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辰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影子上。
那时一团盘踞着的怪物，并不是人的影子。
出于理智，他觉得宋白不至于想要他死；但本能，依然让司辰感觉到紧张。
他体内的长生渊比他更紧张。甚至一路上，都不敢说话。
宋白之前开过很多玩笑。
譬如让他把奚和生出来；譬如想炖了他吃掉，所以先去混沌制造所找食材。
上位者的玩笑恐怖之处在于，他们完全可以让玩笑变成现实，全在于想不想。
假意和真心混在一起。
司辰不觉得好笑，只觉得可怕。
宋白在落地窗前看了许久，然后转过了头：“我今天很有谈兴，难为你当一下听众。”
一路上，宋白看起来给了他选择，实际上，并没有司辰拒绝的余地。从他选择报考白帝大学的那天起，他的命运轨迹已经发生了偏离。暂时看不出好与坏。
司辰回答：“您说。”
宋白起了个头：“很多年前，因为‘高维入侵’，联盟开始实施安全区制度。因为资源有限，只能让更优秀的人住进安全区。说这是为了人类更好的延续，后来安全区和灾区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出生在灾区，那时候还年轻，也没想起自己是13号。91岁那年，我从联盟手里抢来了一块地，建立了白帝城，接收了大量的灾区难民。这里原本是大陆的心脏，换句话说，首都。”
他的手指隔着玻璃，点在了这座城市上。
“我并不适合治理城市。短短十年，白帝城成了最混乱的安全区。人口最多的时候，这里有九千万人。一间宿舍那么大的房子，住了上下三代人。这些人没有未来也看不见希望，只是单纯的活着。大家为了仅剩的一点资源打的头破血流。”
“每年财政都需要我自己补贴，于是我建立了野草，一个荒野上的暴力组织，专门从安全区挣钱。打劫勒索，但远远不够。后来只能放弃让其他人进来。”
司辰并不清楚“白帝”这个名字，在当年制造出的混乱和血雨腥风。但依然从宋白的语气里，捕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白帝城关城门那天，我在城郊。有个中年男人说自己是卖掉灾区的房子一路开车来的。中途还因为遇上畸变种落下残疾，死的全家只剩一个人。但他脸上却很是欣慰，因为马上就能进城了。进入安全区，并不能真正的安全，但至少不用害怕突然造访的空间折叠。”
“但城门就在他眼前关上了。他在白帝城外徘徊了很久，最后选择上吊自尽。他不知道我就是那个下决策的人。死之前把妻子女儿的骨灰都交给了我，希望可以把他们埋在一起。”
司辰微微张大嘴，半晌后，安慰：“……这不是您的错。”
宋白道：“我本来就没错。”
“……”司辰。
宋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必须坚信我没错。放弃眼前的人，去救更多的人。谁能说这是错的？”
司辰思考了片刻：“是的。”
“但是这个选择，和安全区建立的初衷没什么不同。那时候我就懂了，哪怕能赢了财阀世家，世界也不会变的更好。只有一个办法让世界恢复正常，那就是结束高维入侵。”
戾气在宋白平和的脸上一闪而过：“让那些脏东西，滚回自己的应该呆着的地方去。”
这个目标或者说理想，听起来远大的有些过了头。
但司辰依然捕捉到了一点信息：“高维入侵可以结束？”
宋白回答：“我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有做到。”
“您告诉我这些……”司辰斟酌着用词，看向了白帝的眼睛，“是为什么？”
他其实还帮不上忙。在同龄人里，司辰已经很是不错。甚至用一个空间折叠区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自己不逊色于其他大家族的继承人。
但白帝说的一切，都离他的生活太远了。他甚至从来没想过“结束高维入侵”这个可能。
宋白平静地回答：“因为我快死了，我需要有人继承我的一切。”
在死亡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不同的是，有些人死了就是死了，有些人死后，却能以另外的形式存在。
司辰在那瞬间想到的不是富老头和他的遗产，而是折叠区内，夸父在黑雾里说的那句话。
【好完美的容器。】
宋白站了起来，弯腰，打量起他的脸，脸上浮现出了笑意：“发抖了啊，看来你也知道。”
他的手指触碰到司辰的侧脸：“我其实很喜欢你。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司辰整个人都陷进了背后的沙发里，退无可退。
他的鼻尖充斥着浓郁的海腥味，海水的咸腥里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老师……”司辰的语气有些勉强。
宋白漆黑的瞳孔逐渐转红：“我还可以告诉你，你身上这条长生渊。是从我身上分出去的，目的是为了压制境界。我现在处于第八天梯。到第九天梯，会被这个世界排斥出去。”
严格意义上讲，宋白才是司渊的生母。
司辰这次是真的瞳孔地震了。
他把捡到长生渊的经历串了一遍。
最开始这条长生渊，的确来自于宋家的旁系。找到他的组织是野草。
他以为都是巧合。看上去，也的确是巧合。
司辰张开嘴：“为什么会是我？”
宋白收回了手：“对啊，为什么呢。老师也很想知道。”
他重新站直了腰杆。
“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是，我会让你忘掉今天晚上的事，你可以继续在白帝大学读你的研，我不会干涉你，等你死后，我会回收你的遗体；第二是，成为我的继承人，我会竭尽全力培养你，让我看见希望，最后继承我的意志。”
“但不管你做什么样的选择，老师都会告诉你和长生渊共生的方法。选吧。”
第106章
司辰努力地消化着宋白说的话。
树林里分出了两条路。
第一条路是无知但可能幸福地生活着，他不需要了解世界的真相，也不需要承担期待和责任。
司辰其实已经得到了他童年时想要的一切，身份、地位、财富。他可以就此停下。
他小时候做过的最夸张的梦，也不比现在的生活更好。
第二条路，是清醒的活着。司辰会被当做继承人培养，去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有安宁的生活，他会走上另一条沉重的道路。而这是白帝走过的老路。
宋白安静地等待着。
司辰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询问：“老师，既然你可以再活一次，为什么不继续？”
宋白嘲讽地笑了笑：“我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第一次没做到，第二次也没有。如果第三次还是不行，我一直相信的一些东西会被毁掉。”
他骄傲的不可一世，永远相信人定胜天，宁愿把错误怪在虚弱的身体和短暂的寿命身上，怎么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
宋白的长相很年轻，眼珠子黑白分明，总是拿黑的眼珠子看天，白的眼珠子看人。
然而这一刻，司辰却在他的眼神里，看见了到了和外貌不相称的苍老。
司辰没忍住询问：“老师。您现在多大？”
宋白面无表情地回答：“18。男人至死都是少年。”
司辰：“……”
司辰很短暂地权衡了一下利弊，然后缓缓道：“我选2。”
他并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和抱负。
司辰清楚自己不是困在浅水的游龙，他只是不择手段的鬣狗。如果某个现存的体系对他更有利，他并不在乎这个体系会压迫多少人。也不在乎自己安逸的生活背后烧的是多少普通人的骨灰。
但既然知道，那就没办法不去看看。
至于选择一，听上去真的很容易出意外死掉。
宋白也许此刻是真心的，但人总是会变的。
把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怜悯上，听上去就很可怜。
宋白的脸上看不出多余的情绪：“好。”
他的手指在茶几上敲了敲：“那我们再来说说长生渊的事，把它叫出来。”
司辰低声道：“小渊。”
长生渊怯怯的，从司辰的体内爬了出来。触手死死地抱住了司辰的胳膊。
它对宋白的态度充满了惧怕。
宋白对这块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
但此时难免有种儿大不由娘的恼怒。
宋白的手指在虚空中一点，长生渊的身体下掀起一股小小的风浪。
它像是蒲公英一样，飘到了宋白的掌心。
“吱！吱吱！”长生渊害怕的挤出了一股股半透明的黏液，下意识地向司辰求助，“妈……妈妈！”
司辰差点站起来，但是被宋白瞥了眼，又强忍着坐了回去。
宋白掀起长生渊的触手，检查了一下司渊的身体。
长生渊身上的小瘤子一颤一颤的。
“亚成年体。”宋白的语气很平静，“发育的还行，在同年龄段里的长生渊里勉强能看。”
其实宋白的评价有失偏颇。
一般的长生渊是在母体身边长大的，由母体提供食物。母体的水平普遍在五阶到八阶。想抓点食物给孩子自然很是方便。
但司辰是和长生渊一起成长的。
他提供的食物远超这个阶层的能力水平，好几次为了养孩子出生入死。
而司渊在成长过程中，得到了白裙子和图灵等一系列继父的协助。食谱很杂，品质却都不低。
长生渊的确能吃，但吃的东西也是有限制的，身体不够好，吃太多会撑死。
司辰的饲养程度差不多刚好踩着那个要死不死的线。
简单来说，让白帝养，可能也就这个水平了。
但司辰显然是不清楚的。
他不幸被宋白的话PUA了，想起长生渊饱一顿饿两顿的日子，下定决心以后多进折叠区喂点好的。
几乎是宋白刚松开手，长生渊就像个风车一样旋到了妈妈的身边。
宋白道：“看你和它的状态，不能再等了。”
生物进化的确存在压级的现象，在某个天梯上锤炼到极致，才想办法晋升到下一天梯。
譬如宋青玉，就是这样的存在。
而长生渊的状态，属于早就能晋升五阶，但是强行压制了下来。
为了装那些多余的能量，司辰还安装了一条小尾巴。
司辰“嗯”了一声。没好意思说，其实这才是他考研的主要目的。
宋白：“你刚从混沌制造所出来，应该明白。和长生渊共生有两种方法。第一是分裂，第二是同化。”
“分裂，就是像夸父那样。把一条长生渊分成好多份，使用的时候再组装。不过他是把分裂的长生渊养在别人身上，你只能养在自己身上。”
如果人体承担的极限是6。这就像是把7变成了3＋4。加起来依然超过了极限，但分开的时候，只是稍微有些难受，不至于被撑死。
宋白垂下长长的眼睫：“同化，就是像我这样。好处是基本舍弃了原本孱弱的身体，坏处是如果你在竞争中失败，长生渊会代替你。不过，它大约不会跟你抢。”
换句话说，司辰和长生渊只能活一个。
司辰几乎是瞬间做出了选择：“我选分裂。”
宋白并不意外于他的决定。能把长生渊养成这种妈宝渊，两人的感情交流一定是双向的。
他轻声道：“优柔寡断，后患无穷。”
司辰只是摸了摸靠着他不停蹭来蹭去的长生渊，平静的面容勾起一个浅浅的笑：“老师，你被谁爱过吗？毫无保留的，没有任何目的的爱过。”
宋白的眉毛微微一挑。
“你不需要努力，不需要强大，不需要变得更好。甚至什么也不用给它。但你依然确信它会一直爱你，就像是相信天上会升起太阳。”
宋白的视线落在了小怪物的身上，回答：“我只知道养宠物的前提是宠物不会危及到自己的性命。”
司辰的语气逐渐坚定：“我不知道未来会不会后悔，但是现在我想它留下。”
宋白沉默了许久：“你真的很叛逆。”
司辰回答：“对不起，让老师失望了。”
尽管如此，他的眼神里并没有多少歉意。
宋白微微眯起了眼：“其实也行，东西拿出来。”
司辰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宋白指的应该是从神之子13号那获得的核桃一样的脑子。
他拿出了这个盒子。
之前，为了召唤13号，司辰把它埋进过土里。
宋白有些嫌弃地拿水冲了冲，然后递给了长生渊：“吃。”
长生渊没有第一时间动手，而是转头看向司辰：“吱？”
核桃闻起来很香，但它不知道能不能吃。
司辰道：“吃吧。”
得到许可后，长生渊拿一根小触手，把核桃卷起来。喂进了自己的嘴里。
司辰在下一刻捂住了自己的胃，那里骤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