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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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秋水-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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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夫在一旁喏喏跟着,并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劝道,“您下回还是多当心些。”
  “这撞过去,您自己要是磕了碰了,回头夫人问起来,又该数落您了。”
  “我娘?”周澄冷哼一声,“她除了能数落我,也奈何不了旁人了。”
  “等了十几年,还想着那姓周的能回心转意,接我们母子进府。”
  “若非我这次先出手,去争了一回,只怕再盼十几年,把眼熬瞎了也等不着。”
  “是,”车夫在一旁陪着笑,“少爷能干,夫人也开心。近来瞧着都开怀许多呢。”
  也不知这二少爷使了什么手段,近来老爷来姨娘这儿确实多了许多次,对着二少爷也较平时好,还领着人往外交际了两圈,这在从前可是从没有过的稀罕事。
  就这几日,府中几个见风使舵的连“二少爷”的称呼都叫了出来,落在周澄耳中,也没见拿他们如何。
  说起称呼,周家论排行,他们原该称周澄一句“二少爷”。奈何周澄母子俩还未入族谱,无名无份,这句“二少爷”也落不到实处去。
  先前有几个有眼色的唤过两句,却莫名挑了周澄的火,拉下去乱抽了一顿鞭子。自此往后,府中谁也不敢再称“二少爷”,一律省了排行,只称作“少爷”。
  “这算什么,”周澄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登上了车,“日子还在后头呢。”
  “周家欠我们的,总得一样一样加倍还回来才够。”
  车夫这次不敢再接腔,侧身坐在车辕上,鞭子凌空甩了一记,驱使着车驾慢慢往回走,转了话道,“您今日既然给了个假住址,怎么又将真名同大少爷讲了呢?”
  “万一……大少爷起了疑心……”
  车厢帘子微晃了晃,周澄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出来,“疑心便只管叫他疑心去。”
  “凭什么我同我娘担惊受怕这么些年,他倒能高枕无忧,安心做他的周府大少爷?”
  “风水轮流转,总没有所有的好都落到一个人身上的道理。”
  疑心最能折磨人,那一点寻不到的暗影叫人辗转反侧,午夜梦回之际,都要惊出一身冷汗。
  周潋是天之骄子,这样的滋味从前大约从未尝过,也该受一回。
  同一个父亲,同样的姓氏,凭什么他同他娘就要战战兢兢,畏首畏尾地过日子,他那位好大哥却片尘不沾,坦坦荡荡。
  人人都夸周潋如何好,连靖王都数度起了招揽之心。若非周潋猪油蒙了心拂了靖王颜面,哪里还轮的上他来出这个头。
  儋州城中,谁都知晓周家的周潋,可周澄呢?没一个人瞧见。
  同样是“周”,一笔写不出两个来,难不成他背的这个“周”字,就要比周潋那个轻贱出许多?
  他今日自报名姓时,有那么一刻,真的希望周潋曾听说过他,认出他,希望那张平静的脸上带出一丝一毫的动容之情来。
  可是没有。
  周潋什么都不知道。
  他无知而幸福地活着,活在众人的赞誉声中,活在整个周家满门的期盼里,活在儋州城晴朗的日头底下。
  又有谁知道周澄呢?
  周家的二少爷,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在红螺巷的角落里藏了十数年,连做周潋的替代品,都要被人说一句尽不够格。
  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做周家的少爷,没有人曾将他带去过日头下,可这些人反过来,却又要嘲讽他不识抬举,拎不清身份。
  难道那个周潋,就真的有千般万般好?
  他被那个叫周潋的人压了那么些年,压成泥泞中的一道暗影,连自己的名姓都成了无人问津的摆设。
  他实在太想看看了!
  看看他那位好大哥从上头跌下来,跌进泥泞里,到了一无所有那一日,可还会像如今这般光风霁月,这般君子风骨。
  车轮轧过青石砖地,响声逐渐变得低微。周澄靠在车壁上,微微阖上眼,眼前慢慢浮现的,却是当时,从周潋车中探出来的那一张脸。
  即便是在朦胧的夜色之下,也能隐约瞧出,那是一张极美的面孔。
  周潋对那人很是在意,言谈之间,自己有意试探,也能察觉出周潋的不悦来。
  自己这位大哥并未娶亲,可自己口称“夫人”,却也不见周潋反驳。
  这人会是谁呢?
  周澄思索片刻,倏忽想起,府中下人曾悄悄递出来的消息。
  当时那人曾隐约提及一句,自己这位大哥先前同父亲争吵,并非全是为了大生意之故,似乎还为着府中一位歌姬。
  那位歌姬由他人送进周府,名义上是周牍寿宴的贺礼。可送进来还未多久,便被自己这位大哥染了指,为了维护她还几度同周牍起了冲突,才引来父子失和。
  为区区一名女子痴迷到如此地步,这便是旁人口中的端方君子吗?
  周澄想着,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
  徒有虚名而已。
  周家这种大院子,内里就算烂透了,也要死死捂住,断不许漏出去半点,好叫人拿住把柄取笑的。
  只是瞧着方才车上周潋的情态,似是真心爱护那名歌姬,不似作假。
  观车行驶方向,大约是二人在外头逛了一日,趁着夜色才赶回府去。
  这般不顾旁人地行事,府中闲言碎语不必提,自己那位向来道貌岸然的父亲,难道也肯坐视不管?
  还是说……
  他睁开眼,手指在车壁上虚画一道,想着的却是那一张极好看的脸。
  周潋为了那人,在周牍面前放弃了什么?
  一个歌姬,又值当什么?
  他当自己是谁,温庭筠还是柳永?
  怕不是富贵乡里呆久了,只晓得这些儿女情长,那点心志早就磨了个干净。
  自己一直以来的对手,居然是这样没用的人吗?
  周澄垂下眼,突然生出几分索然无味来。
  自己如今借着靖王之力,涉足周家生意,一步步地攥进了自己手里。周牍在靖王那边也松了口,直言定会晓喻族老,给他们母子一个名分,将他母亲风风光光地迎进门去。
  他从前可望而不可得之物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他却只觉得兴味索然。
  这不是从周潋手中夺来的。
  相反,这些都是周潋不要的,丢出来的,才落进他手里。
  周潋不愿同靖王合作,哪怕对方威逼利诱,也只作不见;周潋不稀罕周家子的名头,同周牍吵一架,便能往扬州一去三月,半点不怕周家落于他人之手。
  他要叫旁人觉得他从不输于周潋,要彻底地将旁人口中的天之骄子踹入泥泞之中,那这么一点怎么会够。
  要抓住这人最爱的,最珍视的,最无法放手的宝贝,这样才有趣,才能一击致命。
  看来是该查一查今日马车上那名女子的身份了。
  昏暗的车厢里,周澄微微勾起唇,露出一个无声的笑来。
  他见过毒蛇捕捉猎物,耐心地在一旁候上几个时辰,只拣最后一刻攻击。
  打败一个人需要时间,不过很巧,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有足够的耐心,一点一点地将周潋摧毁干净。
  ***
  马车里,周潋靠在谢执旁边,怔怔地出着神,冷不防间,掌缘被碰了下,是谢执将蜜饯盒子推到了他手边。
  “没有啦。”谢执见他将视线转过来,拿手指点了点空空如也的盒子,朝他抬了抬下巴。
  “这样快?”周潋微讶,随手将空盒子收进了柜中。
  谢执等着他再拿出一盒,在旁边等了半日,也不见他有所动作,歪了歪头,催促般地在他手背上又戳了戳。
  “没了,”周潋笑着,捉住他的手指,“再戳也变不出来。”
  “只有这么一盒。”
  谢执睁大了眼,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话,在耳中消化一会儿,才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意思,扁了扁嘴,便要将手指收回去。
  周潋掌中微微用力,不许他逃,笑着逗他,“蜜饯没了就不许人再碰,”
  “怎么喝醉了,也这般没良心?”
  他说着,伸手指在这人额上很轻地点了一下,“看来没良心是天生的,”
  “怎样都改不了。”
  谢执挣不开,又被他戳了额头,抿一抿唇,心中老大不情愿,偏过头去,盯着车窗外头瞧,再不肯看他。
  车轮辘辘声渐渐止歇,初一在车帘外轻咳一声,低声道,“少爷,到了。”
  “阿执不下车吗?”
  背对着他的人肩膀微动了动,并不答话,也不肯回头。
  “真的不下?”周潋逗他,“那我走了?”
  依旧没有回头。
  帘子掀起的轻响,踩在车辕上的轻微吱呀声依次在身后响起,又归于平静。
  谢执停了一会儿,忍不住竖起耳朵。
  四周除了帘外簌簌的风声,再没有其他动静传来。
  他有些慌神,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匆匆转过身,车厢中空空如也,再没半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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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当真丢下他,独自下了车。
  他抿了抿唇,像是不太相信一般,四下看了又看,待确认周潋真的走了后,神情一时间怔怔地,愣在了原地。
  车厢昏暗,风从车帘缝隙里透进来,直往人面上扑。
  谢执觉得冷,不自觉地拢了拢肩膀,眼瞳叫那一点凉意扑得泛酸,渐渐沁起了红。
  在车中坐久了,小腿有些酸麻,他咬着唇,拿手撑在车壁上,弯着腰一点点站起来,盈盈水意微闪了闪,在车垫上洇出一个小小的湿润的圆。
  他探出手,去掀眼前的车帘。手指甫一碰上,“唰”一声轻响,帘子自外头被人撩开了。
  眼前骤然一阵光亮,谢执懵懂地抬起头,正撞进车厢外,周潋一双含笑的眼中。
  那人撑着车帘,半张着手臂,朝他笑,像是夏日里吹来的温柔的风。
  “骗你的,”他说,“怎么会丢下你?”


第81章 美人瓷
  车厢里安静极了。
  细雪铺了满地,月色下,光亮盈盈,映在谢执眼底。
  水墨似的眉眼里也仿佛落了雪。
  他站在原地,缓慢眨了眨眼,视线落在车辕旁的那人身上。
  从鬓边沾着的细雪,到骨节分明的手指。
  最后停在了那双朝他张开的双臂上。
  他看了许久,像在观察,像在等待,像是守在檐头的猫咪,抱着警觉和试探,睁圆一双眼,在心里衡量眼前人的可信与否。
  周潋莫名回想起自己头一回在园子里遇见猫的时候。
  盛了肉糜的食碟被指尖推着,一点点往猫面前递。橘黄色的毛球弓起背,缩成很小的一团,动作稍大一点,就受惊地躲去一旁。
  秋日里天气和暖,暄风和日头叫人身上泛起了懒,他守在假山石旁,用了一个午后的时间周旋,最后终于哄得猫凑近,心甘情愿地跳进了怀里。
  猫是很娇气的生灵。
  谨慎多疑,骄矜又偏爱耍性子。
  不过没关系。
  周潋从来都有很充足的耐心。
  抬起的手臂稳稳地停在半空,他迎着谢执的目光,眉眼微微弯起来,浮着明净温柔的,叫人全然信赖的笑意。
  片刻之后,猫咪跳出车厢,扑进了他怀里。
  大红的猩猩毡斗篷将二人一并罩住,细白的木芙蓉似的手环上了项间,温热的气息交融,铺天盖地的红色中,谢执将头埋在了周潋的颈侧。
  “少爷,”声音响在耳畔,喑哑不清,“不许骗人。”
  儋州城从未落过这样大的一场雪。
  怀中人的呼吸声轻且软,落雪簌簌,停在他的眉心发梢,青丝白首,只在须臾。
  周潋不记得自己抱着人走了多久,雪中足印留了浅浅一串,不经意再抬眼时,粉墙黛瓦,寒汀阁已在眼前。
  院门外的那株芭蕉铺满了雪,猫在墙头候着,很轻地“咪呜”一声,微微偏过头,伸爪去挠,窸窸窣窣落了满身。
  他将人一直带上了二楼,落足声很轻,绕过屏风,低低吐了口气,停在了床榻之侧。
  猫一早从墙头跳下来,缀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上了楼。
  怀中人一路都安静,周潋当他醉了,在自己肩上睡沉,小心翼翼地将人安稳地置在榻上,正待直起身,甫一抬头,撞见一双盈盈的眼。
  木芙蓉似的指尖勾住了他的衣袖,没用什么力道,像是猫儿叼着一般,轻轻地往回拽了拽。
  绛珠帘经了风,簌簌地响,屏风上绘了副海棠春睡的景,灯烛暖光从案上透过来,鼻端皆是他曾在谢执身上嗅到过的香气,百花初绽,熏人欲醉。
  周潋呼吸微顿,结喉很轻地滑动两下,“怎么了?”
  声音不似平常,有些泛哑。
  “少爷要走了么?”谢执从榻上抬起头,自下而上地看他,裙裾散落在身侧,鸦黑长睫很轻地颤了颤,睫根处染着未褪的湿意。
  “……嗯,”周潋有些艰难地应过一声,另一只手抬起,落在他拽着自己袖口的手指上,犹豫一瞬,还是没舍得掰开,“你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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