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顿足的,只有摘下斗笠纱帽的白念。
“我觉得没有再等下去的必要了。”他咬牙道,手中攥紧的长刀也跟着:“杀了小皇帝,昭告天下,然后把巧儿接进宫来,她还没出月子,我实在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
李公公轻蔑地冷哼一声道:“可是殿下,喻恒不死,破佛不夺,这皇位你能坐安稳吗?”
“我们谋划了二十余年,赌上了千千万万亡国奴的人生,才换来你今天在这龙椅上坐上一坐,殿下就算不为了我这个叔伯考虑,可那些那些信任你,把复国的希望交到你手上的人呢?你也不想想他们吗?”
“巧儿如今这样,又是被谁害得?还不是你这个无能的哥哥,逼得她不得不向自己的结发郎君下手,她替你做了那么多的腌臜事儿,甚至不惜杀害自己的夫君保全你计划的进行,你却只想着如何放那姓喻的一条生路,你忘了你的爹,你的家国都是死在谁的手上了吗?”
“为什么非要他死?当年亡国他都没有出生,和谈加害一说!而且你这样连坐和那暴政的燕南又有什么区别?”白念细白的脖颈之上已然暴起了青筋,脸色也因情绪涨出了怒红。
“喻恒他双腿已经废了,如今就算他肯回来又能掀起什么大风浪?渊亲王背叛他跑了,护国军群龙无首,他们败了,彻底败了!你非要他的命做什么?”
“你怎能断定他双腿已废!”
“巧儿亲眼所见,那日西坞门栈道你也瞧见了,还有什么不信的!”
“你别忘了你也在他眼前死过一次!”
李公公的嗓音尖细,穿透力也远比白念要强,这一句犹如箭矢一下子扎进了他的心里,颤抖的指尖一开一合,手里的斗笠应声跌下。
“殿下,莫怪叔伯疑心病重,你未曾见识过这破佛刀的厉害。”
李公公也是恨极了白念的优柔寡断,甚至不止一次在是射燕的头目面前说他的果断劲儿都不如妹妹巧儿,但又不忍心逼他过急。
他一声接一声地叹了口气,细细回忆着道:“殿下有所不知,当年那一仗,我们差点就赢下来了,熙和虽小,但举国上下一心,将那些侵略者被围困在低洼之下,本已无翻身可能,可谁知他们领头的那认,一人一刀竟能挡千骑,懂了吗殿下?”
他顿了顿,狠着心道:“要想不再被侵略,必须强自身,如今燕南倒了,射燕军里其他国家的人,未必会像先前那般听我们的话,所以破佛刀必须在我们手上,我们才能掌握话语权,你这个位置才能坐得牢稳,才能传下去。”
白念说不出话了。
他也恨极了自己着窝囊性子,那日巧儿抱着连晁的尸体一遍遍地质问他,为什么这种事情也要她来动手,他也是这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可他何尝不懂巧儿的绝望,扪心自问,如果那日被发现的是他,真的能像巧儿那般干脆地下手,一点不念旧情吗?
他做不到。
“叔伯不会害你的,我这辈子除了你们两兄妹,就再也没有别的,能让我活下去的念想了,”李公公上前一步,虚虚地抱了抱沉默的白念。
“殿下可莫要伤了叔伯的心才是。”
*
关于那日的夜,后世传下来很多个版本。
有人说,看见一人手持长刀,怀里坐着一个哭没了眼睛的大胖姑娘,纵马越千山而来,刀锋所过之处,再无活舞。
也有人称,玄铁门上乍现刀光,只一闪,就将其寸断,舞刀奔来,斩杀千千万万前来阻挡的骑兵于马下。
鲜血滚烫,融进白雪,从城门到宫墙,染红了大街小巷,如红梅齐绽。
白念也不晓得他究竟是循了何种说法进来了,只记得印象中那双明眸,重现在自己眼前时,已然成了杀红了的眼。
小皇帝被封着嘴,隔着老远瞧见喻恒就开始呜呜叫唤,喻恒甫一替他摘下绑嘴,抑制不住的哭声就开始蔓延。
“舅舅救我!”
“我阿姐呢?”喻恒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他环视一圈不见他阿姐,心里顿时就慌了。
“我不知道阿娘被他们带到哪儿去了……小舅舅!舅舅你别走,你别走!你救救我,我父皇对喻家做的事情我真的一概不知,我当年太小了,也是听射燕那群乱贼说了才知道的,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但是舅舅你别恨我的,我真的、真的不知情。”
这几声带着哭腔和奶气的舅舅,难说不给他叫的心软下来。
喻恒把手上的血在外袍上蹭干净了,弯下腰给哭哭啼啼的小皇帝搀扶起来,“陛下莫要说玩笑话,我是您的将军,是您的臣子。”
“但我也是阿姐仅剩的弟弟,就如您虽然贵为天子,也是她的孩子。”
“身为皇上,要护好您的百姓,身为儿子,也要护好自己的母亲。”喻恒替他揩了揩眼角流得一塌糊涂的泪,轻声道:“贼寇交给我,您只需要尽好一个皇上,一个儿子的职责就好。”
他记得早年宫里曾经兴师动众地挖过暗道,虽然只见工人进,却不见工人出,他也不知道具体位置在哪里,但这小皇帝既是先帝亲自下诏,自然没有不告诉的道理。
喻恒已然觉察不出自己还有多少力气,还能挥多少下刀,自己接上的脱臼的肩膀还能坚持多久,他还能护送小皇帝走多远,吹几句大话。
内里的盔甲一路闯过来早就被砍碎下来的好多块碎片,身上的血迹也分不清多少是他自己的,多少是从别处沾来的。
“对不起舅舅。”小皇帝死紧地攥着他的刀柄上的红绳,生怕喻恒会因为他爹干得好事迁怒于他,把他留在这儿不死不活的地方,于是嘴里不停地道着歉,道着歉。
他们在凝重的气氛里,早都忘了,自己还处于一个半点精心都没有添加的陷阱里。
喻恒前脚刚对着小皇帝道了声抓紧,他怕自己走得太快,小皇帝跟不上他,后脚身前就簌簌射过来几只短箭。
不偏不倚,刚刚好拦截了他们的去路。
“你的腿果真没废。”
身后传来的声线,隔了个颠簸的新年再听起来,却只能感觉到寒意和怒火。
白念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小皇帝刚刚被绑着的地方,光打在他脸上,现在看来却也和当时那个躺在棺木里的死人没有差别。
他蹙着眉头,凝重地看着喻恒转过身来。
看着那双眼只是不咸不淡地看着自己,伸手将小皇帝推的远了一些。
“白念,只有你,我不希望死得那么痛快。”
白念闻言,面无表情的脸上微微颤了下眉尾,但只一下他就停住了,沉默抬起了手,四面散开的弓箭手便纷纷举起了弓。
他了解喻恒,也了解他的刀。
“这屋里有八十个弓箭手,窗外还有几百号人举着弓候着,连晁不在,远战你一个人不行。”
“拔刀。”喻恒还是不咸不淡地开口,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杀了我之后呢?你打算做什么?你现在光杆司令一个,”他站起来,一步步地向喻恒靠近,视线向下瞄了瞄,又道:“刀尖都碎了。”
“渊亲王背叛你跑了,你的兵里,对你意图谋反的事,能信的信了,不信的死的死,抓的抓,你一个人能做什么?”
“不如做个交易吧,你把命留下,我放他们一条生路。”
第50章 不归途(二)
一命换两命,乍一听还真是个够本的买卖。
可这其中有多荒谬,喻恒自己也想得明白。
“我的命有这么值钱?”他笑了笑,像是反问,也像是自问。
答案是肯定的,但是他也知道,值钱的从来都不是他喻恒。
是因为他姓喻,因为他身上留着喻家的血,因为他拔得出破佛刀,因为他占着这个位置。
从前他为了这个身份活,此后也必将为了这个身份死。
*
小狐狸四个纯肉蹄子,终究是没跑过战马的铁蹄,它自燕北一路不停蹄地赶过来,脚下已然印出了一行行血红的小梅花。
给它疼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儿,哆嗦着腿从城墙根儿的狗洞里钻进来,后背上的毛发还被墙皮刮掉一些,当它恋恋不舍地想再回头看一眼,那缕毛发已经顺着风飞得很远很远了。
燕南变天了。
这是它走在残破的大街小巷上,听得最多的一句话。
它以前听道士说过,百姓都以皇上为天,称他们为天子,不过它压根不在乎谁来当这个天,它只想知道喻恒去了哪里,为什么要把马儿赶得那么快,叫它怎么跑都追不上。
好好的街道如今破坏的不成样子,小狐狸拖着磨出血的脚转了好几条街,也没能寻到将军府。
街上流动的人讲话的口音也怪,它有些听不懂,好不容易在犄角旮旯里寻到了一只看上去很眼熟的小黄鸡,它才意识到眼前这个被火烧得只剩下一些残垣的地方,竟然就是它曾经享受过锦衣玉食的家。
小黄鸡见了它像见到自个儿妈一样亲,叽叽喳喳地扑过去就要往它身上跳,却被小狐狸一个甩尾,抡进了草丛里。
不是它不想念这白捡的便宜崽子,主要它这个当“娘”的正饿着呢,说不准哪一下没整好,这小鸡崽子就进了它的肚儿。
它试探性地迈着步子走了进去,入眼就是那个浮着灰的池塘,里面有几条捞出来比它的块头还要大的黄金锦鲤,之前就因为用爪子碰了碰人家须子,小屁股就挨了喻恒一脚。
如今那条大锦鲤,却翻着肚皮混在浊水之中,再看不出一点生机。
同那些躺在地上的,锅炉房里烧水的阿公阿嬷,还有身体靠在墙边,腕子断在别处的漂亮侍女们一样。
再往前迈几步,还能看见它熟悉的身影,他们或是面目全非,或是被血染红了衣襟,小狐狸知道他们再也不能说话了。
他们去另一个世界了。
喻恒没有家了,它想着,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毛发淌下来。
它扬起小脑袋,对着天空爆发出一阵阵悠长的狐鸣。
它也没有家。
但是以后喻恒在哪儿,哪里就是它的家。
*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你当时老被喻三哥关禁闭,我和连晁就偷偷在外面给你塞吃的,巧儿就装作在洗果子,守在门口给我们把风。”
“还有啊还有,那时候你和连晁溜出去鬼混,每次最倒霉的都是我,老师傅问你为什么不在,我就把你给那些狗屁不通理由和他们讲了一遍,惹得那些臭小子都笑话我,最后挨罚的也是我,但是每次你们都会好东西回来给我……”
白念靠着铁门,望着黑压压地棚顶,自言自语般念叨着。
他不记得自己说了多久,好像从那些人把喻恒的手腕钉好,他就一直在说了。
人都是后知后觉的动物,也正是这样的后知后觉造就了许多无法挽回的遗憾。
“阿恒,如果能重新活一次,我真希望自己只是被老将军捡回来的小孩儿。”他轻声道:“但是可惜我的记忆是从熙和亡国的那天开始的。”
“现在想起来,和你们在训练营的时候应该是我这辈子最自在的时光,不用违心地一次一次做着对不起你的事情,巧儿和连晁也那么好那么好,但那时候,他们一次次地告诉我,只有复国,只有复国才是我人生的唯一目的。”
“我做到了,可是结果呢,巧儿疯了,连晁走了,而你永远不会原谅我!”
“那些逼我前进的人,开始痛斥我的无能,被我伤害的人,他们的亡灵!我一闭眼睛就能看到,没人管我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所以啊,我才由衷祝你长命百岁。”
隐匿在阴影之中的喻恒,终于舍得出声打断这场冗长的自白。
“真有你的。”
白念嘴唇哆嗦着,皮笑肉不笑地回他。
说的是祝福的话,下的却是最恶毒的咒。
“阿恒,你有没有觉得,其实我们都是喻槐哥的陪葬品,我们都死在了那一天里。”
他忽然一步步向里面走来。
闻言,喻恒缓缓松开了紧闭的眼,牢房里只有一扇小窗,熹微的晨光从那里照进来,把白念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照得近乎透明。
年龄越长,他对喻家人的恨意也越淡,甚至不断试图说服那些拥护他偏执的长老,称喻家的那三个小儿子从来都没有参与过屠城,他们不应该背着父辈的债。
但是都没用。
预谋杀死喻槐的那个晚上,叔伯把盛蛊虫的陶瓷罐交给他,只说了一句,巧儿为了这蛊,差点丢了命,怎么做叫他自己看着办。
后来他只能陪着喻恒,在喻槐的棺木前跪了一天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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