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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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医在唐朝-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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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璟一张小脸被塞成硕大一个包子,两只耳朵呼啦一扇,听不见听不见。

    冬天里还有一地窖白菜呢,也没见谁称赞白菜有傲雪凌霜的风范。

    吴议在心底微嘲一句,这果然是个连菜都要看脸的时代。

    吃过晚饭,天色渐渐黯淡下去,满天繁星从夜幕中一闪一闪钻了出来,如一双双睨着的眼睛,悄无声息地俯瞰着人间晚色。

    吴议和李璟并排坐在李府院里的台阶上,淡淡星辉落地便结成一地寒霜,吴议在上头横一笔竖一笔,歪歪扭扭画出个北斗七星。

    “你画的是什么呀?”李璟撑着下巴,抬头望望天,又低头看看地,最终不解地望着吴议。

    “这个嘛……”吴议自己也知道这印象派的画作实在入不得眼,笑眯眯地往后一躺,“这是神仙舀汤用的勺子。”

    李璟有样学样地往后一躺:“那神仙都吃什么呢?”

    “当然是吃丸子啦。”吴议有模有样地编下去,“你看旁边的那枚星星,就是神仙的眼睛,他只要看到你这样皮肉嫩嫩的小孩,就伸出勺子一舀,然后喂进嘴巴里……”

    “不要不要,我不要被神仙吃掉!”李璟马上一咕隆滚到吴议身边,紧紧挨着他的手臂,大一副要死一起死的壮烈架势。

    吴议给他逗得嘴角一颤,强忍着没笑出来:“你要不被神仙吃掉,就只有快点长大啰。”

    “我有办法叫神仙不吃我!”依偎在身边的小团子马上跳了起来,从地上抹上一手的灰,往自个儿脸上左右一涂,得意洋洋地叉起腰。

    “你瞧,我现在这么脏,神仙肯定不想吃脏东西!”

    借着清朗星光一打量,李璟白乎乎的小脸上猫爪子挠过似的,左三撇又三撇,还挺对称。

    嗯……这个思路虽然清奇了点,好像也不能反驳。

    小脏猫歪着脖子和天公斗智斗勇了一会,很快给磨光了精神头,缩成一团偎在吴议腿上,睡眼朦胧地望着靛紫的夜空。

    眼皮都上下打架了,嘴里还迷迷糊糊地念着“别吃我”。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可以照相的玩意儿,不然把这场景拍下来,李璟绝对能一睡成名。

    吴议把手掌盖在李璟的眼睛上,学着长辈哄小孩的童谣:“呼撸呼撸毛,吓不着……”

    很快,便传来一阵小水泡似的鼾声,吴议揭开手掌一看,小家伙嘴角挂着几颗口水豆子,不知道梦里又在吃什么好吃的了。

    ——

    日头在渐冷的秋风里渐渐缩短,吴议日日护着李璟去上学,闲暇时便趴在窗柩上偷学一二。

    袁州官学窗柩上的灰尘很快被他的食指挨着擦遍,一划盖过一划,孔夫子的大道理和神农氏的百草论笔画交织,也唯有吴议自己还能看出其中的文字。

    四书五经、医科典籍常用的字大多都烂熟于心,其余生僻怪字就只有遇一个学一个,遇到先生也不会读写的,就只有认字认半边混过去。

    唐朝用的字典基本还是许慎那本《说文解字》,只是价格颇为昂贵,吴议摸摸包里那几颗祖传的银碎,还是按住了躁动的手指头。

    这一日,吴议方把李璟送进学堂,便听见远远传来一阵车马喧嚣的声音。

    几匹神气十足的黑马拖着一架马车慢慢碾过来,后头遥遥跟着一队人马,马蹄和车轮几乎都要把路旁的野草踏平。

    一位锦衣玉带的年轻武官骑在前头,翻身下马,对吴议一扬下巴:“命医科官学的夫子出来接见博士。”

    话音刚落,便听得马车里的人轻咳一声:“不可无礼,我们是客,自该我们登门。”

    那武官一边应了声“是”,一边往后一退,撩开帘子,小心翼翼地把马车里的人请下来。

    吴议在旁悄悄望去,只见马车里慢慢伸出一支坚硬结实的红木手杖,生根般稳稳拄在地上,挺直的线条上闪过一丝凛冽的寒光,威仪万分地展示着主人不可撼动的地位。

    手杖的主人探出身来,周遭许多围观群众早已惊叫出声:“张博士!”

    吴议心下一震,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个姓张的名字。

    东宫太医,张起仁。

    张起仁颇有涵养地缓缓一笑,侧身对那青年吩咐:“你去知会这里的夫子,我要亲自考查生徒。”

    青年领命而去,只一炷香的功夫,全体生徒便被赶羊似的吆进院里,时不时有人偷偷抬眼窥去,猜度着这位名满天下的老太医究竟是什么脾气。

    “《神农本草经》中经里对茅根一药是如何讲的?”

    低沉稳重的声音如萧瑟秋风里的一道高墙,把周遭数双仰望的目光与一院纷飞落叶分隔开来。

    一阵目目相觑的沉寂之后,终于有人缓缓举起了手。

    张起仁拿书点了点他的指尖。

    “茅根味甘,寒。主劳伤虚羸,补中益气,除瘀血、血闭、寒热,利小便。其苗,主下水。一名兰根,一名茹根。生山谷、田野。”

    吴栩逐字逐句地背完,又略一思忖,补充道:“茅根一名地管,一名地筋,一名兼杜。生楚地,六月采根。”张起仁已经年逾六十,但炯然有神的双眼丝毫看不出老态,他颇有兴致地接着考下去:“你的书倒是背得一字不差,那我问你,若病人湿痰停饮发热,是否能用茅根?”

    “这……”吴栩顿了顿,声音渐小,“茅根止呕去热,应当可用。”

    一边说着,一边拿小心翼翼的眼神打量着这位高高在上的博士。

    张起仁眼里的光遽然冷落:“你叫什么名字?”

    “回博士,我是吴栩,家父是……”

    吴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记书卷狠狠敲在脑顶,他手一哆嗦,不敢去挡,只僵直着身子听训。

    张起仁又用力打了两下,才重重道:“不求甚解!”

    接着低头看向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的学生们:“你们有谁知道,他错在哪里?”

    一阵蝉鸣,四下无声。

    “你们若是一个能回答的都没有,那全都不必来我这官学了!”

    底下一阵无声的攘动,这里面的医科生徒上至四五十旬,下至十数少年,有的在这里胡混了近十年,有的则刚刚跨进这个门槛,都用眼神彼此推脱着。

    张起仁暗叹口气。

    地方上的医科官学收尽官宦子弟,满腹倨傲的小少爷们肯背背医经已经是不错了,更不能指望他们通达意思了。

    片刻,院宇的角落才远远响起一个声音。

    “回博士,湿痰停饮发热,恐怕是因为寒症。茅根性寒,如果用茅根止呕退热,是舍本逐末,药方大忌。”

    张起仁冷眼瞥过去,答话的是个身形瘦弱的少年,比刚才的吴栩看上去更小两岁,稚气未脱的眉眼有着少年人独有的清俊隽秀,沉静的一双眼里眸光明朗。

    他不由松了脸色,带上点温和的语气:“说得倒不算错,你说这话,是因为背过《神农本草经》的经注了?”

    别说经注了,就连《神农本草经》本经吴议也没有正儿八经地背过,只不过临床经验多了几年,虽比不上张起仁这样年资深厚的太医博士,吊打这些初出茅庐的生徒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眉也不皱、眼也不眨,坦诚道:“未曾背过。”

    在场生徒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在张起仁面前说自己连书都没背,不是找打吗!

    张起仁倒没有发火。

    他只蹙着眉淡淡地环顾一周,目光落定在吴议稍显瘦削的面颊上:“神农尝百草,方知毒药本是一家,华佗走遍江淮,才得出麻沸散的方子,这些圣人先师也是从无到有、上下求索才成行家。能从医经中得出自己的见解,而非死记硬背、墨守成规,在你这个年纪已属难得。你父亲是谁?”

    这话明面上褒扬吴议有先贤之风,深意却在鞭策在场的生徒学医之道。

    可惜场下的年轻人大多心浮气躁,先生的箴言左耳进右耳出,愣是没几个字过脑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的科举分为很多科目,医科也是其中之一,在中央官学有余的情况下,会从地方上选拔生徒,一般来说采取的是“贡举”的制度。

    不过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在唐朝医科也是个大冷门,很多地方都没学医的人,再加上科考本来就还不流行,所以这种考试制度非常理想化,实行度并不高

    野史中就有博士选拔生徒的记录,不过是不是类似于当时的男频小说就不得而知了233

    第11章

    未等吴议出声,早有人抢在他面前作答:“回博士,他叫吴议,是我庶出的弟弟,家父是袁州刺史吴绩。因他身患恶疾,原本不在这里上学,弟弟年幼无知,唐突之处,还请博士海涵。”

    一番抢白绵里藏针,恨不得把吴议冒出来的头顶摁回土里。

    张起仁宦海沉浮几十余载,何尝听不出这回护里夹枪带棒的贬低,瞧也不瞧他一眼:“你并不是生徒?”

    吴议无奈一颔首:“学……草民以前不幸患了血症,幸得老天眷顾苟全一条性命,确实不是这里的生徒,只是在这里做些杂事,无意中听了些老先生的讲课。”

    张起仁赞许中倒多出一分怀疑:“血症是不治之疾,你是怎么治好的?况且你父亲好歹是一州刺史,怎么放你一个人在这里打杂?”

    吴议只好把糊弄吴绩和江氏的那套神仙理论又复述一遍,末了,才平静地补充道:“草民母亲和吴刺史已经和离多年,承蒙吴公子惦念,但草民早非吴府的人。”

    他的母亲徐氏不过一厢嬖妾,于情于理都配不上“和离”这个词,吴议的话不过是个粉饰场面的客套话,其中真实的情形,恐怕只有吴氏夫妇自己心里门清了。

    张起仁把眼一沉,心里已有了三四分计较。

    张起仁在袁州府的医科官学里抽查一番,吴绩才赶着一轿人马来接这位炽手可热的太医老爷。

    张氏和吴氏交好于贫寒,长睦于富贵,算得上太医班子里的一桩佳话,既然吴公都亲自来接,赶赴长安的名额似乎就稳稳落定在吴家这个骄矜的嫡子头上。

    沦为陪衬的生徒们面上虽早一个个贺过了恭喜,心里却多有不忿,除了拼爹拼不过,吴栩又比他们强了多少?

    吴议是一个谁也没料到的变数。

    论才,他比吴栩更得青眼,论德,总强过处处打压幼弟的长兄。

    吃瓜群众迅速振奋了心情,搓手抱拳地望着吴氏父子三人和面色如常的张起仁,准备围观一出庶子顶替嫡子的好戏。

    吴绩亲自扶张起仁上轿:“张公舟车劳顿,怎么先来这里了?”

    张起仁依旧面色淡淡:“数年没回故乡,也想到处转转。”

    吴绩手心不由扪出点冷汗,为了学子的僻静,官学特设在一城的最西边,张起仁这转也转得太远了些。

    也不知道吴栩表现如何,他只好点头赔笑:“我们袁州地偏人远,生徒们不可跟长安官学相比拟,但出挑的也是有一两个,不知博士有没有已看中的学生?”

    “学生都是极好学的,个个都是可塑之材。”张起仁客套一句,话锋直转,“倒是吴公你……”

    吴绩心头一跳,忙道:“下官是博士的后辈,岂敢让您呼一句吴公。”

    张起仁倒也不摆架子:“你我同朝为官,自然就是同僚,你是一方父母官,我异地为客,更该尊重你,论情论理,你都担得起这一句吴公。”

    吴绩还想再谦恭几句,张起仁已抬起他的手腕,接下方才的话头:“我察觉吴公你掌心多汗,此多系肺气虚弱、卫阳不固、津液泄露所致,回府我替你开一剂方子调理着吧。”

    关起门来好说话,吴绩自然心领神会,忙掀下帘子,让轿夫先走一步。他身为下官,不敢和太医博士平起平坐,捡了匹高头大马,腆着肚子往上一翻,险些没摔下马来。

    一阵掩在袖子里的嗤笑中,唯有吴栩一人脸色发青,在前俯后仰的人群中格外打眼。吴绩坐稳了屁股居高临下地晃眼一瞄,便见自家大少爷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肖似他的眼睛死钉在吴议的脸上,恨不得用眼刀把他活剐了。

    他暗自叹一口气,这孩子到底太小气了些,高低胜负都写在脸上,别人还没奚落他,他自己先气急败坏了。

    倒是他那个口口声声要自立门户的小儿子,就生了根似的扎在原地,明明是松松垮垮一身柴瘦骨头,却任吴栩怎么凌人的气焰压过去,都站定脚跟佁然不动。

    谁良谁莠,顷刻分明了。

    袁州城是个撒盆水都要淋湿街坊门的乡下小城,口口相传的八卦小道比人跑得快,还没等吴议走拢郡王府门口,李璟早已牵着李福,屁颠屁颠地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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