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白天,宫殿中却伸手不见五指,充斥着一股雨腥的气味。
普绪克不喜欢雷声,雷声跟某种野兽的吼叫似的,惊恸人心,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她躲在被窝里,沉沉地捂着脸,尽力逼自己赶快睡着。
窗外电闪雷鸣的,凛冽的冷风似乎要冲进屋里,把她卷走。
她越想睡着,越睡不着。
还没等她攒出些睡意来,就感觉有人正坐在她床头,阴郁的目光像一双无形的手似的,抚着她。
——是他来了。
普绪克顿时推开被子,眼睛却被那人沉沉捂住。
“亲爱的。”他身上泛着清寒,抵着她的额头,晶莹的雨滴顺着他的发丝落在了她的眼角,凉丝丝的,“怎么这么早就要入睡?”
普绪克被他身上的寒气熏得打了个寒噤,“天太黑了,左右也无事……便,便睡了。”
“天太黑么……”他微微仰起头,略有感慨似地道了一句,“是宙斯那家伙。伊那科斯的女儿要惨了。”
普绪克敏觉地捕捉到了些许不寻常的意味,追问,“什么?”
他沾了沾她浅色的唇,“别怕,这场暴风雨很快就能过去。”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株沾着露水的三色风信子,“路上看见的,便摘下来送与你。”
普绪克捏着花枝,借着些许微光可以看出花儿很好看,连花瓣都是晶莹剔透的。
但她此时却心不在焉,渴望他能说更多的八卦给她听。
普绪克把风信子嗅在鼻尖,轻轻地依偎在那人怀里,有意无意地提起刚才的话茬儿,“那个伊那科斯的女儿,也跟我一样怕雷声吗?”
他悄声说,“不是。”
普绪克弱弱地抚着风信子的花瓣,“那你为什么说她惨了?”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停顿片刻,“你真想听?”
普绪克浑圆的小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朝他撒娇,“左右我也睡不着,你就当给我讲个睡前故事吧。”
他的声线略微沙哑了几分,“伊那科斯的女儿叫伊娥,长得十分美貌。众神之父宙斯看重了他。”
普绪克静静地听着。
他若有若无地朝窗外淡淡眺望,“此刻的这场风雨,就是宙斯正在追逐伊娥而布下的。”
普绪克不禁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她很艰难地问,“追……逐?”
一珠冷雨飘入室内。
他垂头吻下她的额头,“宙斯总做这样的事,习惯就好了。”
普绪克低垂的眼帘转了一转。
她不认识伊那科斯的女儿,这样的见闻她也是头次听说。
听他的语气,仿佛宙斯抢人的事就是一场家常便饭似的,习以为常。
那么他又是谁,也位列仙班吗?可以时时见到众神之父……
普绪克稍微有些不适,“那……你能去救救那个可怜的女孩吗?”
“亲爱的,很遗憾,我管不了。”
他黯哑的眼色轻轻睨着她,“这种事情,咱们还是旁观得好。”
她不豫地清了清嗓子,略微感叹地说,“……是爱神,是他乱射箭。总是叫不合适的人相配。”
旁边的人被她说得手臂僵直了一瞬。
“听你所说,好像忿忿不平呢。”
他勾着她的下巴,喉结微微动,“你觉得我们也不相配?”
当然不是……特别相配。
一个是人,一个是非人类,怎么可能相配呐。
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
普绪克憋憋嘴,“我没说。”
他语调上扬地嗯了一声,沉迷似地掐掐她纤细的胳膊,“所以说,爱情是盲然的。使用些卑劣的手段,也无可厚非。”
普绪克悄无声息地咋舌。这种观点她可不敢苟同。
他这么说,就好像为众神之父的卑劣找借口似的。
不过,这似乎也是一个信号。
他能如此清晰地了解众神的所作所为,还能带她飞到云端去听太阳神的里拉声,这看起来就不像是一个普通怪物能做到的。
关于他也是一个神的猜测在普绪克脑海中越来越笃定,只是现在还没有十足的证据。
与此同时,普绪克也隐隐感觉到了麻烦。
如果他真是神的话,那可太令人难以想象了……
此时此刻的她,处境跟那被包裹在乌云中的伊娥有什么区别?
两人掀过这个话头,磋磨了一会,便到了晚饭时分。
有他在,外面的狂风暴雨都吹不进来。
山珍海味都为她准备好,只是他不容许点灯,导致普绪克看不太清食物,两三次里都吃到鼻子里……
他却仿佛有夜视眼,宠溺一笑,帮她擦净嘴边的饭渍。
“不若我来喂你。”他在她耳边沉沉说。
普绪克耸了耸肩头,下意识地就要说不,但那人已经把菜品举到了她嘴边的高度。
“张嘴。”
第13章
普绪克抿抿唇,躲无可躲,只好被他一口一口地喂着。
她其实不太习惯这样被人摆布,就好像她是个布娃娃似的,连基本的自理能力都没有。
可他偏生喜欢摆弄她,不厌其烦,事无巨细。
普绪克蔫蔫耷耷地吃了几口,便挡住他的手,“不吃了。”
他一勺汤正悬在半空,“不合胃口么?”
普绪克寻不到借口。
他将杯碗放到一边,把她细嫩的手心捧在双手中间,“你喜欢什么要与我说,我都会为你办到。”
普绪克被他弄得手心痒麻。
他这般亲和的样子,仿佛相处多年的亲人似的,叫人心生依赖。
在这座幽深的森林里,处处皆是危险,他也确实一直在保护着她。
……尽管他是她被献祭到这里的罪魁祸首。
普绪克鬼使神差地投入他的怀抱中,悄声说,“我想家了。真的。”
她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揉皱了他一小片衣襟。
丘比特看着怀里蜷缩的人,不忍她落泪,那么一刹那间,那句“想家就回去看看吧”就要说出口……但他随即捕捉到她温柔后面隐藏着某些伪装。
普绪克抬起水色的眸子,吻着他的下巴,“让我回去看看,好吗?”
他沉然垂下头,打量着她。
黑与白的逆光之下,虽然她瞧不见他的神色,但他却可以把她眼底最细微的情愫都收入眼底。
她忧郁的眼神里,有恳求,有故作的爱意……还有几分隐匿在深处的不甘。
那细微的不甘之意如同警钟,一声声地告诉他,她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丘比特柔肠百转,一时百种念头都涌上心头。
如果不是这该死的天条,他真想立刻抛去伪装,不管不顾地用最真实的身份面对她。
可惜他还不能,他还不能公然违拗母亲的命令……
他忧伤地把她扣紧在自己怀中,“这里不好么?”
普绪克低声说,“很好。可是这里不是我的家。”
他略微残忍地对她讲,“亲爱的,这里会是的。”
普绪克一阵失落。
她当然没奢望他会真的让她回家,只不过又是软磨硬泡的伎俩罢了。
她怯怯地转过身去,不把面孔朝向他,“这顶多算是你的巢穴,怎么是我的家。”
他哑然失笑,“巢穴?”
——他的宫殿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是巢穴。
他带几分委屈地解释,“我真不是怪物。”
普绪克被一股怪异的温暖包围,他的体温又似人类一般了……他好像在向她证明他不是怪物这种说法。
然而这温暖却似裹着暖席的冰块,细细品来,终究还是冷的。
这世上没有体温的东西不多,似乎只有两种。一种是塔尔塔罗斯深处的怪物,它们生活在某些黑不见底深渊里,丑陋无涯凶残无度,生来冷血,是没有温度的。
另一种则是神。
眼前的人……饶是她看不清他的样子,也能感觉出来他那副优雅的姿态,以及在若隐若现中那副摄人心魄的美感。
普绪克问,“你真的不是怪物。”
他低低嗯了声。
她得寸进尺,“你敢对着斯提克斯河发誓吗?”
他道,“我对斯提克斯河发誓。”
他既敢对斯提克斯河发誓……他真的不是怪物?
那么,他会是另一种可能吗?
她右眼皮挑了挑,想要看他容貌的念头又浮了上来。
“那……你是神?”
他没着急开口,指尖滑着她下巴的弧度,“亲爱的,认为我是什么,就是什么。”
普绪克被噎住了。
神是有约束的。他是神的话,他就不能任性妄为,他们还需要人类供奉香火。
人类虽是蝼蚁,但蝼蚁也自有蝼蚁的坚忍。
他看出了她的心思,开玩笑似地跟她说,“我最大的秘密都让你知道了,你是不是打算去奥林匹斯告我?”
普绪克胸有成竹地轻笑一声。
“如果你报出你的神号的话,你可就要小心了。”
“那么太可惜了。”
他的剪影闪过一丝诡谲的弧光,“那我只好提前灭口了,否则真叫你告了去,我可就大祸临头了。”
普绪克被他以一种非常弱势的姿势挟制着,仰着头,完全落于他的掌心之中。
可是她仍坚强地挤出一丝笑来,“你不会。”
他报之以一嘲,“不会?”
普绪克低声道,“你中了爱神的箭吧?”
小爱神总喜欢蒙着眼戏弄箭下的人。
不管那是人类、怪物,还有高高在上的奥林匹斯之神……没人能拒绝爱神之箭。
她晓得这一点。之前她还以为他真是怪物,想把她养肥吃掉。
如今看来,他更像是一个不幸中了爱神之箭的小衰神,不管愿不愿意,都得要命似地追求着她。
普绪克越想越合理。
她朝着微微顽皮地眨眨眼,隔着薄薄的衣料,在他的心口画圈圈,“你中了他的箭,会非我不可。”
对方沉默了片刻。
少女那不断绞动的手指弄得他心口都痒了。
某种程度上,确实是她持有筹码。
他一把箍住她的手。
“那你想怎么样?”他挑衅似地使劲捏了捏,“我无可救药了,除了你能救我。所以我要你陪我。”
普绪克挣扎着从他怀里坐起来,诚恳地对他说,“有药可救的。我们一起到爱神的神庙去,在他面前祈祷,让他收回神谕,好不好?既是救了你,也是救了我。”
她的王国还有一箩筐的烂摊子等着她收拾呢,她可不想这么早就把生命耗散在朝朝暮暮的婚姻中。
可那人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嗤笑。
“亲爱的,”他冰冷地抚摸着她,“爱神的金箭是不可能被收回的。”
普绪克鼓着勇气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叫爱神再射你一记……铅箭。”
丘比特静静地听着,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她。
她说什么呢?
一人中两箭?这么不地道的事情他可从来没做过。
爱意似一张大网,他已经深陷其中被罩得难以自拔了,她还妄图独自脱身?
铅箭是有的。
不过不是她的。
他暗金色的寒眸在黑暗中缓缓隐去。
他贴在她耳边说,“行啊,你将来去爱神庙,叫他给你试试。”
第14章
阿道斯那日救了爱妮丝,还以为她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她居然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再回到城邦里去。
“你疯了吗?”
阿道斯瞪着一双血丝的眼,“克洛伊正在到处抓你,现在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没说一定要回去。”爱妮丝瞳孔里依旧泛着冷静的光,“只是我的水晶球预示着应该这么做。”
她手上捧着一个水晶球,相传被巫师注入魔法,可以通灵,可以看见有血缘关系的人,在某些时候,还可以看得见未来。
“什么劳什子水晶球,要是真有用的话,现在就给我把普绪克变出来!”
阿道斯暴躁地说着。
爱妮丝没再与他争论,闭上双眼,口中喃喃念着咒语。
她把所有意念都集中在水晶球的身上,期许水晶球能显出普绪克的位置。
可是良久,什么都没有发生。
爱妮丝颓然说,“妹妹她……应该身处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的水晶球法力太低微,感受不到。”
阿道斯认定爱妮丝就是个神棍,气得想要砸掉水晶球,“借口!我早就说过这些东西没用。”
正说话间,空气中忽然传来细微的声响。
“嘘。”爱妮丝轻轻打断,“别说话。”
两人正在被克洛伊的士兵追捕,若是被抓回去,一定会被绞死。
急躁之下,阿道斯只得把爱妮丝给压在了树边,两人互相遮挡着对方的脑袋。
哒哒哒。
那触目惊心的动静被风吹走了。
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许是什么野猫的声音。
刚才着急没顾得上,爱妮丝这时才发现他们面孔靠得极近,不由得大为尴尬,压着嗓子,“喂,起开,占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