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后怕与怒气猛然从心底冒了出来。
乔伊气呼呼地抬头一看,玛丽扎着蓬蓬的马尾辫,正坐在起居室的桌子旁乖乖地一边吃三明治一边看书,起伏的浪头似乎没有对她产生任何影响。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把大人的矛盾摆在孩子面前。
于是,她拉开通往船尾甲板的舱门,板着脸看向一脸没事人模样准备找个地方坐下的男人:“安东尼奥,我想我们有必要进行一点学术交流。”
安东尼奥挑了挑眉。
他没说什么,起身跟着出去了。
坐在桌边的玛丽抬起头,看着舱门缓缓地合上,忍不住摇了摇头。她啃一口夹着煎蛋、乳酪和火腿的三明治,又翻了一页。
过了几分钟,另一边的舱门打开,艾达手上拎着一只茶壶,嘟嘟哝哝:“唉,在船上找开水可真不容易,还要专门找厨房烧……咦,他们人呢?”
起居室里只有玛丽一人。
她抬起头,微微一笑:“学术交流。”
“学术交流?”
安东尼奥揶揄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甲板,“我以为至少该有纸和笔。”
他们一行人包下了船尾舱,这一带甲板不会有别人来。
船尾的视野十分开阔,游轮在一阵阵浪涛中起伏,船尾在碧蓝色的海面上拖着长长的白色泡沫,仿佛白孔雀展开亮晶晶的尾羽。
“是医学学术交流!”
看到某人一脸轻松的表情,乔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安东尼奥,伤都还没好,你怎么就来了?你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
哪怕在医学已经高度发达的后世,遭到那种程度重伤的人也得养个把月吧——何况是连输血都还在碰运气的十九世纪?!
万一他在这路上有个三长两短的……他对得起人类么?
“你说什么伤?”
好嘛,这家伙理直气壮地装傻。
“哦,枪伤?早好了。”安东尼奥懒懒地靠在银白的栏杆上,抬手在左半胸膛的白衬衫上戳出一个褶子,“不行你打打看——喏,朝这儿打。”
乔伊可真是气坏了。
怎么会有这么作死的人,太可恶了。
伤口当然是不敢碰的,但她忍不住去拽他的胳膊——你自己也别乱碰啊,医学白痴!
没想到刚一碰到他,安东尼奥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丝痛苦的神色再次掠过他的脸颊。
什么?连手臂也受伤了吗?
乔伊一下子慌了神,凑上前去。
安东尼奥的手顺势一动,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反手将毫无防备的她拉了过去。
乔伊猝不及防地失去重心,踉跄着歪倒在他怀里,又碰到了冰凉湿润的栏杆。
等到乔伊回过神来时,安东尼奥已经低下头来,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腕,另一边手臂则漫不经心地撑在旁边的栏杆上,将她困在了船尾圆弧形的栏杆内侧。
他们挨得太近了,船身随着浪涛一动,两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随之晃动,一阵炽热的呼吸扑在乔伊的脸颊之侧。
她的耳朵忽的一下烧了起来。
等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乔伊脑中“嗡”的一下,舌头都开始打结:“安东尼奥,你你你要干什么?”
“我想想,”安东尼奥似乎认真地思考了片刻,似笑非笑地眨了眨眼,“学术交流?”
……混蛋!
乔伊恼羞成怒:“你,你……”
又一个浪头打来,船尾顿时一晃。
乔伊大脑空白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随着惯性向一旁歪去——顺势执起她的手,低头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
隔着衣物隐约透过来的热度掺杂着海风湿润的气息,低低的轻笑拂在耳边,“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水顏小天使的地雷!
感谢塘朱Ano、今天阿蒙泡到愚者了吗、美丽的天空、资深潜水员的营养液~
第81章 到巴塞罗那去
要不是被安东尼奥抓着手; 乔伊觉得自己可能会吓得掉进海里。
……他知道了?
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之后还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一瞬间的巨大窘迫让乔伊做出了下意识的自保反应。
“我,我需要嗅盐……”她虚弱地□□起来,身体无力地沿着栏杆滑下去。
安东尼奥伸出手拦住她下滑的趋势,低头凑到她耳边。
如果不仔细看; 他看起来就像是体贴的绅士。可他语气却透出淡淡的戏谑:“殿下; 你我都知道; 你从来不需要那种东西。”
乔伊:“……”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安东尼奥竟然在她眼皮子底下长歪了?
她是多么怀念圣乔治节初见时; 一下就被她拿捏住的少年啊。
果然是距离产生美。
她愤然睁开眼睛,自己动手抓住栏杆。
装晕行不通,只好认命。
“……你再这样; 我就跳进海里去。”
最受冲动的那个瞬间; 乔伊真的想过跳进去。
安东尼奥眨了眨眼,“你会游泳吗?”
“呃……”乔伊噎住了。
她不会游泳。在内陆城市马德里土生土长的玫瑰公主原主也不会。
安东尼奥轻轻一声嗤笑; 在海浪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没关系,我会游泳。”他开口了; 说得慢条斯理; “你跳,我也跳。”
“等到了海里; 我会稍微等一等——等到你喝了一肚子水,晕过去没力气挣扎了; 再把你抱上来。”
晕过去再救上来?那岂不是……
乔伊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脸上轰的一下烧了起来。
不行; 别被他的节奏带着跑!
只会越跑越歪。
回到正题上来。
掉马就掉马; 有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好好说着话,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她使劲一抻手臂,躲开阳光透过安东尼奥的身体落下的投影。保持距离。
“……等一下; 所以你都知道了?”乔伊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有气势一点。
气势!你现在是西班牙的公主殿下。
“我又不是傻子。”安东尼奥似乎感受到她的抗拒,果然没有再逼近,给她留了一点空间。
“那你有什么想说的?”
因为自己不知道说什么,所以反客为主让对方说话。完美。
“难道不应该是我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安东尼奥微微挑起眉。
乔伊在他满是揶揄的淡蓝色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以及背后一望无垠的地中海。
怦怦的心跳盖过了一阵阵海浪声。
冷静,冷静。
不能被假象所欺骗。
安东尼奥就像他的那些作品一样,美得不真实,却是冰冷的石头做的。
历史事实还不够证明吗?石头是捂不热的。
“好吧,我又不是故意的。”乔伊嘀咕道,“你也知道之前那种情况下,暴露身份挺危险的……”
她忽然想起什么,声音有些心虚地低下去:“当然还是很感谢你救了我弟弟,他没有什么表示吗?我会给他写信的……”
“……感谢我救你弟弟?”安东尼奥的声音忽然沉了几分。
他定定地看了乔伊片刻,蓝眸似乎也冷了下去。
乔伊心中“咯噔”一下。他这是什么意思?
该不会是作为加泰罗尼亚人,依然对马德里的王室心存芥蒂吧……
还没等她想明白,安东尼奥的五官忽然在眼前放大。
一股暧昧的压迫感骤然逼近,随着阴影将她笼罩其中。
乔伊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一挥手,慌不择言:“别碰我!谁允许你这样动手动脚了?”
逼近的压迫感忽然消失。
乔伊心跳怦怦地再度睁开眼时,安东尼奥已经后退了一步。
他一手撑在银白的栏杆上,面无表情。垂下的浓密羽睫遮住了他的眼睛,让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一个浪头拍碎在船身侧面,一阵晶亮的细碎水雾顿时扑到他们身上。
被白茫茫的水雾笼罩的一瞬间,带着淡淡咸味的海水飘洒进眼睛里,乔伊忽然觉得眼睛有点发酸。
太过分了,这人。
隐约的一丝委屈悄悄从心里冒了出来。
你都已经有你的建筑了。
如果不爱,就不要招惹,懂吗?
没有比得到希望又失去更残忍的事了。
水雾打湿了安东尼奥的白衬衫,半透明的薄薄衣料贴着他的胸膛上,随着隐约勾勒出的肌肉轮廓微微起伏。
甲板上忽然一阵沉默。
乔伊耳中只剩下连绵不绝的海浪。
“喵……?”
一声猫叫从头顶传来。
乔伊一愣,抬头看去。紫牙乌坐在最高的舷窗边,歪着头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们。
传说黑猫是有魔力的动物,似乎真有那么点道理。
至少紫牙乌这一声喵,仿佛突然解开了什么凝固时间的诅咒。
安东尼奥出了一口气,伸手拨弄一下头发——栗棕色的头发因为沾了水雾拧成一绺一绺,末梢挂着亮晶晶的水珠。
他转身走了两步,对着舷窗上的猫咪张开了手臂:“紫牙乌?”
乔伊:“……”
你以为它是会飞的蜜袋鼯吗?还叫一声就飞到你手上?
紫牙乌听到这声呼唤,翘起尾巴弓起背,果然很是警惕地扫视起四周。
然后在乔伊瞠目结舌的目光之中,轻盈地一跃,真的蹦到了安东尼奥怀里。
黑猫迅速调整了一下姿势,随后扒上他的肩膀,拱起鼻子对着乔伊“喵”了一声。
乔伊:“……”她现在越发觉得这猫不能要了。
没骨气的家伙!
“殿下,你怎么像只猫一样,”安东尼奥再回过头时,已经恢复了那种淡然的轻松神情,“但紫牙乌可比你好养多了。”
乔伊一头问号。她像猫?
你才像猫。
安东尼奥又看了看船尾,淡淡道:“虽然有栏杆,但还是要小心一点。真掉进海里了,等我把你救上来,估计你已经喝成了个水球。”
“那也不用你管。”乔伊气呼呼地回答。
安东尼奥低笑一声,转身抱着猫朝舱门走去。
手握上把手的那一刻,他转过头,“对了,我之前送你的礼物,你还喜欢吗?”
“啊?”乔伊被这莫名其妙的问题问得发懵:“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安东尼奥轻轻摇摇头,转身抱着猫走了。
一进起居室,玛丽和艾达都在。
玛丽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仿佛一尊看书的雕像。三明治已经吃完了,旁边的牛奶还是满满一杯,似乎一口也没有喝过。
艾达则抬头迅速瞥了安东尼奥一眼,马上低下头轻咳一声:“玛丽,要把牛奶喝完哦。”
“……哦。”玛丽恹恹地回答道。
等到安东尼奥从另一边门出去了,艾达马上压低声音凑到玛丽旁边:“这是怎么回事?”
玛丽盯着那杯乳白色的牛奶撇了撇嘴,“大概是学术交流不太成功。”
“啊!”艾达的脑海闪过一瞬间的闪电,突然明白过来。
唉,多么令人遗憾啊。
“没事,马上就要到巴塞罗那了。”她安慰自己道,“一切皆有可能。”
……
“亲爱的,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到巴塞罗那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灼烧的烈日下,一位农夫背着沉重的麻布包,搀扶着他的妻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
持续整个夏天的干热烤焦了四面的原野与山林,整片丘陵都呈现出奄奄一息的棕褐与枯黄色。
灿烂的晴空亮得刺眼,周围的空阔与死寂令人心底发慌,唯有没精打采的蝉叫声从远处传来。
如果此时有人经过,看到这位呼哧呼哧喘气的中年女人的脸色,一定会大吃一惊。
她头发蓬乱枯黄,眼窝深陷,脸色一片青灰,仿佛脱了水的皮革一样皱皱巴巴,灰白的嘴唇上满是干裂的皮。
“到那里,我们就得救了。你一定要坚持住,好不好?”男人用微微颤抖的手拿起水壶,往妻子嘴里倒水。
此时的她就像一只漏了的壶一样,无论往里灌多少水,都一滴也存不下来。他只能满心绝望地看着她短短几天内迅速干瘪下去,就像是一具活着的干尸。
扎拉戈萨附近的乡村爆发瘟疫之后,他们一路逃来,终于看到了逃亡之路尽头的曙光。
可费丽莎却在这时病倒了。
就是那种致命的疾病。
它是最为可怕的瘟疫——无声无息地蔓延开,然后骤然爆发,短短几天便尸横遍野。
人们死去的速度太快,他们根本来不及掩埋尸体,更何况健康的人也根本不敢去碰那些被邪恶的力量沾染而死去的佝偻躯体。
成群的乌鸦在散发着恶臭的水渠和村庄里享用盛宴,唯有秃鹫能将它们吓得四散奔逃,当它们黑压压飞起一片,遮天蔽日,仿佛最恶毒的诅咒。
瘟疫所到之处,宛如地狱。
卡洛斯的神圣命令传达下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