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生啊,同样也已退休了的录音师张继先说,不然算了吧,太难了,这才刚开一个头儿。
谢兰生却摇了摇头:我想办法。
他们两个继续劝说:自己拍片,太难了,以前没人这样干过。
谢兰生还是重复:继续筹备。我想办法。
莘野转眸看了看他。
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对于取景地,谢兰生的二号选择在河北省,叫盱眙村。它坐落在一座山上,盱是张目的意思,眙是远眺的意思,由名可见风景优美。
谢兰生在某天上午悄咪咪地摸进村里,一眼看见村口蹲着一个大爷,便凑过去,问村长家是哪一幢,又问,能不能在他屋檐下躲躲太阳、喝一口水,对方应了。
得到对方的允许后谢兰生也蹲在村口,跟人挨着,一口一个大爷一口一个大爷地叫,倍儿亲热。他说自己是北京人,逼逼逼逼没完没了。等熟了,他问大爷:大爷,村长平时喜欢什么?
大爷说,村长最爱抽烟喝酒。他的口音非常浓重,但谢兰生还是懂了。
明白了。
谢兰生在村里转了转,感觉还挺适合拍摄的,于是掉头回到市里,买了几条红塔山,每条70,又买了几瓶茅台酒,每瓶90,一共花了800来块。
他把东西用一个大黑塑料袋全包起来,打算活动活动。
中国人么,想套近乎基本是靠三个方法:请客喝酒、请客喝酒、请客喝酒。
莘野因为想看熊猫非要跟着一起过去,谢兰生无法,只好应了,对莘野说:行吧也好,你帮着拿一半东西。咱们明天八点出发,先坐汽车,再坐驴车,下午六点就能到了。在村口儿等到晚上再进去,别让人看见。
听到先坐汽车再坐驴车,很几把洋气的莘野:
为看熊猫,他付出的代价太高了。
谢兰生没想到的是,第二天,莘野不知从哪疙瘩整了辆车,还说大热天的,不想提东西,乍听上去很有道理。莘野把烟还有白酒全都甩进后备箱里,点火,挂挡,一只手在方向盘上轻轻一抹,便让车子滑进主路。
谢兰生盯着。不是司机却会开车,谢兰生是第一次见。他从美国的电影里知道人人都能开车,然而此时真看见了还是觉得非常神奇。莘野开车跟谢兰生曾见过的那些司机都不一样,很有味道。
谢兰生还发现,莘野今天穿着一件酒红色的真丝衬衫。他从来没见过男人穿这颜色的衣服,又长见识了。谢兰生还能够看见西裤包裹着的大腿,因为踩着油门,微微用力,绷紧了的肌肉线条彰显出了男性力量,非常好看,让他羡慕。
莘野没有中国驾照,却不管,一路磕磕绊绊,从驴走的破旧土路硬是把车开过去了,最后停在盱眙村外。
兰生提着烟和白酒走到村长的家门口,深深吸了一大口气,抬手敲门,砰砰砰的。
很快有人把门打开,是个女人,见到谢兰生和莘野明显一愣,面露疑惑。
我们是从北京来的。谢兰生说,村长在吗?
哦在女人呆呆道。北京二字很有力量。
而后乡长也走过来,见到二人同样皱眉这两个人气质不同然而都不属于这里,他能感觉出来。
见到此行关键人物,谢兰生的脸上堆笑,特热情,喊:村长!
郑村长问:你们是?
谢兰生则迈进门槛,确定可以把话讲完:村长,我是北京电影学院大四学生,叫谢兰生。是这样的,我正在拍毕业作品而且需要乡村做背景,我看咱们盱眙村就特别合适,特别好。但是,因为这是个人行为,学校不给开介绍信!我们就拍一个来月,您看看能通融一下不?肯定不惹事,不干什么,老老实实安安静静,拍完片子我们就走。顿顿,他把手里的塑料袋打开,递过去,这有点儿好烟好酒,就当感谢村长帮了。
村长低头一看:好家伙,五条红塔山,五瓶茅台。
这个年头收点烟酒可以说是屁事没有,但他只是个破村长,五条红塔山,五瓶茅台的礼也是第一次见,十分动心。
他犹豫着,想再看看这谢兰生能不能信。
正巧这时村长老婆把饭和菜端上桌子,嘴里还不住说差不多了,该吃饭了,他脑袋一转,对谢兰生和莘野说:你们俩还没吃饭吧?来来来,在这儿吃,边吃边聊。
谢兰生不愿意错过任何机会,安静一会儿,说:谢谢了,麻烦了。现在已经九点钟了,村长家竟还没开饭。
村长老婆带孩子们去厨房吃,留下三个男人吃饭还有谈事。
村长果然是大酒鬼,给谢兰生和莘野都发了杯子,道:来来来,先喝一盅儿。
谢兰生便举杯干了。为了证明他是学生,叽叽呱呱逼逼逼逼就开始讲北影的事。
他刚开个头,才讲一句,村长便替他把面前的酒盅满上,自己一口干了,并用眼神示意谢兰生也干了。
谢兰生顿顿,举起杯子,喝了。
一喝完,又是一杯被斟上了。
谢兰生的酒量不大。他折腾一天,又没有吃中饭晚饭,此时胃里像有火烧,于是颇讨好地笑了笑,说:村长,我真不太能喝白酒,胃不好。我给您倒,陪您喝?
哈?!村长脸色明显不悦,才两杯!兄弟,你这一看就是能喝的!
谢兰生说:我真不能喝他胃本来就很不好,这一两年奔波辛苦,饿就吃,不饿就不吃,更不好了。
村长的手抓着瓶子,嚷嚷道:骗我是吧?连点酒都不愿意喝?你是一个搞艺术的,清高是吧?看不起我是吧?我告诉你小老弟,中国人的感情就是酒桌子上喝出来的!喝多了,脑袋糊涂了,说的话就也多了。不喝酒,小心谨慎的,就是不把人当朋友!
谢兰生的手顿了顿,片刻后,咬咬牙,一把端起那个酒盅,说:其实我是真不能喝。但是,好不容易遇上村长,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了。来,干了!
他说三句就喝一盅,村长终于是高兴了。爱喝酒的都最喜欢能有个人陪他喝酒,见谢兰生如此爽快,兴致越来越高。
等到把菜全都吃完,村长又拆了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谢兰生,又抽出一根递给莘野,一边喝,一边抽。
谢兰生的动作熟练,凑过头去,跟村长烟嘴儿对烟嘴儿,点上了,眯缝着眼,喷云吐雾。
胃里好像更难受了。
他们不断地喝,不断地抽,等到晚上十一点时终于成了至交好友。村长高兴了,把礼收下,告诉谢兰生和莘野:就在这儿拍电影吧!我让大家配合配合,腾出一间好的屋子给你们晚上休息用。
最终目的终于达到,谢兰生狂喜,没忍住,一把握住乡长的手:谢谢大哥谢谢大哥,我谢兰生这辈子都不会忘了这份情的。
村长打出一个酒嗝:嗨,好说好说。
那我改天带组进来,咱们到时再一起喝。
行,嗝我等着。
事办成了,谢兰生没继续停留,带着莘野与郑村长一家告辞,打算回城。他跨出门槛,听见身后木门关上,心中有种不真实的欢喜雀跃,让他只要一想起来就会悸动,又有一些因为太好的东西还没有兑现而生出的不安和担忧。两种感情互相纠缠,让谢兰生有些恍惚。
他往前面迈了两步,却突然间顿住双足,站在原处,看不见画面,也听不到声音,只专心地感受着什么。十来秒后,他猛然间折下腰去,像河里的虾子一样,伸出一手捂住嘴巴,吭吭吭地咳了几声,在寂静中有些恕
他知道,他刚才喝太多白酒了。
莘野转头看谢兰生。在月光中,他看见他细瘦手指的指缝中渗出来了一股一股鲜红的血。血滴落在脚下土里,像一丛丛的蔓越莓,触目惊心。
喂!莘野心尖咯噔一下,你吐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8章
这段内容有参考李杨导演的两段经历,一段是被要介绍信,一段是在拍《盲井》时被当地人围攻扣押,对方怀疑他是来拍摄非法煤窑的记者。前面那段送酒喝酒,后面那段他就是说认识很多大的记者包括央视,最后请了一个《中国煤炭报》的记者出面协调,才离开了。
第7章 《生根》(五)
谢兰生也感觉到了,可他根本说不了话,腰也弯得更厉害了,一阵一阵地猛咳着。他只觉得有些东西攀着食管在往上蹿,一张嘴就是一滩血。他的咳声带着尾音,是凄厉和苍凉的。
莘野的下颌紧绷,说:去医院。说完,他一弯身,一手抱着谢兰生的肩,一手搂着谢兰生的膝弯,把他打横抱了起来,谢兰生的裤子一蹿,露出细白的脚踝来。莘野看了眼怀里的人,见谢兰生嘴唇鲜红,全都是血,还有一缕淌过下唇一直流到下巴尖儿,但却还在高兴地笑,心一跳。
他没见过这样的人。
不,不用去睡一觉就没事儿了。谢兰生想:去医院还得花钱。
睡个屁。莘野口气不由分说:去医院。
谢兰生也只好叹气,随便吧。
莘野抱着人往外走。谢兰生在他肩上伏着,看着莘野颈子和喉结,只觉得可真漂亮,没忍住,上手轻轻摸了一下,说:莘野,你这线条真好看啊特别适合当演员哎。
他没听见任何回答,却明显地感觉到了莘野喉头上下一滚。
到村口时,谢兰生的目光放远,发现月亮又大又亮,特别好,特别美,月光清清白白,照着世界,照着他,也照着他昏头昏脑的青春理想。在莘野的怀抱当中,他不需要特意抬头。
他哧哧笑,随口闲聊:莘野,你发现没?今天月亮特别好看。
嗯?
是吧?
还行。不置可否。
谢兰生又继续说道:突然想起夏目漱石那句经典的话来了:I Love You,翻译过来,就是今夜月色好美。莘野,你在美国长大,能不能懂这个意境?他们都是直来直去地对人说I Love You吧?
莘野抬头看看月亮,没说话,抱着谢兰生继续走,不过,他在谢兰生腰间和膝弯的手指却不自觉地紧了紧。
他原本是不能懂的。然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莘野垂眸望向谢兰生时,谢兰生正望着月亮,他扬着修长的颈子,皮肤白皙,嘴唇染血,长长的睫毛眨了眨,两只眼瞳被皎白月光映射得清清亮亮,里面有情,还有月亮的倒影,一瞬间就明白了些。他觉得月亮美,那爱上他的人大概也会觉得。
大约半程后,谢兰生怕莘野走累,伸手揽住对方脖子。他十指交叉,搂着莘野颈侧,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浅浅隔着一层皮肤。莘野浑身僵了一下,脚下微顿,不自然地偏偏脖子,想甩掉怪异的感觉。
他就这样一步步走。路很长,又好像很短。二人影子在夜色中细细长长、模糊不清,一切似乎都远去了,只有天边一轮明月幽幽地照着他们。
到了村口,钻进车子,莘野一路开回市区并且径直奔向医院。
诊断结果是胃出血,急性胃粘膜损伤。医生让谢兰生口含冰块,再抱着冰袋,而后开了吊针和药,给谢兰生打上了,一边打还一边数落喝喝喝!都啥样了,就知道喝!再喝下去胃就完了!真不怕死啊?!谢兰生只笑:知道啦。
点滴室里人并不多,谢兰生有一张床躺。莘野坐在一旁椅子上,看他半晌,突然张口,问:你这熊猫怎么回事?
谢兰生:???什么熊猫?
为拍电影,命都不要了?
谢兰生笑:哪有那么严重啊?
你就这么糟践自己。不就是想哭一哭吗?干点什么不能哭?非当导演非拍电影?
谢兰生说;那不一样。因为文字或者画面所展示的故事落泪,是不一样的。
莘野动作十分粗暴,把谢兰生裤腿整了整,不想他凉着:以后别再糟践自己,听见没有。我下一次不会只看着,会插手的。
行行行,谢兰生服了,我只见过导演管演员的,没见过演员管导演的。
你这个人不管不行。又吐血又进医院,最后这些烂摊子还不是都要他来收拾,麻烦。
行行行行行行,嗨。谢兰生可不敢惹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谢兰生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位于市内的招待所了,天光大亮。招待所外有一棵树,初夏阳光铺洒下去,那片地上斑斑驳驳,像散落着很多金币。
招待所的条件不好。谢兰生跟莘野住一间,罗大经和张继先住一间,小红和小绿住一间。招待所的一楼可以简单洗澡就是用盆浇,用毛巾擦,后头有个封闭旱厕。
谢兰生没急着起来。他的胃还有点儿疼,于是仰面躺在床上想了想目前的处境。
场地终于是搞定了。等把《生根》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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