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奇都看上去更虚弱了。如今的他，没有其他人搀扶，甚至无法从床上起身。
莉莉乌姆坐在恩奇都身边，一如几日前那般，与他双手交握。她静静地听着三人的交流，感觉胸口越来越热。
祈祷吧。
只要……只要再一次向神祈祷，将死之诅咒转移到自己身上，或者干脆让它消失。
这样恩奇都就可以脱离死的阴影，也不会再虚弱下去……多好啊。
“莉莉……怎么了？？”
耳边传来个气若游丝般的声音，少女忽然感觉自己的胳膊被紧紧握住。
“你在做什么？”
“……啊……！”
她下意识动了下手臂，却看到了吉尔伽美什那带着怒意的双眼。
“咦……？”
身体里奇妙的热意散去了，她忽然像是回神了一般，眼前是恩奇都苍白的脸和被什么触怒一般的王。
一直站在斜后方的西杜丽来到床前，看向二人，又望向整个人开始发抖的莉莉乌姆，满脸疑惑。
“王……这，发生了什么吗？”
“我察觉到了魔力的流动，莉莉，你刚才……想对我做什么？”
“我……我没有……”
她不懂恩奇都在说什么，但还是因为心虚变得结结巴巴的。
“我只是，只是想帮你……”
“哦？你这杂种——”另一边，吉尔伽美什似乎已经洞察了她的心思，眼睛直直地盯着莉莉乌姆。“你想把施加给恩奇都的死之诅咒转移到自己身上？”
同时，靠在床头的恩奇都用轻微的声音，呼唤着挚友的名字：“吉尔。还有，抱歉莉莉——”
“我不同意。”
他拒绝了。
“收起你那愚蠢到极致的想法。”
还没等少女开口辩解，王也仰起头，甩开了她的手。
“狂妄的女人，你以为自己是谁？还是说，你在小看本王，蔑视吾友的尊严吗？！”
冰冷的语调，像是带着毒的矛，刺进了女孩的心中。
“王……”
“送她回去休息。”
黄金之王的命令不容拒绝，她被连同西杜丽在内的其他侍从不失礼貌却强硬地请了出去。
“不要胡思乱想了莉莉乌姆。”
可能是自己脸上沮丧的表情过于明显了吧，送她出房门的时候，西杜丽还在安慰着。
“王不会让恩奇都死，他不会有事的。”
第14章
莉莉乌姆被勒令禁止再见恩奇都。虽然只是潜意识的想法，但她试图通过“祈祷”来让诅咒消失一事还是惹得吉尔伽美什王震怒。
更重要的是，恩奇都本人也拒绝了。
她虽然崩溃，但也无法左右乌鲁克之王的想法，只得徒劳地在屋中等待其他人传来新的消息。
那一日，从清晨开始就下了很大的雨。
莉莉乌姆从未知的睡梦中惊醒，虽然已经不记得梦境的内容是什么，但那股巨大的悲伤却被留在了心里。
她挣扎着想起身，却听见啪嗒一声，原本靠在墙边的手杖不知为何掉了下来。等少女走近将长杖拾起，却发现原本装饰着树叶的地方断掉了一块。
早在几日前，为了拯救日渐虚弱的恩奇都，王带着他前往了大神殿。
她已经几日没见到那两人了。
心中的恐惧和焦虑越来越重，她穿好衣服出门寻找认识的侍从，然而大家却和她一样一无所知。
暴雨倾盆而下，乌云遮蔽了天空，雷鸣声响彻整个宫殿。
最终，莉莉乌姆在宫门口看到了被淋成落汤鸡满脸颓丧的侍卫长，以及悲痛万分的西杜丽。
“那位……那位大人……恩奇都他……”
神明没有收回诅咒，第三个噩梦已经降临。
恩奇都终究还是死了，死在王的身边，身体归于大地，灵魂前往冥府。
天空中落下惊雷，在少女的耳边炸开。她忘记了呼吸，眼前尽是众人悲伤的神情，心中却像是蒙了一层纱，有种虚幻的感觉。
长杖仍握在她的手中，但已经没人可以帮她修补残缺的一角。
瞬间，那早已退去的悲伤再度涌现，少女的膝盖一软，重重地倒在地上。
“莉莉乌姆！”
耳边似乎传来什么人惊慌失措的喊声，但她不想去辨认，不想去理会。在意识到恩奇都已经死亡的那一刻，一切似乎都变得无所谓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莉莉发现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正靠在床边，手杖也被好好摆放在了一旁。
是谁将我送回来的吗？
“…………算了……”
她缓缓躺回榻上，将放在一边的长杖抱在了怀里。
莉莉乌姆记得，她是在失去记忆的自己因为那跨越时空的力量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带着满心惶恐徘徊在树林中的时候，遇到那个人的。
回忆中就像是镀了层光一般，那么朦胧，却又非常清晰。
‘他真的好漂亮。’少女想着，‘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一般，温柔地看着我。’
雷声时不时在遥远的地方响起，莉莉乌姆张开口想要呼吸，耳边却响起一声呜咽。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双眼早已被泪水填满，视线也变得模糊。那些眼泪打湿了脸颊，在床铺上洇出大片的水痕。
恩奇都已经不在了。
她闭上眼，在轰鸣的雷声与骤雨中，绝望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心很痛，像是要撕裂了一样。但为什么不干脆直接这么裂开呢？也好过这样延绵不绝的疼下去，仿佛没有尽头。
她就这样一手握着长杖，一手抓住衣服，蜷缩在床上，时而悲泣，时而默默流泪，时而回忆那些美好的记忆，然后循环往复。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原本可以掩盖哭声的雷声和风雨消失了，也仍然没有人安慰她，打扰她。
当一缕阳光洒进屋内的时候，恍惚间，少女忽然想起，她还没见过恩奇都最后一面。
王回来了吗？葬礼……在哪里举行？
莉莉乌姆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念头，楞楞地从床上爬起来。
王宫里静悄悄的，暴雨的痕迹已经消弭无踪。她的腿脚虚软，只能撑着手杖缓缓行走，像个垂垂老去的妇人。然而宫里却没有和葬礼有一丝一毫关系的装饰。
在哪里？
吉尔伽美什王在哪里？
哪怕只是死后的躯壳也好，她不在乎那个人变成什么样。她要见那个人最后一面，去和他告别。
少女跌跌撞撞地前往正殿寻找西杜丽和王，但却高估了自己现在的身体。
她登上台阶，没走两步，作为代步工具的手杖滑了一下，那两条基本没什么力气的腿也在同一刻彻底罢工。
莉莉乌姆只觉得自己飞了起来，石台阶从眼前消失，最后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如既往的蓝色天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她因为周身寒冷的气息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正躺倒在一片奇妙的空间中。
“这里……是哪？”
她的身下是有些阴冷的泥土，四周是鳞次栉比的怪石，手边则剩下了恩奇都留给自己的手杖。
这里似乎是某个漆黑的山洞，没有明亮的光线，远方闪烁着奇妙的幽幽蓝火。
……她明明是想去正殿寻找吉尔伽美什，请求他让自己见恩奇都最后一面的。为什么在楼梯上摔了一跤之后，自己会来到这里？
难道是自己又无意识向神祈祷了什么吗？
想到这，少女艰难地站起身。这洞窟高得看不见顶，蜿蜒的道路甚至还在一路延伸向下。她沿着道路，循着光源缓缓向前走了一段距离，依旧没发现什么活物。连一朵花，一颗草都见不到。
更诡异的是，那些蓝色的光源，其实是一颗颗被关入鸟笼中的鬼火。莉莉乌姆一度想伸出手，去试着触摸那些蓝色的火焰，但脑海中的直觉，以及那寒冷的温度让她的指尖停留在了笼子的边沿。
她心中又浮现出了那股熟悉的，无奈而徒劳的感觉。
漆黑的洞窟一眼望不到头，周围只有幽蓝的鬼火和崎岖诡异的石头。她甚至能感受到周身气温降低，以及时不时传来的窃窃私语。
这里不是人界，绝对不是。然而即使知道这里并非乌鲁克，她却连怎么离开的头绪都没有。
“该……该怎么办啊……”
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次，莉莉乌姆真的慌了。
“如果再不回去的——”
“再不回去的话，会如何？”
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少女的自言自语。
“谁？！”
少女立即警惕起来，毕竟直到声音响起前，这片黑漆漆的不毛之地一直都是寂静无声的。
她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有笼中的蓝色火焰仿佛明亮了一些。
“哦？来到了我的领地，却不知道我是谁吗？你这人类还真是胆大包天啊。”
悠扬的女声环绕在石窟中，莉莉乌姆完全没看到任何人影，但对方口中的词汇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领……领地？请问，这里不是乌鲁克吧？”
“当然不是！你怎么能将我的冥界和那种吵闹的城市相提并论！”
冥界？这里竟然是冥界？！
“嗯？等等，你这家伙……？”
女人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缓了一下，就在莉莉迟疑着向后退的时候，她忽然又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怎么回事……你就是那个让伊什塔尔吃瘪的人类吧！没想到啊，居然来到了冥界。”
与此同时，地面开始震动，光线闪过后，一名金发红衣的女子出现在了少女面前。
莉莉乌姆发现她与曾经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伊什塔尔竟然一模一样，但身上传来的气息却是截然相反的。
“那……那个……”被兜头来了一记爆破魔法的糟糕回忆卷土重来，少女不安地握紧手杖。“您……您好，埃列什基伽勒大人。”
在这个世界，神界和冥界并未与人类所在的大地脱轨。但与天界不同的是，冥界处在深深的地底，很少有凡人或者神明到访。毕竟，这里是死者的国度。
而统治这里的人，就是埃列什基伽勒，女神伊什塔尔的姐姐。
“诶呀，这孩子还挺有礼貌的嘛，也知道我的名号。”手握□□的女人撩了撩头发，“别紧张，我和那群在天上看戏的家伙不一样，对你身上的力量不感兴趣。而且伊什塔尔还吃了那么大一个亏，恕你无罪了。”
“所以，一个活人来到这个冥界，有何贵干？”
莉莉乌姆无措地看着眼前似乎心情还不错的女神：“……我不知道。”
“哈？”
接下来五分钟，她耐心而详细地向女神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唔，也就是说恩奇都死了，你们都很伤心，然后你想去找吉尔伽美什参加葬礼。”
“嗯……”
“结果没站稳摔了一跤，然后就来到冥界了？”
“是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唔——嗯……”
名为埃列什基伽勒的女神苦恼地皱起眉头，那双泛着金的红色眼睛死死盯着她。
“你失去意识前想的，确实是希望见恩奇都一面对吧？”
莉莉乌姆不明所以，诚实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就被女神不失优雅而强硬地，“请”到了对方所在的神殿之中。
冥界之中并没有活物，那些被放置在笼中的鬼火，其实就是人类的灵魂。而女神则操控着那些冥界使者伽鲁拉灵，日复一日地在这空洞昏暗的地底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了。”
埃列什基伽勒坐在王座上，俯视着被伽鲁拉灵所带至神殿的少女。
“不过还真是……吉尔伽美什那家伙都没告诉你们吗？”
告诉她什么？
冥界的女神重重叹了口气：“恩奇都的身体已经被他葬在了冥界啊。”
第15章
莉莉乌姆大概花了几秒才理解女神的话。
恩奇都死了，而悲痛万分的王将自己的挚友葬在了与他交好的冥界女神的领地。
“那孩子以前有帮我种过花……”埃列什基伽勒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笑了一下。“而且我也……从来没见过那个吉尔伽美什悲伤成这个样子，心一软就答应了。”
原本作为神造泥偶的恩奇都，死后身体应该也会崩坏殆尽。但吉尔伽美什将他葬在众神都无法干涉的冥界，极大程度地保存了挚友身体的完整性。
听到这，莉莉心中燃起了小小的希望：“那……恩奇都的灵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他的灵魂并不在我这。”
女神摇摇头，轻易打破了少女的幻想。
“他终究是神明制造的天之锁，即使有了自己的意识，灵魂也不归我所管辖。”
“你这里只能看到他的躯壳。”
那零星的希望消失了，但莉莉乌姆却还是笑了一下。
“躯壳，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