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人们自认非常‘幸福’。”
生活在安全而有限的世界,表面上一切无比安稳。人们活在被规划好的格子里,甚至连爱好都被规划得极为相似。别说思维的碰撞,不同声音都很少出现。
一旦出现,主脑也会让它们消失,精心构筑这个堪称完美的信息茧房。这里不会有烈暑酷寒,不会有暴风雷鸣。所以这里也不会有繁花和落雪,不会有泥泞上方的彩虹。
自己明明看得清这些,却被更大的茧束缚住了。激素的影响早已消退,更加强烈的情绪却涌了上来,那不再是不可解的愤怒,更接近于第一次露出真容的悲痛。
这次它也没让他落泪,阮闲想。它只是让他眼眶发酸。他忍不住把视线从唐亦步脸上移开,看向远处,使劲眨了眨眼睛。
这个意外的动作给了他意外的发现——就在唐亦步身后,在阴影里缩成团的程序怪物猛地抽搐了一阵。
“亦步……”
“你只是被一个时代、一个区域的人定义了而已,阮先生。这种定义未必完备,也未必合理。但你好像在潜意识里把它作为了标尺。”唐亦步还在兴致勃勃地继续,“所以我才一直不愿意跟人类走太近——”
“亦步,后面!”
阮闲身体的反应更快。
那东西终于从过载中恢复,它已经隐隐有了崩溃消散的迹象,可它没有就此作罢。它将被唐亦步腐蚀断的爪子当武器刺出,直直刺向唐亦步的后颈。
阮闲一把抓住还在喋喋不休的唐亦步,用手臂硬是接下了这一击。这一击太过沉重,他的小臂差点被彻底铲断。
随之而来的剧痛才让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唐亦步的吃惊程度不比他差多少,那仿生人愣在原地,舌头像是打了结。
“它要消失了,记得处理数据。”阮闲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两个短句,半跪在地。疼痛使他的呼吸分外急促,断掉的手臂软绵绵地垂着。血枪从手中慢慢滑落。
唐亦步站在原地愣了十来秒,才背过身去处理那团奄奄一息的程序。将承载数据的部分挖出来捏碎后,他慢吞吞地挪到阮闲面前。
“对不起。”他的语调里有些茫然。
阮闲眯起眼睛。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唐亦步深思几秒,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可能……”
“现在看来,我对我自己也不太了解。”阮闲扯扯嘴角,硬是换了个话题。“你知道它会在消失前攻击你。”
后半句并不是个疑问句。
“是,但是事先处理的话,我把握不好取走数据的时机。”
唐亦步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装傻,眼里还残留着惊讶。
“而且我想看你的反应,好做出接下来的决定……它没法真的伤到我,我没想过你会冲出来。”
他看上去更震惊了:“你这么喜欢我?”
阮闲险些被这个反应给气笑:“不,你给的信息很有参考价值,当这是回礼吧。”
“不,你不想看我受伤。”唐亦步目光炯炯地看向他。
“你的脑子和外貌一起倒退了。”阮闲有点想揍那个仿生人,可惜败退在那双注视自己的漂亮眼睛下,他决定把精力先放在对付剧痛上面。
然而他刚移开视线,唐亦步就把脸贴过来,硬是把自己钉在阮闲的视野范围内,看起来情绪相当不错。
“对伤病号好点,谢谢。”阮闲没好气地表示,把之前那一点点感动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很高兴。”唐亦步兴高采烈地宣布,“看来你也没法完全把控自己情绪和行为,我们又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啦。”
阮闲深沉地瞄了眼还在生产大量疼痛的断臂,在内心认真地唾骂数分钟前的自己。
“虽然离约会还有一段时间,我决定先把预备的礼物送出去,然后再准备新的。”唐亦步吧唧亲了口阮闲的额头,“要不要猜一猜?”
“要么你就学到底。”阮闲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口气说道,“要么就别用你口中人类那一套。”
面对满身鲜血的约会对象,唐亦步硬是搞出了公园散步似的氛围。相比之下自己简直是最为标准正常的人类,正常得让人感动。
唐亦步捡起掉在地上的血枪,将它往空中一丢。
“我不会给你植物的繁殖器官。”
那把枪落回阮闲面前,影子却停留在半空之中,像是凭空多了把浮游的血枪。
“阮先生,其实上次打算杀你那次我就发现了——你的设计能力在我之上,对小型器械的改装却有点老派。”
那虚影在空中开始自动拆解,其中每一个零件阮闲都认得。他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忽视了汹涌的疼痛和流淌的血液,死死盯着它。
无数公式、数据和线条在黑暗里闪烁,指示线连上各个零件,连最为零碎的都没有漏过。
“……所以我研究了一下它,做了威力更大的改装。”唐亦步让那副景象凝固在空气里,灿烂的笑容微微淡了下去。他再次朝阮闲伸出手,语调第一次有点生硬。
“希望你不要用它来对付我。”
阮闲凝视着那些闪烁微光的数字与字母,没有答话。唐亦步瞎折腾了一番,他刚刚以为自己可以放下那些情绪,没想到这次它们回流的更厉害。
如果之前他们厮杀时,自己拿的是这把枪,唐亦步极有可能活不到现在。他忽然懂了方才唐亦步的感觉——他也从未想过唐亦步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们的关系本应扭曲但清透,如今却变得越发复杂。
因为这不是唐亦步看到自己挡住攻击,突发奇想的产物。思考出这么一套方案,就算是高级的人工智能,也需要在脑内无数次模拟使用场景。
“现在轮到我问了,你就这么喜欢我?”阮闲苦笑着把这个疑问扔了回去,凝视着唐亦步伸过来的手。
“唔,其实从刚刚开始我就在想,这样做虽然有隐患,但也有一定的安全保证。”
确定阮闲记住了,唐亦步用另一只手挠挠头,半空中的设计图缓缓消失。他选择跳过这个问题。
“这里是精神世界,你的样貌源自于你意志最为强悍的时期,外加让你执着的种种元素。”
“我知道。”
“可你还戴着我送你的耳钉。”
说这话时,唐亦步没有笑,相反,他郑重地向前递了递手。
“答应我,至少别用这把枪对付我,好不好?”
阮闲终于稳稳当当地抓住了那只手。
那个烦人的仿生人总是在不该笑的时候露出笑容,劲头上来后我行我素得厉害。可在人们通常会微笑的场合,他又不笑了。
那句话里没有笑意,不是撒娇也并非恳求,平静得让人心悸。
阮闲望向自己伸出的手。那只手沾满血迹,不再是原来的大小。他半天才站稳身子,发现如今自己需要俯视面前的唐亦步。
有什么改变了。
手腕上的伤口还在,只不过变成了他所熟悉的疤痕。尽管被血污掩盖,阮闲仍然能够认出,双手是自己最为熟悉的模样。手臂的疼痛在渐渐消退,一切归于平淡。
“好。”他听到自己这样回答。
小号唐亦步仰起头,他仰了会儿,像是不习惯这个视角。一阵数据损坏似的扭曲过后,那仿生人也恢复了阮闲最为熟悉的样子,只不过他保留了那条丑陋的针织围巾,嘴唇上还沾着自己的血迹。
或许这是又一次的试探和控制,不过没关系,阮闲心想。这场古怪的对弈注定继续,如今他愿意奉陪,并为此感到满足。
“嗯,现在你得跟那些人解释你的变化了。”唐亦步伸出手,揉揉阮闲的头发。“作为偶尔路过的好心人,我得继续在暗处跟着烟姨。余乐他们还在等我,关于这里的事情,我们可以在——”
“——约会的时候谈。”微微一愣后,阮闲没有躲开那只手,相当自然地接过话茬。“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唐亦步眨眨眼。
“现在你确认了我原本的精神状态,结论呢?”这回换做阮闲笑了笑。“我像你认识的‘阮闲’吗?”
唐亦步沉默了几秒,回了一个熟悉到气人的微笑,并没有落入陷阱。
“这问题很难回答,毕竟我和他不算熟。”
随后他戴回兜帽,这次上面不再有布片耳朵。那仿生人思索片刻,没有再纠结土豆或者洋葱,只是沉默地把豆子罐头放在阮闲手心。
“这个真的很好吃。”离开前,他又补充了一句。
余乐头痛欲裂。
烟姨滑溜得像条泥鳅,而他又不擅长曲里拐弯的话术。还在走石号的时候,这类话里套话的谈判通常由涂锐负责。如今副船长不在身边,余乐只能使出浑身解数,然而效果不太理想。
他没有从烟姨口中掏出太多情报,那女人简单地和他聊了几句,半点马脚都没露,活像他们真的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小组织似的。
自己好不容易把谈话推进了些,结果刚要聊到反抗军相关的话题,那女人倒找借口抽身了。费尽心思的一拳头打上了棉花,余乐有点暴躁。
也就是看洛非还在,不然他估计要揪着唐亦步直接离开。
接着怪事来了——他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遛了两圈,就差掀起马桶盖和垃圾桶,硬是没找到唐亦步的踪影。那个麻烦的仿生人活像变成了人形干冰,悄无声息地蒸发在空气里。
余乐有点虚。
不过洛非还有意无意地注视着这边,他不好彻底放开膀子找,也不好把情绪展示得太明显。唐亦步不是个好捏的软柿子,说不定又整出了什么幺蛾子,提前自乱阵脚半点好处都没有。
于是曾经的墟盗头子做出一副逍遥自在的模样,又溜回原处,开始忽悠洛非——自己能做的事情有限,而只要唐亦步没出事,总会自己跑回来,不如就在这里等。
“这里真没啥意思,连张床都没。”余乐挑剔道。
“小唐呢?”洛非的关注点非常实在。
“谁知道又跑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那家伙脑子不太好使,旧型号。”余乐给自己倒了杯茶,“烟姨这走得挺快啊,我们还等她不?”
“她应该过段时间就会回来。您是客人,她不会一直晾着您,可能是别处有急事。”
“急事?我连本像样的书都没瞧见,她是去紧急进货了还是咋地。”余乐没有掩饰自己的痞气。
洛非尴尬地笑笑。
“无聊得很,要么就聊聊你吧。反正你们都查过我了,我这也没啥新鲜料。”余乐啜了口茶水,“说句实话,我有人在预防收容所,知道点你老爸的事情。没想到会在这碰到你,惊了我一下。”
洛非的表情黯淡下来。
“你老爸不是一株雪整进去的吗?你还对它这么上心?”余乐假装没看懂对方的表情。
“不是一株雪的错。”洛非不太自在的摸索茶杯,“家父……我爸是个很较真的人,也一直很宠我。我们之前一直在这生活得很好,结果有一天他突然性情大变,不认我了。”
“一直生活得很好?”余乐竭力不把重音放在“一直”上。
“是啊,我家是本地的,我自打出生就在这里了。我爸工作也很努力,我们家以前条件还可以的。”洛非有点茫然,“怎么了吗?”
“没没,你继续。”
“他出事后时不时说些末日相关的怪话,前两年刚被预防收容所带走。开始我也和你想法一样,以为是一株雪害了他,然后就查到了烟姨那里。”
洛非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深入了解了一下,一株雪确实只是个普通的阅读组织,之前也没听说过有谁疯掉。虽然它在宣扬末日,我认为那更接近一种精神上的……”
“打住打住,说重点。”余乐赶忙打断小伙子的抒情。
“后来我有花钱让预防收容所多做了几项测试,我爸的大脑有病变迹象。可能是体质原因,他对压力太过敏感……都是明明白白的数据,他只是一直处于莫名其妙的高压状态,唉,是我察觉得不及时。”
洛非眼眶红了。
“当初他瞒着我加入一株雪,估计是想要舒缓舒缓压力。余先生,如果你真的有朋友在收容所,我想拜托……”
“我是有朋友在那个疯人院,不过他是被治的那边。”余乐嘿嘿一笑,“抱歉哈。”
洛非表情僵了僵,但没有发作。这小伙子脾气还不错,余乐暗自思忖道。
只可惜经历听起来和没逻辑的文艺片似的。
“我没有逗你的意思,实话跟你说,我朋友也是因为类似的症状进去的。”余乐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