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宜错愕,一个“你”字出口就再也接不下去后半句。
她看他一眼,他着蓝灰色狱卒服,身形挺拔,有修竹之态,可眼里却似结了霜。宋宜平复了情绪,低声道:“既如此,大人请回吧,此地危险,不可久留。”
沈度嘴唇微微动了动,宋宜盼着他能再应她一句,却再未听到他说出什么来,眼里最后一丝亮光亦暗了几分。
沈度犹疑,最终还是道:“县主应当相信令尊,王爷岂会没有杀招?要女儿出面方能自救,宋宜,你是在辱你自己还是在辱定阳王?”
宋宜侧了侧头,闭了眼,“我知他必还留有后手,可咱们圣上才是位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若不是当年废太子案血洗了半个帝京,能有你御史台的风光今日么?那人能做到多绝你不会不知道,他连自己的儿子都能下得去手!”
“县主慎言。”沈度警觉地看了眼四周,随即向她告退,“县主还请好生保重,世子夫人那边已托人打点过了,不会为难,县主宽心。”
“但县主所求,恕沈度不能应。”
…
周谨在宋宜那儿碰了钉子,满身是刺地入了宫,却不得不在宣室殿外按捺下了脾气。他候在廊下许久,也不见孟添益出来,急得走来走去,小黄门瞧他这般急,宽慰道:“陛下这几日夜里睡不好,督公有时整夜在旁伺候着,不定什么时候出来,大人心急也无用,不如安心等着。”
“不是有潘公公伺候着么?怎地还需要督公亲自来?”周谨实在是待不住,给那小黄门奉了几颗银锞子,“劳公公去通传一声,实在是有急事。”
小黄门掂了掂,却不肯收,“大人有所不知,这几日圣上震怒,连贵妃娘娘都几日未召见了,连着几日和太子殿下议事,督公也基本都在。这节骨眼上,哪个不要命的敢去替大人跑这一趟,大人若当真有事,就先候着吧。等陛下歇下了,督公自会出来。”
周谨道过谢,又在廊下候了半个时辰,这才见着太子先出来了,太子脸色铁青,憔悴得紧,周谨办事不力,不敢去招惹他,忙躲远了些。又隔了一刻,才见着孟添益从殿中出来,仰头望了望天,周谨会意,忙迎上去,替他撑了伞。
孟添益低低叹了声:“这雪下得真不是个好时机,等雪势再大些,雪地行军不易,便会再拖上晋王个三五日。”
周谨手一顿,“督公的意思是,端王爷不乐观?”
“岂止不乐观。”孟添益嘲讽地笑笑,“端王这辈子没带过兵,也是朝中无人,不然也轮不上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宗亲去平乱。”
周谨心说这不您自个儿向圣上举荐的端王么,面上却还是装作懵懂不知的样子,“可端王若败了,帝京也会陷入危急局势。这雪若拖上晋王三五日也是好的,督公怎说这雪下得不是时机?”
“蠢货。”周谨受了今晚第三次骂。
孟添益自个儿接过伞,大步向前走去,“还隔着清江呢,怕什么?晋王府兵没下过水,晋王要入京,还需本事再大些。”
孟添益伸手去接了粒雪粒,在指尖捻碎了,“端王若是败得再惨些,这才是真正的东风。”
“这?督公何意?”周谨不解。
“帝京还有一道天堑保着,但宋嘉平可就不一样了,常州一失,陛下亲弟负伤,内阁那帮人便保不住他。”孟添益收了伞,小黄门立刻接过,为他奉了茶。
周谨称是。
孟添益执起杯盖,闻了闻茶香,忽地反应过来,问:“大半夜地你怎来了?难道宋嘉平那把老骨头竟服了软?”
周谨忙跪下去,“不敢隐瞒督公,实在是……宋家满门、个个不肯服软。”
周谨话音未落,孟添益手中的茶已尽数泼在了他脸上,冰雪天气,小黄门奉的滚烫热茶,周谨脸上立时见了红,眉峰上还挂着两片茶叶,但不敢去擦,只得跪伏在地上,“督公息怒。”
“你的意思是,宋家满门倒个个是忠烈了?”孟添益伸了脚,碾在周谨指上,“合该我现在去回禀圣上,为宋家请份嘉奖?”
周谨吃疼,却不敢动,全身伏在地上,“督公息怒,下官无能,还请督公指点一二。”
“怎么?那三个男丁不肯服软我信,连那个什么……”
小黄门在旁提醒道:“宋宜。”
“对对,宋宜,那位文嘉县主我以前还见过,娇滴滴得很,能挨过你捕狱司的酷刑?”孟添益脚下用了死力,“依我看,十二司是不是也该换换人了?”
周谨不住磕头,额上片刻便见了血,艰难启齿道:“那位也是女中英杰。”
“不是还有个大肚子的?你连一个孕妇都搞不定?”
孟添益陡然将杯子一砸,周谨正跪伏着,那杯子便直直砸向他后脑勺,立时便有温热的鲜血顺着脖颈流下,周谨怔了怔,随后又继续磕头,“督公息怒。”
孟添益冷笑了声,“这雪既然下下来了,那便是天在助宋家,但我等不了那么久,殿下也等不了,你明白么?”
周谨称是,“还请督公明示。”
“宋嘉平这条命得留着,陛下不开口不可动。”孟添益想了想,“宋宜也且留着,兴许殿下有别的打算。就宋家那个小儿子吧,反正也不成器,拿他开刀也算是他的福气了。”
“这?”周谨犹疑。
“怎么?别告诉我十二司还怕捻死一只虫蚁?”
周谨哆嗦,“督公的意思下官明白,但陛下没下旨,宋嘉平又出了名地护犊子,这、这无异于让下官去送死啊,还请督公饶命。”
孟添益起身,脚重新碾上周谨指骨,他微微蹲下身,右手捏过周谨的下颌,忽地笑了笑,“念你还算条忠心的狗,给你指条路,端王今日又败了一仗,自己还受了伤,听闻端王那个素来跋扈的女儿前几日入了京。”
孟添益起身,接过小黄门重新奉上的茶,“本来还要再给你两日,这么看来,今夜若是宋嘉平不松口,我要你同宋家陪葬。”
“是,谢督公。”周谨哆哆嗦嗦地告了退,出得门来,借着廊下灯光一照,手已破了皮,关节处见骨,狠狠地啐了口,骂了声“阉狗”。
周谨方回到北衙布置好,刘盈果然已怒气冲冲地杀到了北衙,被狱卒拦下,“郡主郡主,这可使不得。”
高嫁(作者:林叙然) 第12节
刘盈环视了眼四周,森然开口:“定阳王在哪儿?”
狱卒哆哆嗦嗦,含糊其辞,刘盈不耐,厉声斥他:“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同我耍小心眼?我倒要看看谁人敢暗中相助这反贼,我今日揪出一个,便杀一个。”
“郡主。”狱卒跪倒一片。
刘盈走至最前方那人身前,蹲下身,低声问:“宋嘉平在哪儿?要我问第三次?”
那人咽了咽口水,往身后看了眼,嘴里求着饶:“小人带您去,若日后出了事,还请郡主救小人一条贱命。”
刘盈冷哼了声,“出了事自有我担着。”
那人脚步停在一扇门前,忽地有几分犹豫,劝道:“郡主息怒,万万不可乱来。”
刘盈劈手夺过钥匙,盯着他,只说了一字:“滚。”
刘盈猛地一脚踹开门,房中那人着一身中衣,被缚在型架上,头发披散,脑袋歪在一侧,见有人进来,微微动了动身子,想要看清来人是谁。
刘盈正在气头上,剑已飞速出了鞘,寒光一闪,那人一愣,猛地抬起头来,刘盈剑已刺出一半,忽地瞧见那人的脸,手猛地一侧,剑尖微微偏斜几分,但仍是斜插|进了他心口上方。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刘盈没料到自己竟真的就这么伤错了人,口中却还犟着:“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宋珩缓缓抬起头来,一双清澈的眼便撞进刘盈的视线。
她倏地露了怯,往后退了一步。
少年郎的眼睛干净而有神,他看了眼刘盈,自嘲地笑了笑,想要说些什么,却猛地又咳出一口血来,待咳完了,他才拖着声音道:“郡主的剑法不太好啊。”
宋珩气息微弱,虽带几分戏谑的意味,但说出来的话没什么杀伤力,刘盈却恼羞成怒,握住剑柄一拔,宋珩再吐了口血,几近昏厥。
刘盈往后退了两步,嘴硬道:“尔等反贼,自有极刑等你来受,何须再脏了我的手?”
刘盈转身,几乎是瞬间逃了出去。
周谨见刘盈带人走远了,才问方才给刘盈引路的那人:“怎样?”
那人答:“还有口气。”
周谨摇摇头,“带宋宜过来。”
狱卒领命,周谨又叫住他,“把梅姝懿一并带过来。”
周谨走近了,站在门口去瞧宋珩,宋珩已晕了过去,伤口深,血还不曾止住,染红了半边衣衫,他叹了口气:“也是硬气,若是日后长大了,也当是个好儿郎,只可惜生为了宋家人。”
狱卒不解他话中之意,抬眼去看他,却见大内有人风风火火地过来找周谨:“大人,御史台那帮书呆子在宫墙外作乱,督公要你立刻带兵前去。”
第18章 东宫
周谨手搭在门上,紧握成拳,尔后将门狠狠地一摔,“八卫九卫并未征调到常州,找我做什么?督公不知我十二司只掌捕狱之事?”
传令那人道:“督公钦点的大人,大人自行意会。”
周谨后觉后觉地明白过来,问:“让我去拿御史台的人?”
那人颔首称是,施然行礼告退:“督公静候大人佳音。”
传令那人走远,校尉迎上来,面色为难,小心翼翼问:“大人,带多少人马去?”
“那帮呆子找的什么由头?”
校尉不小心咬了舌头,“说是、是察院御史共同牵头,要弹劾督公,说、说阉人当政,国将不国,要陛下收回督公掌印之权。”
“一群疯子。”周谨气不过,踹了墙一脚,年久失修的墙顺势掉了一块,泥沙飘进周谨眼睛,周谨拿手揉了揉眼,“孟添益这老滑头,人是冲着他去的,倒将我推出来收拾烂摊子,今夜若是出了事,日后御史台的笔杆子便能将我戳成筛子!”
校尉不敢接话,听周谨红着眼吩咐:“带一个所去足够了,几个书呆子能成什么气候?”
校尉踟蹰,周谨见他不走,盯他一眼,他才禀道:“回大人,恐怕不够。”
“察院御史一共才十五人,加上下属能有一百人之众?”周谨盯他一眼,“你同我说不够?”
校尉拱手,“御史台确成不了气候,但国子监的学生们全数到了,同跪请愿,要收督公掌印。”
“这帮学生又吃饱了撑的跑来凑什么热闹?”周谨话刚问出口,心下已经了然了,里头还有位定阳王府的世子夫人,乃国子监祭酒的千金,他啐了口,“一帮老东西,成天只知道躲在后头行风作浪。”
周谨佩刀猛地一扬,将眼前的灯火劈成两半,“带上一半人马,我倒要看看这帮书生能有什么能耐。”
灯盏落到校尉脚下,滴溜溜打了两个滚,校尉忙避开了,不敢再惹这位暴躁的爷。
周谨到时,宫墙之下,御史牵头,学生附和,乌泱泱地跪了一片。周谨挥了挥手,北衙迅速将人群包围起来,人群里起了骚动,但很快又平息下来,三百人之众乌泱泱跪在雪地里,竟有种诡异的悲壮。
周谨立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子,旁边有个小黄门迎上来,“大人既来了,那便动手吧。陛下同太子殿下议事到巳时,眼下才刚歇下不久,这帮书生倒闹起事来了,一会儿惊扰了陛下,大人与督公都担待不起。”
“这帮书呆子竟也如此会选时辰。”周谨招呼手下人动了动,眼睛突地眯成一条线,随即又摆摆手示意下面人稍安勿躁,亲自走到那排御史前头。
为首那人心平气和道:“还请大人让远些,我们跪的是陛下,不是阉人走狗。”
周谨今夜被骂多了,那股子暴躁竟自己褪下去了,难得没生气,只是问:“都说察院御史十五人,前些时日去陪都的那位不也回来复过命了么,大人你们怎地少了一位同僚?便是要下狱,那也得共生死才好啊。”
“东宫殿下有召,不敢不去,岂会是因为贪生怕死?”那人回了话,又道,“大人可别是糊涂了,御史乃言官,言官论政不入罪,除非革职,否则我等同僚便将在此死谏,请陛下收回那阉人的掌印。”
“呸!”周谨切切实实地啐了口,“早干什么吃了?那帮阉人坐大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御史死谏?若你们这场死谏的把戏早上个七八年,哪有那群阉人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的今日?”
那人面不改色地抹了把唾沫星子,神色平静,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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