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跑了几十里地，找一个农民买了一大块腊肉……对了，我记得很清楚，那个腊肉整整有八斤多，我当时如获至宝，喜出望外……”
他比划了一下：“你知道大黄鱼吗？以前十两重的金条才能叫做大黄鱼，按照今天的计量单位，一条大黄鱼有足足373克，就算按照黄金低价时期的银行价格，算一克260元好了，小伙子，你算算这是多少钱……”
吴所谓默默估量，得出了一个数据。
他很震惊：“老人家，你用十来万，只买到了一块八斤多的腊肉？”
算下来，一斤腊肉岂不是要价值一万多元了？
“何止一万多元？除了这条大黄鱼，我还给了那个农民一块劳力士手表。这手表是我爷爷留给我的遗物。尽管如此，当时，那个农民还是不肯卖给我，毕竟，那个年代，一块腊肉的价值远远大于一块黄金。我几乎要下跪了，那农民也看我的确快要饿死了，才恋恋不舍地收下大黄鱼和手表，把这块腊肉给我了。我拿了腊肉，干脆不再回宿舍，因为我怕别的同学抢我的，所以，逃到一个山洞里藏起来。我怕饿死，非常克制，最初每天只敢割下一小片腊肉吃生的，然后，才渐渐地生一点火把腊肉烤熟。就靠着这八斤多腊肉，我整整熬了两个多月，知道吃完了，实在是没辙了，才又重新跑出去，所幸不几天，外面的粮食就来了……”
谈起往事，他眼里还有深深的恐惧之情：“我回去的时候，一起下乡的老同学，已经死了八成，侥幸活下来的也都已经水肿得吓人……其中有一个是我中学时最好的朋友，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两个月了……”
也就是他偷了腊肉藏到山洞之后的两三天，他生平最好的朋友就饿死了。
“那是我唯一的朋友，可是，我若是当时把腊肉分给他，一是怕走漏消息，二是我舍不得，我当时认为分给他，我就会被饿死，所以，我一点也没告诉他……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交过朋友！小伙子，这一辈子，我再也没有任何朋友了……”
吴所谓不知该怎么回答，忽然觉得很是心塞。
老头顿了顿，又道：“我回来后才知道，原来，我母亲也早就饿死了。据说，她是把家里的一切东西找人换成了那几斤饼干和白糖，给我送来后，她自己回去，到家不到一周就饿死了……我母亲饿死了很久才被人发现，等邻居报警找到她时，她已经在家中变成了一具干尸……”
吴所谓还是静静听着，完全没法做声。
再看老头，他说这些往事的时候，神情一点也不激动，反而十分平静淡然，甚至是麻木的状态。
他终于没忍住，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快六十年前的事情了吧。”
“这么久了，你居然还记得？”
“我不但记得，而且记得清清楚楚。说也奇怪，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我都差点忘得精光了，唯独那几年的事情，我记得一清二楚，就算我刻意想要遗忘都没有办法……”
人的记忆力是非常奇怪的，它会主动帮你遗忘或者掩藏许多过往的喜怒哀乐，否则，人类就没法在那么强烈的情绪下活下去了。
可是，一些事情，它却如拿了放大镜一般，在你面前展现得清清楚楚，让你永生难忘。
“老人家，敢问你今年高寿了？”
“八十几岁了。”
吴所谓很意外：“真是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顶多七十岁。”
“我天天打太极拳，锻炼得好。”
老头笑呵呵地：“我母亲把最后生存的机会给了我，要是我很早就死去了，那就辜负她的一番心意了。”
吴所谓再一次没法做声。
尤其，他听出老头声音里的豁达开朗，绝对没有任何的矫情。
这种态度，若非见识过太多死亡，是绝对不会有的。
“我根本不打算给儿孙留什么存款，因为我知道，无论是大黄鱼还是美元，在饥荒的时候，根本比不上一筐大米。留钱给他们，压根就没有什么意义……还不如留点腊肉的好！”
吴所谓：“……”
那块八斤重的腊肉，成了老头一辈子的强制记忆——从此以后，他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腊肉更加美味，更加珍贵的东西了。
腊肉，在他心目中成了真正的“大黄鱼”！
“这几年下来，我已经陆陆续续秋了上千斤腊肉放着。如果我不死，在以后的几年，我也会每年再增加几百斤腊肉。我算了算，我一定要秋够三千斤腊肉才死……那样，就算我死，也心安理得，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为什么一定要是三千斤腊肉？”
“因为我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姐弟每人一千斤。谁也不多，谁也不少，这是我给他们唯一的遗产。若是以后遇到灾荒年头，就什么也不怕了。有腊肉吃，怎么也不至于饿死，你要知道，肉能提供的热量远远超过粮食，只要有肉吃，粮食的损耗会降低到最小，否则，要是肚子里没有油水，你一顿吃三大碗饭也会很快饿了……”
吴所谓忽然想起曾经到过的那个神奇的山谷，山谷里那一座神奇的大房子，所有的砖头全是用芋头、糯米以及红糖铸成。
如果是一家人，可能吃一百年都吃不完。
有那样一座房子，才是真正谈得上灾荒年也不怕饥荒了。
但是，地球上人类那么多，真要是全球饥荒，别说那样的一栋房子，那样的一万栋粮食房子都没用。
吴所谓连连摇摇头，仿佛在自言自语：“没用！没用！真的发生了巨大的变故，或者巨大的饥荒，粮食，腊肉什么都保不住……”
第779章 永别（二）
“怎会保不住？我专门修建了一间地下室，我会把腊肉藏在地下室里，无论寒冬腊月还是酷暑盛夏，能确保腊肉绝不会腐坏变质。小伙子，你知道有一个少数民族的腊肉习惯吧？他们总是在最寒冷的隆冬季节宰杀大肥猪，然后把大肥猪的肉埋在谷糠里，这些经过谷糠腌制的腊肉，纵然放上一百年也不会朽坏。据说，这个民族的女子到男子家里相亲，总是要看腌制大肥猪的多少，大肥猪越多，证明这家人越是殷实富裕。我曾有幸吃过一次他们的谷糠腊肉，虽不是一百年之前的，却是整整五十年前的，味道特别清香可口，永生难忘……”
吴所谓摇头，“老人家，我并非说你的腊肉保存不了二十年。”
“那你担心什么？”
吴所谓想了想，才道：“真到了世界末日，或者巨大的灾荒之年，只怕你无论把腊肉藏到什么地方都不安全，很可能被暴徒们全部洗劫一空……”
老人一怔，估计是没想到这一点。
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是啊，真到那一步了，腊肉其实没什么用处，主要的是要有枪，有枪才是王道啊……”
“有枪也不见得是王道，饿极了，可是人吃人，易子相食。更可怕的还不止如此。若遇上真正的世界末日，比如地震火山，海啸大洪水什么的，你的腊肉很可能便和地下室一起彻底消失了……”
他本能地抬头看了看天空。
漫天的大雪飘飞，太阳的踪影丝毫也看不见。
可是，他还是指了指天空：“比如太阳。老人家，你想过吗？若是有一天，连太阳都死了，毁灭了，你的腊肉有什么用？顷刻之间，你的腊肉也会灰飞烟灭……”
老头瞪眼：“照你这么说，那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干脆等死算了？”
“哈哈，也不用等死这么悲观。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老头松一口气：“这才对嘛！有备无患总是好的。小伙子，你得知道，人类许多时候的危机绝对不是地震火山或者洪水海啸，而是人祸！人祸，你懂吗？”
人祸！
没错，人类许多次的大灾难，绝对不是来源于大自然的惩罚，而是来自于人祸。
只有人类最能祸害人类自己。
这真真是醍醐灌顶。
吴所谓肃然：“老人家，你这么一说，我都很想去买几头猪来秋腊肉了。”
“赶紧去买，趁现在还是腊月，否则，一开春，便没法做腊肉了。你真要买的话，我还可以给你介绍我的乡下亲戚，他们哪里是很偏远的山区，直到现在都很落后，但是大肥猪是真资格的，都是红苕包谷喂养的，毛猪也不贵，只是运出来成本高些，你也可以自己开车去，这样就省事多了，他帮你杀好，你只需要带出来秋干就行了……”
“谢了老人家，我要出一趟远门，等以后回来再买吧。”
吴所谓站起来，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下那两大杆长长的腊肉，觉得自己真是无聊透顶，居然蹲在这里看秋腊肉也看半天。
那是他留在本市的最后一天。
跟所有的亲友都做了告别，而离开，是明天的事情。
在本市的最后一个下午，他再也无事可做，百无聊赖。
他只想到处走走看看。
他自从上大学起就呆在这个城市，对这个城市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越家乡。
本质上，这里才是他的家乡。
他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归期。
可是，蹲着看了半天秋腊肉，那种孤独之情不但没有任何缓解，反而变本加厉了。
他站起来的时候，觉得双腿有点发麻，接连甩了一下双腿，才稍稍缓解。
“好了，老人家，你秋的腊肉一定是20年后人间最美味的东西。”
他点点头，慢吞吞地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却听得老头大喊：“小伙子，等一下。”
他回头：“怎么了？”
老人取下一大块腊肉疾步走过来：“小伙子，我得送你一块腊肉。”
“干嘛送我？”
“你蹲在这里看了大半天了，不送你一块也说不过去！我觉得你一定很想吃一点腊肉。”
吴所谓：“……”
老头笑得十分得意：“这腊肉绿色生态健康我就不说了，光说说我秋腊肉用的材料吧。你知道都是些什么材料吗？全是甘蔗皮皮和柏树丫枝，甘蔗皮有甜味，柏树枝桠有特别的香味，所以，我的腊肉吃起来是又甜又香，绝对不是市面上那种齁咸的劣质腊肉。这可是我的独门秘方，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的，小伙子，你拿去吃吧，吃了后就知道，我秋的腊肉一定是独一无二，天下无双的……”
吴所谓哭笑不得。
他还是摇头：“老人家，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是懒人，不会做饭，你送了腊肉我也没法吃。”
老头十分固执，极其坚决地把腊肉递到他手里：“再懒的人，你烧开水总会吧？把这腊肉放在水里洗一洗你会吧？然后丢在蒸盖里或者直接丢在水里煮一个把小时，这么简单的事情你总会吧？煮熟了，捞起来切片你总会吧？就算你懒得切片，你直接拿起来啃你总会吧？……”
吴所谓：“……”
老头语重心长：“小伙子，年轻的时候，谁没懒散过呢？可是，懒得连腊肉都煮不好来吃，这就不是懒不懒的问题，除非你大小便已经不能自理了……”
吴所谓：……
老头以命令的语气：“拿着吧，小伙子，吃了后，你保证大赞我的腊肉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美味！而且，我这么好的腊肉，我可舍不得送别人。以前有许多亲戚看我秋得闹热，都来问我要，可我坚决不送。你想想看，这人拿一块，那家拿一块，表面看起来不值什么，可我这么东送西送，我几时才能秋到三千斤腊肉？所以，我是一个也不会送别人的。今天算是跟你特别投缘，所以破例送一块给你！”
那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而且，是一个八十几岁老人的礼物。
吴所谓只能接了，道谢：“老人家，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
“谢啥，吃了好吃，记得是我秋的就行了。”
到傍晚，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玩儿雪仗的小孩早已被大人逮回家了。
大街小巷，堵车得厉害，街上的行人却越来越少。
第780章 永别（三）
没有人愿意在这样寒冷的天气在大街上闲逛。
只有吴所谓，一人提着一大块腊肉，慢吞吞地走在雪地上。
他倒不在乎严寒，因为他穿了一件很轻薄的特质羽绒服——据说，这种羽绒服是特供南极科考队的材料。在南极洲穿上都不冷。
所以，对付内陆南方城市的这一场罕见的大雪，自然也是小意思。
他只是在想，该如何处理这块腊肉。
毕竟，一个大男人，这么提着一大块腊肉满街走，的确显得有点儿可笑。
可是，他又舍不得扔掉。
毕竟，这是一个八十岁老人的劳动成果。
里面，饱含了一个老人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之情。
他想，无论自己吃不吃，都要把这块腊肉保存下来。
走过了一条街，他停下来。
对面，一人大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