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王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依旧是迷茫,不知所措的。她说,她不记得,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这个人完全没有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却像是确实出现过一样,对她的事情了如指掌。
但是,又为什么……
为什么——王啊,为什么没有任何记忆的您,也会泪流满面。
“和我一样。”
“就和刚才的我,一模一样。”
*****
就像每一个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样珍宝、却又无从找回的可怜的人那样,他也陷入了一时间难以脱离的泥沼。
向同伴们请罪——他可能暂时不能与大家并肩作战,以现在这般的精神状态,恐怕无法在战斗中发挥正常的作用。
向御主请罪,并且请求得到一段时间的假期——原因就如上,他可能,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地方好好地放松,好好地回忆一下。
他的御主沉默了一会儿,理所应当地表示了理解,也批准了他的暂时假期。但是,御主看向他的眼神颇有几分悲哀,像是想哭,又顾及到他的心情,拼命地忍住了。
“虽然我想建议你再等等,接下来还有四个特异点没有去,说不定还能找到更多的关于……那个人的线索,但是,高文卿……”
御主允许了:“你去吧!如果找到了线索我会让兰斯洛特他们过来告诉你的。这一段时间,请你,好好休息吧。”
对于御主的理解,他无比地感激。也幸好有这份感激,稍稍地冲淡了压在心头难以纾解、只会越来越重的沉郁。
他也没有什么目的地,就又去了那个异世界的特异点。
本来说要修复特异点,但修复的方式是要将他与那个世界连接在一起的微弱的“绳索”截断,这怎么能行?所以,特异点就这样保留下来了。
他最先去找的,是在王的墓前遇到的那两个年轻人,因为总觉得,要想距离那个被他遗忘的人近一点、再近一点,只能从还拥有那份记忆的人们那里寻找。
年轻人之一,也就是千里迢迢将信带到英国的那个有心的夫人,就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会来一样,打开家门看到莫名有些拘谨的他之后,不仅一点儿也不意外,还相当热情地接待了他,让他进来。
他……确实是有些拘谨的,而且,还有一些尴尬。
因为,在那一次无意间撞见的时候,千代夫人的丈夫,据说当过他与诸卿的master的梅太郎先生已然明确表示拒绝再为他提供住宿和饮食——咳、咳咳,所以说,他其实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到访可能会让梅太郎先生不高兴,但还是厚着脸皮找上门的。
“呀呀,亲——爱的!不要对客人这么没礼貌啦,高文先生难得来一次,不要再记十年前他们吃穷你还把我吓得晕过去的仇……咳咳咳!没什么没什么我们一家都超——欢迎高文先生你来作客!”
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其实千代夫人对他(还有目前在迦勒底蹭吃蹭喝的某些同僚)也颇有几分哀怨之心啊。
嗯,事到如今,就算不是错觉,他也只能继续厚着脸皮当做没发现了。
坐进这对新人夫妇的家中,千代夫人为他和也在沙发坐下的梅太郎先生端来了茶水。然而,在面面相觑——其实是他单纯被野崎梅太郎死死盯着——了半晌之后,这个家的男主人终于说话了:
“果然一点也没变啊,我还以为自己的记忆出了错,特意回家翻箱倒柜找出了十年前的照片来对照。”
被打量了这么长时间,他反倒从尴尬之中解脱出来了一些,毕竟梅太郎先生没有真的拒绝招待他。嘴上还说着:“是的,因为是英灵,外貌上面不会有变化——呃?”
他突然愣了一下。
愣完,噌地站了起来,先还含蓄平静的面庞之上,双眼猛地瞪大:“梅太郎先生,假设我没有听错,你刚才说——找出了,十年前的照片?”
野崎梅太郎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将他脸上那些快要克制不住的震惊和激动尽收眼底。
“嗯,十年前的照片。”这个表情很少有变化的年轻人偏过头,“本来以为搬家的时候弄丢了,结果度完蜜月回来,千代闹着非要找——找到了,你自己拿着看吧。”
正好这时候,他的视线范围内出现了野崎千代的身影。
她抱着看起来颇有几分沉重的相册从卧室中走去,将相册翻开,直直翻到了最后一页。目光落在最后一页上唯一的那张老照片上,不知怎么,重新再把这张照片看了看,她的嘴角先是上扬,似乎有些想笑,但很久,眉宇间隐隐浮现出了一丝怀念,更多的,又有几分伤感。
“高文先生,你看。”
野崎千代把整个相册递给了不知何时已经浑身僵硬的他。
他抬手接过,感到这相册出奇地重。太重了,比不久前接过那两封信时还要重,差点让他承受不住而脱手。
可他到底还是接住了,手指虽然在细微地颤抖,但接得很稳。
这个时候,他也看见十年前留下的这张照片的内容了。
奇怪的背景,奇怪的装束——这些都不重要,他的视线已在第一时间被其中一道人影吸引,再也移不开去。照片里的其他人,其他的事物,似乎都在这一刻如褪色般尽数消去,只留下了……
那个人。
还有,在属于“过去”的时间和被泯灭的“空间”里,用极其温柔的眼神注视着那个人的——他自己。
“那个时候,你们策划开了一家女仆咖啡店,为什么是女仆呢……咳,这就是梅太郎的错了!请务必原谅他的年少无知!”
“Caster先生也在那里给你们帮忙。这张照片,是你们走之前,一个叫做梅林的魔术师悄悄留给我们的,说是给我们留一个纪念……”
在因为思绪的沉沦而逐渐安静下来的世界里,唯一还能回荡的,就只有女人那轻柔之中,夹杂着深深伤感的话音:
“突然之间得知在另一个世界的Caster先生不见了,消失了,所有人都忘了他,这实在是……”
“回忆在我们的心里就行了,这张照片,如果能够帮上你的忙。高文先生,你就把它带走吧。”
*****
他真的带走了那张照片,这一回,除了原本就有的对御主的感激,又多了对野崎夫妇的感谢。
在带着照片漫无目的地行走的时候,他忍不住在想,自己真的很幸运,能够得到这么多人的理解,还能从为他提供帮助的好心的人手中,得到如此重要的……
“穿上女仆装的样子可真是惨不忍睹啊,居然敢这么尝试,就不怕让他笑话吗,这个‘我’?”
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手指轻轻点了点照片中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男人。
脸上是在笑,可偶然间路过这里的人看到他,只会觉得,这个呆呆地望着照片发呆的金发蓝眼的外国人,分明像是在哭。
“完全摸不着头绪。”
“不知道啊……不知道要怎么找,又要去哪里找。怎么会忘记呢?在看到照片之前,仅仅只有字迹就能让我这么痛苦不堪的人,我不应该忘记的啊。”
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还不仅仅是对如何“寻找”毫无思路,更加绝望的是,他对那个人一无所知,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相识的,不知道他们有过怎样的故事,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样的性格,不知道那个人有什么喜好,更不知道,他是怎么爱上他的……
——啊,就是“爱”。
他目前所拥有的,就只有失去一切记忆后还在勉强顽抗的感情了,连那个人的样貌,都是从照片上知晓的,不能算数。
他只有这份“爱”。
他只知道,他爱着他。
就像是他对之后来传递情报的贝德维尔卿、特里斯坦卿,还有兰斯洛特卿都一遍又一遍说过的那样:“如果这不是亲身经历,激烈的情感未能在我的胸口流淌,反复提醒我一定要找到,我怕是早以为我疯了,会对像是梦一样虚无缥缈的人那么在意。”
“不要这么说了,高文卿,你的痛苦,我们及时无法感同身受,也都能体会到。再即使,你们拥有的感情并不是同一种,可王那边,她的悲痛同样不比你少。”
贝德维尔卿将那个人的名字告诉了他。
特里斯坦卿隔了一段时间也过来,告诉他那个人有蓝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
外貌上的情报其实他早已经得到,照片里显示的虽然只是侧脸,但也无比清晰。他什么也没说,依旧满心庆幸,真诚地表达自己的感激。
他还是没有回去,身上只带了那张照片,用着实体隐藏在了人类的世界。说是要继续“寻找”,但谁都知道——包括他自己也知道,就算找个十年,百年,无论多长时间,都是不可能找到的。
而在人类世界做的那些事情,也多半没有什么意义。大多时候只是随意地看看风景,望着风和日丽的蓝天出神,有时候走在路上,遇到什么抢劫啊打架之类的事情,还可以发扬骑士的精神仗义出手。
“高文卿——高文,高文啊高文,你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兰斯洛特卿恨不能理解他这更像是浪费时间的行为,并且表示,实在是看不下去他这浑浑噩噩,宛如丢了魂魄的模样。
他很惊讶,用手指着自己分明没什么异样的脸:“你在说什么啊兰斯洛特卿,我不是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吗?”
确实如此。
他依然在微笑,亲切,温和,热情,让人一看就不由心生好感。走了这么多地方,被他出手帮助过的人们都这么说,无一例外。
可兰斯洛特卿却不这么觉得。
“贝德维尔卿他们是不忍心戳破,这个恶人就让我来做吧。高文,你自己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这双黯淡得失魂落魄的眼睛,连坦率点面对都不敢,还叫什么太阳骑士!”
然后,兰斯洛特卿重重地给了他一拳头,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这一拳,倒是真的把他给打醒了。
面对怒不可遏的同伴,他用袖子擦掉了从嘴角流出的血,沉默了许久,才第一次袒露了真正的心声。
“你还是误会了,兰斯洛特卿,我并没有像懦夫一样逃避。”他说。
“这段时间,我只是无法克制地想,如果没有master和玛修小姐,如果我没有去特异点,看到那封信,现在的我依旧会心安理得地享受一无所知的幸福。”
“而如今,我不再一无所知,虽然没有记忆,但我知晓了他真的存在,并且从未有这般确定过,他就是我愿意用生命,用我的一切去守护的爱人。可是——我又在思索,过去的心安理得算什么?他的存在消失了,我把他忘得这么彻底,这样的我,还有什么资格……”
“高文卿,你……”
“没事,就当我是在为自己的遗忘赎罪。”
从兰斯洛特卿的表情来看,他估计还是没法理解他的思路。
其实很简单,他就是在“赎罪”。无论原因,无论有着多大的隐情,对心爱之人无比忠贞的骑士无法容忍自己的遗忘。
他故意将自己放逐,因为,目前所拥有的这些零碎的线索根本无法将名为艾尔利的爱人完整地拼凑,他只能守着这些碎片,在漫无止境的追寻的路途中,承受思念无法寄托、爱人的面目永远模糊不清的,痛苦的折磨。
“……难道,你准备就这样一直毫无目标地漂泊下去?”
“当然不会。”他说:“这只是短暂的假期啊,得到master的允许后,我才能毫无顾虑地前进。再过一阵……不,再过几天,我就要回去了。”
——我要为我的君主献上满心热忱和我的所有忠诚,这是永远亦不会改变的最大原则和前提。但爱情与忠诚,能否让这二者同行。
——我的忠诚献给了王和御主,而我的生命与时时灼烧我心,点亮我眼的爱情……
他这么想着。
却不知道,在“修改”之前,他曾经将这样的话说了出来,就光明正大地说给了那个人听。
那一天,兰斯洛特卿在长久地无言以对后,拉着他去了夜晚之时正营业的酒吧。
他们畅饮了一夜,彼此都大醉淋漓。
依稀记得,兰斯洛特卿问了他一句,假设那个人能够回来,他会做什么。
他答,他会将骑士的坚持贯彻到底,爱慕他,守护他,并期望他能够得到幸福。
结果兰斯洛特卿又给了他一拳头。
“意思就是你不打算去追,只想看着你的梦中情人跟情敌远走高飞?是男人么,拿出你以前跟贵族夫人调情的气势,不要给圆桌骑士丢脸啊!”
他:“等等等等,我绝对没有跟贵妇调过情——”
实在是没有办法。
在酒精的麻醉人心的效果影响之下……不,或许,还有那么些许他自己心中未能及时收敛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