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大部分的江湖侠客,走到最后,总是孤寂满身,形单影只。
…
风恪带着连慎微回了金陵。
到金陵时,恰是二月。
如此春光美景,拘与方寸棺材里,想必这家伙也不愿意。
风恪把连慎微的骨灰,洒大半在了金陵的山水间,余下的一小半,他收敛进了玉瓶里。
连慎微说过,不入浮渡山庄的祖坟。
祠堂里供奉着的是连瑜白的名字。
风恪当时很想敲开连慎微的脑袋,看看他里面整天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哪有什么配不配的?在家训这件事情上,他表现的太古板了。
如果……
如果连伯父伯母,还有犹蔚姐知道的话,只会心疼吧。
京城的陵墓里,写的名字是连慎微。
浮渡山庄的祠堂内,写的是连瑜白。
风恪最终还是按照连慎微生前说过的,没有将他葬在浮渡山庄,而是葬在了一座里浮渡山庄很近的山上。
这座山叫敬灵山,清雅幽静,原本就是他们几个少年时选来,打算后来一起隐居的地方,又与山庄的地脉相接,可以清晰的看见山庄的整个模样。
风恪在墓碑上刻了‘息眠之墓’这四个字。
他静立在坟前良久,扯了扯嘴角,又用那种习惯性带着嘲讽的语调说:“一个人三个墓,也不怕来回跑折腾。”
没人跟他斗嘴了。
风恪顿了顿,“你那两个下属,也是忠心,想替你守着浮渡山庄,顺便时常过来给你扫扫墓,说说话。”
明烛和天南到了浮渡山庄。
十多年没有人住的地方,打扫起来很是麻烦。
“阿古——”
阿恣盘旋着下来,站在风恪肩头,它蔫哒哒的,从连慎微走后,就没怎么吃过饭。
风恪摸了摸阿恣的脖子,“阿恣你也不要了,仇澈指望不上,我白捡一只海东青,”他捏了下阿恣的骨头,“感觉也不是很好养,我半养半救的陪你长到这么大,你撒手就没了,我还得照看你留下来的鸟。”
“你给了明沁嫁妆,剑暂时交给了仇澈,玉箫给了外甥,传承给了徒弟,剩了一只不太健康的鸟……半个子儿都不给我,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抱怨着说了很久。
风恪连慎微之间的情谊,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连慎微会和仇澈客气,会考虑很多欠或者不欠,但不会和他说这些。
他们三个之间,他比这家伙大一岁半,这家伙又比仇澈大两三个月。
他学着拿针的时候,连慎微话都还说不清楚。
风家单传,他自幼与连慎微相识,是发小,就将他当自己的弟弟看了。
……他没将自己的弟弟救回来。
风恪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看了眼四周。
这山上是清幽,不过差点什么,连慎微一个在这,时间长了难免孤单。反正他们风家除了医德、医忌和拒医的名册之外,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家训。
他以后就葬在这里。
嗯……把仇澈也拉过来,不过仇澈的老家在都兰,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
也可以早点来,在这里栽几颗梨花树,然后等年老的时候,他和仇澈也能说说话。比一比,是谁先躺在墓里头。
风恪拍了拍阿恣的脑袋。
“走了。”
(
第127章 第 127 章
崇临十年。
上元节前夕。
摄政王府内挂上了红灯笼。
叶明沁拿着扫把; 顶着夜色,在王府里扫出了一条路来。
这条路通往府里那颗梨花树下。
沿途的两侧,都是明亮的; 挂着好看的灯笼。
扫到尽头的时候,叶明沁停下来; 抬起头; 不意外的在树下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陛下。”
应璟决转过身,“来了?”
叶明沁:“嗯。”
应璟决已经完全不同于几年前了,周身更加沉稳有度; 一举一动,帝王之威。他今日穿的只是常服,语气也温和随意,“你家的小孩都睡下了?”
叶明沁:“睡下了; 夫君看着他们。我就来了这里。”
她成家了。
是国子监的教书先生,家世简单,为人温柔; 谦和有礼,很是妥帖。
成家的当天; 十里红妆,天子添礼,大将军背轿; 明珠凤冠; 风光十足。可是她抚摸着嫁衣上的明珠,想的却是那天,义兄蒙着眼睛; 那样虚弱苍白; 为她以后考量的样子。
可是义兄还是没能看到这一天。
如今她位列宰相; 育有子女,第一个孩子姓连,算是她微不足道的一点纪念。
即便是姓连,也不是连家的血脉,陛下还未有子嗣,如果有,那么改成连姓,养在浮渡山庄,才是最合适的。
应璟决:“嗯,辛苦你了,小舅舅这里也不是很好打扫。”
叶明沁:“大将军没来吗?”
“前几年灭了北夷,但还有些逃去了炘兹,宁封心里堵着口气,这次又去了边疆,想将那里也打下来。”
叶明沁闻言沉默了片刻。
义兄走后的第三年,大盛朝缓过来了劲儿,厉宁封在边疆发了狠,两年间以战养战,最后在义兄的忌日前,直捣王庭。
他们拒绝了北夷的求和,北夷自此归入了大盛朝的领土。
佛泉寺的那件事,他们都没忘,慈怜受不了刑罚,意外死了,倒是莫达,各个酷刑都受了个遍,风先生期间过来亲自给他续了个命,他竟也活到了北夷被灭的时候。
厉宁封搜遍了整个北夷,找到了莫达还在世的亲人,不远千里送到了京城。
然后当着莫达的面,一个个杀了干净。
莫达是个疯子,被折磨了那么多年还硬挺着,甚至在知道了连慎微去世后,大肆嘲笑,被割了舌头才安静下来。
直到他北夷的最后一个亲人死在他面前,莫达才痛彻心扉的疯狂嘶吼。
一点没了当初淡然的模样。
自那之后,莫达没撑几日就死了,厉宁封将他的头颅割下来,挂在了京城的临焚城城门上,直到今日已然化成枯骨,还没取下来。
北夷虽灭,但分部不集中,还有些游散部族逃到了别的地方。
这些人逃去哪,大盛朝的剑就指向哪。
说来好笑,叶明沁看了那么多书,回看历朝历代,也没有哪一个朝代版图扩张,是因为要对一个部族赶尽杀绝。
朝中很多人都不赞同,觉得残忍,让后世史书觉得陛下并非宽厚仁爱之君。
叶明沁当时在朝堂之上难得沉默。
厉宁封和应璟决对北夷的恨,其实并不单单因为莫达当初让义兄折节受辱。人已经逝去,大盛朝如今既然蒸蒸日上,也有跟人打的底气,为什么不能为那人多做一些。
如果能弥补一些的话,后世名声就不是那么重要。
叶明沁:“义兄之前做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之前的事,指的是连慎微为了报仇,切切实实杀了一些朝廷里的老臣。
应璟决脸色冷淡了下来:“那些人也参与了浮渡山庄当年的事,便是谋害朕,如何无罪?即便是没有小舅舅,朕记起来往昔,也不会放过他们任何一个。”
“史官的笔如何写,朕会看着,不会偏颇,不会错漏。大盛朝摄政王的功与过,是非评判,后人怎么说便由他们去说,朕早就黄土一捧步入黄泉,听不到了。”
他很想逼着史官将关于小舅舅不好的事抹去,可午夜梦回,他又担心看见小舅舅失望的眼神——
为君者,少私欲。
应璟决想着,他自己在父皇占问吉日的当天,选择□□,在一些人眼中已是手腕狠辣,追杀北夷,更是露出暴君潜质,其实再多一条威胁史官的名声,似乎也没什么。
终究还是怕看见连慎微失望的模样。
他是他的老师,希望他成为一个仁君,更是一步步把他推上了这个位置。
叶明沁点头:“我知道。”
应璟决看了眼叶明沁身后的路。
府里灯笼很多,各式各样的,光华璀璨。
虽然小舅舅很不喜欢京城,他们还是期盼着他能回来看看,用人间灯火引领魂灵的路,府里这么多好看的灯,又和山庄相像,小舅舅兴致来了,会来看看吧。
这几年,都是上元节的前后下雪。
每一年的前夕,他都会到这里来。
小舅舅离世的那天,就静静的伏在这张石桌上,眼睫与发丝皆是霜白,宛如谪仙,黑狐大氅落了层薄雪,唇侧有看不出来的弧度。
就好像他只是在这里睡着了。
他当时不敢去探小舅舅的鼻息,就固执的梗着脖子,说要等小舅舅醒来。
还是风恪摸了下他的头,说了句:“他去找你阿娘了,你阿娘最疼他,这会儿他估计在抱怨撒娇。”
他那时听完,哭到崩溃。
一转眼都已经这么多年了。
应璟决微微仰了仰头,“其实这些年,我都在想。”
“小舅舅当年吃了风伯伯给他的药,那药到底有没有用,他最后的时间里,能看见了吗?”
叶明沁抬头看着他。
应璟决自顾自道:“我既盼望着他可以看见,临终前,不至于还是满目的虚无。我又盼望着他看不见,因为担心他万一发现了这里不是金陵,也因为他最后一眼看见的不是他心心念念的春色。”
“……陛下,”叶明沁听的心里不是滋味,叹息道:“别想这么多。义兄走的时候,应该是满足的。”
“是吗。”
但愿吧。
叶明沁:“雪扫完了,府里还有些地方要布置,陛下若是不宿在此处,就请早些回去罢。”
应璟决:“晓得了。”
叶明沁沿着来时的路走,走了不远,回头看了一眼。
天子静默在树下的影子,被悬月拉长,莫名伶仃孤单。
…
金陵。
浮渡山庄。
“嘿!哈!嘿!”
树底下,四个小萝卜哼哼哈嘿的练武,很像那么回事。
风恪一边咬酸梅一边含糊的指挥:“快点啊,拳头弱唧唧的,你们四个想不想吃饭了?你们明烛姨可不会惯着你们!”
小萝卜头们纷纷道:“是!师伯祖!”
风恪当即满意了。
这四个小萝卜头里,有两个是厉宁封收的徒弟,和负雪剑法有缘分,还有一两个是仇澈的徒弟。
仇澈这两年安顿下来了,不再满江湖乱跑,看着眼缘收了徒。
风恪避着他老爹的催婚,就将他们都拉到了浮渡山庄。
山庄热闹起来了。
明烛和天南偶尔也会指点这四个萝卜头几句。
“阿恣!”风恪喊了一声。
一只鸟很快飞过来,叼走了他掌心里的一颗话梅。
风恪:“?”
他掰住鸟喙:“吐出来!”
阿恣一瞥他。
风恪:“……”
他摸出一根针:“吐不吐?”
阿恣乖巧的吐了出来。
“什么德行,这是你能乱吃的吗?!”风恪骂了一句,“宠似主人形,他怕针你也怕,好的没学,差的全学去了。”
他粗暴地顺着阿恣的鸟毛:“多活几年听见没,你的追求就是最长寿的海东青!”
被迫安排了鸟生最高追求的阿恣啄了一下风恪的掌心,乌鸦似的啊了一声,快速朝着浮渡山庄旁边的敬灵山上飞去了。
风恪:“……”
他难以置信地指着阿恣飞走的方向:“它又骂我?!它学乌鸦叫骂我!!”
天南咳了一下:“风先生,阿恣可能是学的你。”
风恪气的一个仰倒,躺在在摇椅里晃了晃。
看了眼头顶盛开的梨花,心气儿勉强顺了一点点:“今年春天,这花倒开的不错,”想起刚才阿恣离开的方向,他反应过来,“欸?仇澈又上敬灵山了?”
明烛点点头:“嗯,还去凤凰台买了酒。”
“啧,”风恪摇头,“你们家主子坟前那块地,都快被酒淹了。”
…
敬灵山。
阿恣扑棱棱落在一枝树杈上。
行走江湖中,黑色耐穿,仇澈这两年安顿下来,衣服也不全是黑色的了,偶尔一身深蓝,浅紫。
用风恪的话来讲,就是勉强有个人样了。
仇澈随意坐在连慎微的坟前。
“息眠,这是春日浓。”
他摆开两个酒杯,挨个斟满。
“这时候喝正好。”
坟墓的两侧有两排梨花,都长得枝繁叶茂,纷纷扬扬的花瓣如雪落下。
有瓣落进了酒杯里,里面的酒液轻轻一漾,就将映入其中的漫天春色都碎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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