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比特眉眼陷入浓影之中,冷硬的轮廓没有一丝感情之色彩。
他的目光朝那些人投去。
他不是嗜好杀戮的神,他是司管美好的神。
他钟爱艺术、爱情和浪漫,这样打打杀杀的事情,他不喜欢的。
可不代表他不能杀戮。
泥土所塑的凡人,与云霄之上的神相比,何止区区蝼蚁之躯。
把他们化为尘埃,不费吹灰之力。
须臾之间,那些人已变成了一尊尊石像。
普绪克被那人贴身搂着,却看不清外面发生了何事。
她只是听到那些人张牙舞爪的喊杀声,随即耳边就一片静寂了。
腿上的毒性蔓延很快,她就像是被灌上了沉甸甸的铅块,任何神经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
神志仿佛也不是那么清晰了……
就在迷离之际,她恍惚又听见了阿道斯的喊声。
那声音高亢而嘹亮,“普绪克!”
普绪克眼中一片浑浊,竟不知道该信谁了。
她腰间只被另一双和风似的双手挽着。
那人俯身将双唇贴在她耳边,那含蓄的嗓音犹如一张柔软的网,把她笼罩其中。
“亲爱的,别怕,我们回家。”
*
普绪克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她只觉得自己被放在一个松香的床铺上,白天是黑夜,黑夜还是黑夜。
期间她醒了几次,都搞不清现在的时间。
昏昏沉沉中,她一会儿梦见克洛伊那张穷凶极恶的脸,一会儿又梦见阿道斯模糊的身影。
她就在这些场景之中,却好像一个透明人,别人看不见她,她也摸不见别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切的发生。
这一切噩梦的根源,总站着一个身有银色双翅的男子。
他就站在窗边,十分接近光的位置,即将要转过头来……
普绪克倏然睁开眼。
眼前一片昏黑。
额头上的发丝裹了一层细汗,粘腻地贴在脸颊两侧。
她艰难地想动弹,却发现自己的腿动不了,刺满了雨丝般的细针,深入肌肤一寸来多。
“醒了?”
身边温淡的男性声音突兀传来,“你中了毒荆棘的毒,只有这样才能拔毒,先忍一下吧。”
他拿着软帕,轻轻擦拭着她额头的细汗。
普绪克感受到一股湿润的冷意,肩膀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
她还记得晕之前的事情。
一阵黯然袭上心头。
那人就侧坐在她身边,似没有体重似的,松软的床铺也不见陷下去。
“……怎么,没让你和家人回去团聚,不高兴了?”
普绪克无精打采地歪过头去。
昏黑中,她只能隐约看到那人棱角分明的下颌骨,在昏暗的光线中,成一道优美的弧线。
“现在是夜晚吗?”
他发觉她逡巡的目光,淡淡解释了一句,“为了留下来照顾你,我暂时把窗户遮挡起来了。”
普绪克懒散地哦了一声,显得漠不关心。
事实上,她心中一直支撑她的精神支柱,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
半晌,他把她冰凉的脸蛋靠近自己的额。
“亲爱的,你就没什么话跟我说么?”
普绪克明亮的眸子看向他——尽管她只能看见若隐若现的虚影。
他是怪物,她被献祭给了他。
本以为他是那个不怀好意,伤她吃她的人,如今,却成了护她的人。
她鼻尖酸了酸。
这种情绪也不是对他一人的,是各种情绪混叠在一起,叫她有感而发的。
太肉麻的话她说不出来。
“谢谢你。”她闷声说,“无论怎么样,都谢谢你救我。”
他长长嗯了声。
“那些人,是你的家人?”
普绪克舌头一滞。这个问题让她心里很难受。
她颓丧地说,“我不知道。”
当时在树林里,她就想不清楚,现在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便更加糊涂。
不过不管怎么样,她没有见到阿道斯本人,有些事情还尚且不好说。
现在并不能确定阿道斯真的背叛了她……除非叫她亲眼看到,他对她举刀相向。
他漠然将针夹在指缝间,缓慢地擦拭着,“你的家人,怎么要杀你?”
“我想他们可能是克洛伊的人……或者是其他仇家……”
普绪克逼迫自己憋出一个笑来,擦擦眼泪,“一个国王,有人爱戴就有人憎恶。父亲母亲之前得罪了不少人。”
“这样啊。那亲爱的,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他漫不经心地摩挲她的鬓角,“阿道斯是谁?”
普绪克呲了呲牙。
唔,他为什么要忽然揭她伤疤?
普绪克有些懊丧,压住内心的波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无关紧要么。”那人不冷不热地说,“可你在梦中唤了好几次。”
普绪克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一声嗤笑隐没在喉咙间,“说实话,我有点嫉妒。”
她从来都把他当成陌生人防范,却在梦中呓语另外一个男子的名字。
是他待她还不够好吗?
她的丈夫,不是他么。
他说话的气流有一搭无一搭地落在她额上,轻缓地拍打着她。
他是那么地信任她,她却还要跟树林里的那些人类勾结,要离开他。
他违背母亲阿芙洛狄忒的命令把她藏在这里,因为他们仙凡有别,他只能借着怪物吕戎克的身份,趁着夜色跟她在一起,与她相守。
他不想用一支金箭草草结束他们的恋情,可是相处了这么多时日,他发现她的心好似一点都没变。
甚至仍然想着另一个男人。
作为爱情之神,得不到爱情,等于剥夺他的神衔。
他从前皆是自由自在戏弄他人的,从没像现在这般狼狈过。
丘比特的眼底第一次泛起蒙蒙寒光。
是委屈的,而无辜的,散发着神性的。
普绪克也晓得这件事多少有些理亏了。
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善恶不分。
但究竟谁是善,谁是恶,她也分不清楚。
她能感觉到身边人似有若无的怒气。
但即便在盛怒之下,他的语气仍然和缓,像是怕吓着她似的,没有一丝沉重。
“我……”
她禁不住望向他。
窗户被黑布遮挡之下,只有很少的太阳光照进来。
这点光线隐约映见他的瞳孔闪烁着金色的光辉……柔和而淡雅,像湖里珍珠的晕光。
她努力平定自己杂乱的内心,主动挽住他的手臂。
她撒娇道,“我错了。”顿一顿,又说,“我以后不会再骗你了。”
他斜下眼角瞥她,语气跟给她哼摇篮曲时一般无二,“真的假的?”
普绪克虔诚地说,“嗯,真的。”
是真的。
因为经历这些日子的相处后,她发觉骗他没意义。
而且他好像也不是十恶不赦、凶残可怕的怪物。
她或许应该早点放下芥蒂,把心中所想拿到明面上来说。
……可是她又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不敢盲目信任他。
那人半是按着她的肩头,托着她的后脑勺,嘴角隐约颤动着微笑,“普绪克,你是我的新娘,以后不要再看别的人类了,好不好?”
普绪克半仰着脑袋,承受着他温存的抚摸。
他的温存之中,又带了那么一点危险。
如果不听他和顺的嗓音,光凭他双手的温度……那可就像一把沾了寒霜的利刃,紧紧地抵着她的喉咙。
片刻,她只能红着鼻子,抽噎地说,“嗯。”
第10章
森林中。
“普绪克!”
阿道斯从草丛里跳出来,擦擦脸上的血,发疯一般拨弄着周围的灌木丛。
他刚才明明就听见普绪克地声音了,绝对没错,她就在附近呼唤着他。
可待他冲出来,森林除了一片死寂的月光外,俨然什么都没有。
是他出现幻觉了?
阿道斯迫使自己焦灼的心冷静下来。
他弯下腰,细细查看地面上残留的蛛丝马迹……可是夜晚露水湿重,地面又铺满了落叶和砂石,根本一丝痕迹都找不见。
可是他也不可能幻听了啊,普绪克一定就在这周围。
阿道斯啐了口唾沫,怒然锤了下旁边的树干。
“该死!”
到底是什么东西掳走了她?
“啊……!”
蓦地,不远处忽然穿来下属们尖锐地惊叫声,阿道斯顿时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了过去。
只见他们中三个同伴居然……变成了石头。
那三人面目狰狞,举着剑,做向前冲刺的动作,活脱脱像高超匠人精心雕刻的。
众人面面相觑。
这些人之前愿意跟阿道斯出来,只不过为赏金所诱惑,谁也不相信林子里真的有怪物……如今看来,这林子确实有蹊跷……存在着一个能无声无息把活人变成石头的幽灵。
“这……这是神怒了!”
不知谁叫了一声,恐慌立刻在阴幽的林子里蔓延开来。
众人再也顾不得赏金,还没等阿道斯说话,就丢盔弃甲地跑光了。
“回来!”阿道斯暴怒着斩杀了一名逃兵,剩下的却四散奔逃,再也追不上了。
“可恶!”
阿道斯愤然骂了一句,一时间恨不得把这片森林都连根拔起。
石像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些胆子比针尖还小的家伙!
罢了,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也一定要把普绪克救回来!
他可不怕什么吃灵魂的怪物。
阿道斯急喘了几口气平复呼吸,他凶横的目光忽然扫见了那三尊角斗士的石像。
不对。
他雇用的三十多人他都认得,好像并没有这三人。
阿道斯走过去,蓦然看见了那三人手臂上的王国徽章——那徽章也随他们石化了。
阿道斯恍然心头一紧。
这徽章的隐秘标记,他认得。
……这三人竟是国王克洛伊的人。
/
王宫内。
国王克洛伊听说自己派出去的三个探子都死了,略略有些意外。
“阿道斯杀的?”
下属一脸恐慌地摇摇头,“不是……是变成了石头。”
饶是克洛伊老谋深算,听了这话不免也吃了一惊。
笑话,吕戎克那种怪物只在传说中,怎么可能真的存在。
他觉得一定是那几个蠢货沾上了什么毒液,或是其他什么可怕之物,所以才弄成这样的。
“阿道斯在森林里听到了普绪克公主的叫声……”下属附耳,低声说,“可是寻过去,又不见人影了。人人都说,那是普绪克公主的幽灵……”
克洛伊当即训斥那人住口。
“废物。自己做事不利索,还找这些借口来!”
下属脸上挨了一巴掌,结结巴巴的,不敢再顶嘴了。
“再派人手去。只要是见到了她人,格杀勿论。”
克洛伊做了个手势,忽然想起了王宫里的还有一位公主。
普绪克的姐姐,爱妮丝。
她流着先王的骨血。
这几日,她也正在奔波寻找着普绪克的消息。
克洛伊不想留有后患,既然普绪克暂时生死未知,那他就先把好解决的解决掉……
*
夜空中白灿灿的镰刀月牙变成了满盈欲蚀的银盘,时光飞逝,唯有林间晚归的点点枯鸦日复一日地绕着宫殿打转。
宫殿里不分四季,住在里面的日子漫如流水。若是撇去寂寞不谈,倒也闲适安逸。
普绪克腿上的那点伤足足过了三日才好。
其实她挺纳闷的,既然那人有神力治愈的本事,干嘛不直接治好她,还废这么大的力气一点点地拔毒?
那人却说,“普绪克,我只想以一种更像人类的形象出现在你身边。”
更像人类?
普绪克暗暗咋舌。
他是真的打算跟她这么长久地过下去么?
她身体的毒液被拔干净后,又陆陆续续在床铺上养了将近七八日,这得以稍微活动活动。
她的皮肤本就是偏白的,在屋中被闷了这许多日,乍然被阳光一照,雪白更胜从前,恍然天上不染纤尘的晨雾似的。
月色再次降临的时候,那人带着她到庭院里漫步。
这日也是个颇为特殊的日子,是普绪克十九岁生日。
她自己都忘了,还是根据天上圆缺的月轮推算出来的。
“你的生日?”他纤长白净的掌心扣着她的手,略显愧意,“对不起亲爱的,我没有准备礼物。”
普绪克微微一笑,“没事。”
从前她在王宫时候,父母自是千娇百宠,她的生日都是举国同庆热闹非凡。
如今父母已不在了,她也不是众星拱月的公主了,自然省略这些繁文缛节。
她垂下头,一缕不安分的发丝滑到下颚边,清澈的眼波里不经意盛满了对过去的缅怀。
这缅怀是如此浅淡,可她的一举一动,还是悉数落在了那人的眼中。
他沉默片刻,抬头眺望天台边上的簇簇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