报喜抢功的事情,赖大才不会交给别人做,自己颠颠儿跑回来了。
随着他汇报完毕,堂内顿时一片欢声笑语。方才看气氛压抑不怎么敢说话的李纨三春,此时也都上来与贾母道:“老太太可以放心了。”
一时唯有王夫人,呆在了当地。
她刚长篇大论发表完小林大夫出身问题,一捧一踩,借薛家出过紫薇舍人之官来讽刺林姜出身纯商户。结果说完还没到一盏茶的功夫,林姜居然自己就被册了从五品官!
“嘿嘿。”王夫人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一声冷笑。
一转头对上了邢夫人的大脸:姑娘们都围到贾母跟前去凑趣了,邢夫人不得脸也不愿意上凑,就来到了王夫人身边,在她耳畔嘿嘿冷笑。
王夫人给她笑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邢夫人嘿嘿几声后,又道:“弟妹啊,说来薛公的紫薇舍人,也是老黄历了。咱们自家人跟前,你说个一两回显摆下就罢了。等下小林大夫,不,是小林太医回府,你可别再说了。”
见贾母的目光也落到这边,邢夫人就提高了音量:“她一个十二岁的姑娘家,若不是医术极高明,怎么会得了陛下青眼,还破例得了官职。如今看来她住在咱们家,倒是咱们家的福气,弟妹这些排揎人家的话还是不要再说了,毕竟那小林太医可是御前走动的人呢。”
王夫人刚要解释,贾母却已经为邢夫人点赞了:“大太太说的极是,方才那些话,谁都不许漏出去一字半句的!明明都是实在亲戚,你这些有口无心的话倒像是容不下自家人一般。”
王夫人只得脸色涨红咬牙称是。
凤姐儿见此,眼珠转了转,给身后的平儿一个眼色,平儿悄悄退了下去。
来之前她们主仆两个就商议定了:那小林大夫进宫若是无事,就早去告诉黛玉,挣一份人情。
毕竟这会子荣庆堂众人都在自己欢喜,自家客居的亲戚居然得了圣人青眼,一时间谁还记得去告诉最担心林姜的黛玉。
王熙凤在人情上那真是细致的不得了,让平儿赶紧去替自己走这一趟。
然后又怕旁人发现平儿,抢了自己的机会,王熙凤就笑着挤到最前面,对贾母道:“老太太,咱们是不是现赶着张罗一顿家宴,等小林太医从宫中出来,好给她接风洗尘!可怜见的,医术再高也是个小姑娘家,进宫一趟必是受了些天家威严震吓,老太太可要好生安慰安慰。”
贾母连声称是,拉着王熙凤商议起了晚宴之事。
凤姐儿就心满意足地看着平儿顺利溜走。
第1卷 第22章
林姜是由画眉公公亲自送出宫门的。
从明正宫出来,林姜看着清蓝无比的天空,只觉心胸都跟着开阔起来,正如她将来的人生,必不是圈在后宅内的方寸之地,而是一望无际的天下。
画眉公公与她走在一处,交代道:“小林太医且回荣国府暂候,明日官服便会送去。”
现在与林姜说起话来,画眉公公就不再是那种淡漠的霜冻神情,眉眼间带了些随意:毕竟都是给皇上打工的心腹同僚,既然是自己人,画眉公公态度当然要好些。
何况,谁会对一个医术精妙的大夫态度差呢?人生一世,三灾八难在所难免,总要生病的。
林姜自然也不会开罪这位皇上身边最信重的公公,只看皇上蒙骗太上皇私下治病之事,都让画眉公公随行,就可知这位公公的地位。
于是林姜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了一下:“公公跟着皇上这些年,虽是劳苦功高,想来也受了许多辛劳。您这膝盖,阴天下雨是不是酸疼难耐?”
画眉公公转头看着林姜,罕见给一个笑脸,让后面随行的小太监们,险些吓个大马趴。
他们虽听不见前面两人说什么,却能看见两人神情,所以害怕不已——画眉公公啥时候笑过啊!
“小林太医的医术真是没的说,老奴在宫里也算有些见识,可确实未曾见此奇事,可见天授医术不凡。”
在宫里当奴才的,膝盖就没几个好的。尤其是他这种主子的贴身奴才,比旁的小太监其实更要累数十倍。皇上坐着批一日折子,他就要站着陪一日,还必须时刻警醒听着吩咐。
旁的太监能轮班,但他这位首领太监却是可以轮也不敢轮,生怕被别人踩下去,抢了他在皇上跟前的地位。
固然有着大臣乃至皇子皇孙们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的风光,可辛劳压力也远非旁人能比。
林姜笑道:“公公别夸我了,今日匆忙,没法定下神来给公公好好诊脉开方,反正来日见面的时候多,到时候我给公公好好瞧病。”
画眉公公十分心动却还要假意推辞:“老奴只是宫里伺候的太监,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