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辉月从发疯的嫌犯身上收回目光,指尖在耳麦上敲了敲。山道上的人都被骤然披露的真相盘问着良心,在一片见不到底的黑暗和现实之间挣扎,唯有她神色不为所动,几乎是漠然地对那头的人说,“查一下他的电脑里近一年来的删除纪录,特别是去年八月八号之后。”
“是。风户京介有两台电脑,一台是摆在书房的台式机,一台大概是日常用的笔记本。笔记本里的内容已经确认过没有特别的,台式机里面……找到了,去年八月八日晚他曾经用这台电脑浏览过一个外接的端口传输进来的资料,之后当天晚上他又将这部分资料删除了,做了粉碎处理。”
“能够还原吗?”
“……难度很大,他似乎请教过专业人士,我先尝试看看。”
风户京介智商不低,而且作为曾经的杰出外科医生,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仔细。如果不是怕电脑的硬盘流入到外头之后被什么人发现里面的秘密,他可能连那台电脑也一并处理了。
源辉月抬眸看了平台上的人一眼,此时山道上万物俱寂,在场的警察都被猝不及防的真相压得沉默地低头。风户京介一介连环杀人凶手,却仿佛成了现场唯一能够昂起头颅的人。
真壁有希子怔怔地喃喃,“这些事你当年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
“告诉你?有希子,你怎么还这么天真?我如果告诉你了,你觉得你能活到现在?这些警察,杀了一个阿匡,难道还会在乎再多杀一个你?甚至你和阿匡的孩子可能都不能幸免。”
【狙击手准备。】
源辉月漫不经心地低头正给埋伏在后头的公安发送指令。
“这些人冠冕堂皇说得好听,什么民众之前的最后一道防线,全都是唬人的!到头来全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这种鬼话也只能骗骗像你们这样天真的人,阿匡当年信了,结果呢?”
远处平台上,风户京介像是要把这么多年憋在胸口的话一口气发泄出来,边说边冷笑,“呵呵,正义?正义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谎言,所谓的正义和公理只不过是掌权者手里的游戏,这么多年来居然有这么多人听信了这些鬼话,全都是些执迷不悟的蠢货。还有那些傻的去给警视厅当卧底的警察,死了也是白死!”
源辉月发消息的指尖倏然一顿,无声无息地抬眸掠了一眼。
“有希子,你这些年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还有孩子要照顾,我不怪你。”风户京介用枪口抵住冲田的太阳穴,居高临下地继续道,“但是你现在明白了吧?我不能被抓进警视厅,我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他们根本就不会让我站上法庭,一进警视厅他们就会干掉我。你要是还念着我们当年的情分,就帮我劝劝你旁边这群人吧,我只想活命。”
真壁思维此刻格外混乱,“你……”
这时候,一个声音忽然淡定地从旁边横插进来,“可以。”
众人愕然回头,在一片惊讶的目光中,源辉月漫不经心掀起眼睫,一副完全不觉得自己答应了什么不得了的要求的表情。
“准备车和卡。”她平淡地对身边的稻见说,青年抬头看了平台上的嫌犯一眼,顺从地拿出对讲机开始对那头的人发出指令。
源辉月在一片复杂的寂静中继续,“只不过在放你走之前,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风户的视线定定落在她身上,似乎从周围人的态度中判断出了现场的控制权在谁手里,他缓缓点头,“你说。”
“按照你的意思,你八年前转到东都大学附属医院刻意接近仁野保,做这么多都是为了真壁警官?据说你们从高中就认识了,关系很好吗?”
没料到她忽然冒出了句似乎和目前重点完全无关的题外话,众人一时怔了怔。风户京介拿枪的手一顿,山道上的蝉鸣似乎重新嘈杂起来,和夏夜的风一起吹开了他脑海中蒙尘的回忆。
他露出了怔忪的神情,“阿匡,没错,我和阿匡的确是高中认识的……他是我高中到大学唯一的朋友。”
或者应该说,那时候愿意跟他做朋友的只有真壁匡。
这时候那头还在风户京介家中搜证的警察似乎查到了关于他更进一步的资料,飞快地汇报,“风户京介高中时期似乎有一段时间,曾经经受过严重的校园暴力。”
未成年的学生们的世界就是这么奇怪,人们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但在学生那里,是有的。
家境不好的女孩子,家境太好的男孩子;好学校里学习不好的学生,坏学校里学习太好的学生;长得漂亮的、见识多的、个子高的,长得丑的、蠢笨的、过于矮小的,发色、瞳色、肤色,只要有一样跟其他人不相同,就能成为被肆意攻击的原罪。
一方面大人都觉得未成年的孩子是天真单纯的,但另一方面这些还未长成的天真单纯的孩子却能够做出让成年人都毛骨悚然的事情。
未成年们天真的恶毒比经历过世事的成人的凶狠更加让人心底发寒。
风户京介就属于家里有钱还身材瘦弱,“理所应当”被欺负的人。源辉月看着青年恍然的神情就能猜到发生过什么,她调查过真壁匡的资料,风户京介刚刚像个疯狗一样逮着警视厅一通乱咬,在那些极具个人私心与偏见的狗吠中,唯有一句话没有说错,真壁匡的确是个堂堂正正的好警察。
看他死后风户京介如此发疯的样子也能想象到,背后大概有个救赎和被救赎的故事。然而现实不是电视剧,故事讲完了就能告诉观众“从此他们走上了光明的未来”。命运从不肯让人有个圆满收场,只会狗尾续貂。
“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阿匡已经死了。”风户的恍惚只持续了几秒,很快就从回忆中挣脱出来,只不过神色变得更加阴沉。他似乎并不太想多谈这个问题一般讥笑着反问,“你就想问这个?”
源辉月没搭理他,自顾自继续,“第二个问题,仁野保是你杀的吧?”
“没错,我离开东京大学附属医院之后还跟他有联系,去年夏天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又和他遇到了,然后去到了他家里喝酒。”风户京介一口认下,“把他灌醉了之后向他套话时,他自己承认了,当初那场手术根本就不是意外!因为我当时转到东京大学附属医院对他的地位产生了威胁,所以他才先下手为强废掉了我的手!”
源辉月:“然后你就杀了他。”
风户冷笑,“那家伙完全不把病人放在心上,让他当外科医生完全是草菅人命,我杀了他说不定还多救了几个人。”
源辉月没对他这个言论发表什么看法,“第三个问题,你废这么大力气接近仁野保,找到杀死真壁警官的凶手了吗?”
“……在仁野保的电脑里找到了,”风户盯着她身旁的警察,“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下令杀死阿匡的就是警视厅的高层。”
那三个字从他口里吐出来仍然咬牙切齿,有些恨不得磨牙吮血的味道,源辉月淡淡地看着他,“然后呢?”
风户不耐烦,“什么然后呢?”
“你废那么大力气找出凶手,不是想为真壁警官洗刷冤屈吗?”源辉月条分缕析地说,“从古至今人们阐述冤情也就那几个方法,往上追诉,曝光媒体,甚至最不济地,拿跟麻绳跑到警视厅门口去吊死鸣冤。所以既然风户君知道了真壁警官是被警视厅冤死的,你接下来干什么了?”
她的视线直直地注视向风户京介,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挟持着人质的青年漏出了怔忪的表情。
源辉月不紧不慢地继续,“哦,我记错了,像风户医生这么有血性的人是不会选择这种懦弱的方法的,你只会亲自报复回去。所以然后呢,一年了,你的报复呢?”
“你既然都已经知道真壁警官的死和警视厅的高层有关,警视厅的高层人数好像不多吧?而具备泄漏情报的条件,又在当时的真壁警官能够接触到的范围内的也就只有那两三个人,风户医生这么聪明该不会连这个最简单的排除法也不会做?”
“都已经有确定人选了,”源辉月若无其事地问,“你为什么没去杀了他们?为什么下令杀死真壁警官的人到现在还活着?”
第255章 暗杀者(二十八)
源辉月一句话出口,现场霎时间一片寂静。
苦口婆心劝凶手回头的多的是,公然唆使人家报复警视厅的这还是第一次见。众人豁然转头,表情一个塞一个的震惊。
黑发美人在众多诡异的目光中自顾自地继续,十分体贴地替风户计划道,“你看,你连枪都有,藏在人群里冲着他们开一枪很难吗?虽然不确定下令杀死真壁警官的到底是谁,但是我看风户医生目前这样子也不是会顾忌到无辜的人吧?而且按照你的说法,警视厅谁都不无辜,既然确定不了是谁,那你就三个全杀了啊。”
众人:“!!!”
“反正警视厅在风户医生眼中从上到下都是一丘之貉,按照你杀死仁野保的逻辑,你干掉他们不也是为民除害吗?这样真壁警官的仇也报了,仗着警察身份为非作歹的高层也少了,一举两得,多好的主意,风户医生你当初为什么没这么干?”
完全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地,她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去,风户京介在她的眼神中神色震动,握枪的手似乎有一丝僵硬。
源辉月:“怎么?说不出来吗,那我帮你说好了,因为你害怕了。”
“不是!”
风户京介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反驳,“我当年没有动手是因为,因为……”
他说到这里却自己卡了壳,半晌找不到下一个词般发言逐渐混乱。
“因为找不到机会?”源辉月反而体贴地替他找到了借口,“也对,几位高层出入都有人跟着,当然比不上底下形单影只的刑警好下手。但是其他行动呢,就算你找不到机会对杀死真壁警官的人复仇,再不济你也可以把真壁警官死亡的真相曝光出来吧?”
“甚至如果你认识的新闻界朋友少,找不到合适的媒体,求告无门,那也可以想办法搞个大新闻出来嘛,比如像我刚刚说的找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带着一根麻绳吊死在警视厅门口。”
源辉月说了个笑话,然而抬眸望过去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像庙宇中叩问凡尘的神像,“但你什么都没做……哦,不对,你还是做了一件事的。风户医生,还记得吗?你在仁野保的电脑中找到了真壁警官死亡的真相之后,你回去干什么了?”
“……”风户京介张了张嘴,脸色开始一点点变白。
源辉月慷慨地替他回答,“你看完了那份资料,发现幕后的人会对你造成威胁,然后你就把那些跟真壁警官性命相关的东西彻底删除了。”
夏日的蝉鸣仿佛倏然寂静,最后一抹夕阳从平台上滑落,远处的太阳毫不留恋地往下一跳,坠入了地平线。
平台和山道上双方对峙积了一堆人,但奇怪的是空气中却有种莫名的空荡感,仿佛大多数人都失去的思考和发言的能力,只能听到源辉月的声音冰清水冷地落在山道上。
“说起来其实也不怪你,你追查真壁警官的案件到现在,握手术刀的左手废了,还背上了一桩人命官司,到头来却发现真壁警官案件背后的人不是普通市民能够对付得了的人。及时止损是人的自我保护机制,也是人之常情。风户医生能够追查到这里,谁都不能不承认一句有情有义。”
黑发美人脸上的表情几乎是带着赞赏的,只是语气中却有种说不出的讽刺,“但是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就不太明白了,事情过去了一年,风户医生忽然得知当年的仁野保案件重启,有警察在暗地里调查这个案件。然后风户医生就毫不犹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策划了一起连环杀人案。”
“你的行动快速得其他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被警方称之为有史以来最大胆且嚣张的凶手。风户医生,我很疑惑啊,为什么这个时候,你忽然就又不怕了?风户医生的胆子是薛定谔状态吗?存在的可能性各占一半?”
她一手环着臂,淡色的唇甚至轻轻勾了勾,视线落在风户京介身上时轻飘飘地,却好像一铲子挖到了他心底被真壁匡镇着的那片土地,有腐烂的积血从底下漫了出来。
风户京介的眼瞳微微放大,呼吸开始逐渐加重。他看着对面的人不紧不慢道,“还是说,因为这两种情况是不同的。前者只不过是涉及到了真壁警官死亡的真相,而后者可是殃及到了你自己的性命。所以风户医生的行动才能如此迅速,反正真壁警官已经死了八年了,除了你和有希子也没人真的在乎到底谁杀了他,死了的人,哪有活着的你自己的性命重要,对吧?”
风户京介终于忍无可忍,“不是这样!”
“不是吗?”源辉月冷淡地问,“你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