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一人提剑冲老丈一指:“你!待在门口!不准动!”
“是,是。”老丈唯唯诺诺地应下,扶着门框,坐在门槛上。
为首那人斜眼看他坐定,对身后人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上啊。”
十几个蒙面人一拥而上,将莫迟和曾遂团团围住。
曾遂仍在昏迷之中,莫迟自然成了他们最优先的目标。
他们见识过莫迟的厉害,他们很清楚,只有今时此地,莫迟身中迷香未解,才是他们唯一能杀死他和曾遂的机会。
千钧一发之际,为首那人问道:“如果你愿意把曾遂交出来,我可以让你毫发无伤,但你……”
他看了看莫迟的眼神,就知晓答案了:“但你肯定不会抛下你同为夜不收的同伴,独自离去的,对吗?”
“少废话,要动手就赶快。”莫迟声色俱厉。
那人却看出了色厉内荏,要是平常时候的他,哪里会说这种话,早就持刀砍上来了。
那人终于放下了心,胸有成竹道:“兄弟们,动手吧!此刻的他,绝不是你们的对手!”
他号令一下,十几个蒙面人同时出剑,袭向莫迟。
莫迟刀法精湛,眼下却身不由己,在迷香的作用下,原先凌厉的杀招变得绵软无力,灵如蛟龙般的身形,也变得黏着迟缓。
他有意挥刀力战群敌,却最终,在脸颊双臂侧腰多处被划伤后,被众人以剑压制在地。
他单膝跪在地上,将长刀用力扎进青砖缝,却再也没力气撑着它站起来了。
明晃晃的十几把剑架在他脖子上,哪怕将脖颈扭动一寸,锋利的剑锋都会在顷刻间割断他的喉管。
站在门边的蒙面人首领笑道:“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啊,对付你这样的高手,也不能怪我出此下策了。”
老丈始终弓着背坐在门边,抱着手臂佝偻着身形,像是觉得冷的样子。
屋外一阵寒风吹过,首领也搓了搓胳膊,喃喃说了句“真够冷的”。
莫迟晕晕乎乎地跪在地上,长刀已经从手里脱落,他竭力伸出手想要捡起,可刀柄离他似乎有千里远。
他眼中的一切都诡异地扭曲着,天花板不停旋转,地面上的青石砖像深水中的漩涡,绕着他所跪的地方回旋不休。
有人问:“首领!这人怎么处置?”
莫迟花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人指的就是他。
首领裹紧外袍,轻描淡写道:“天这么冷,赶紧把两个人都杀了,完成了任务,也好回去交差。”
久久不曾言语的老丈突然说话了:“这位蒙面的大人,缙京城的冬天,你就已经受不了了吗?”
“嗯?”首领从上到下斜斜地扫他一眼:“是你这个糟老头子在跟我说话?怎么?就你这副黄土埋到喉咙的身板还敢看不起我?”
老丈双手撑着膝盖,发出一声吃力的闷哼,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缙京的冬天已经相当暖和了,这轻柔的北风吹在身上,一点感觉都没有。哪里像关外的风沙,恨不得能把人的鼻子吹掉。”
“你还去过关外?什么时候去的?别是在梦里吧。”
老丈起身起到一半,像是腰坐僵了,身形一晃,抖着两条腿腾地向下一蹲,接着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莫迟好像察觉到什么,吃力地抬起头,向他看来。
许是轻而易举地将莫迟和曾遂双双抓了,蒙面人首领心情很好,被老丈的窘态逗得哈哈大笑。
老丈的手在地上不停摸索,好像是在寻找支撑点,能够让自己站起来。
他形容狼狈,嘴里的话却没有停下,絮絮叨叨地说:
“大概是,二十年前吧,那一年的关外真是冷啊,九月份就接连下了好几场鹅毛大雪,就算带了羊毛帽子也没有用,走在荒野里,鼻子耳朵都冻得酸疼,两条腿冷得像冰。北风都是横着刮的,就算穿五身衣服,那风都能直接吹进骨头缝里。”
首领听得不耐烦:“老头,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这样说,大人可能还不知道有多冷吧?那年究竟冷到什么地步呢?那年的十二月,就是过年前,和今天差不多的时节。我跪在焉弥军营里,焉弥人用一尺长的刀插进我的眼眶,生生剜下了我的左眼。我疼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可从眼眶里流出来的血,还没来得及落到地上,就全都冻在我脸上了。”
首领神情一凛,倒退一步,立刻就想拔剑:“你到底要说什——”
谁知那个看上去颤颤巍巍、仿佛随时都能倒地不起的老头,竟从门槛底下抽出一把直刀,首领甚至都没看清他的动作,那把刀就已经横在他颈间。
老丈从他身后勒住他的脖子,锐利的刀锋霎时在他的皮肤上刺破了一道血痕。
这一招似乎消耗光了他的气力,首领能听到他沉重的喘息声从背后传来。
可他控制住他的手依旧孔武有力,让他这个习武之人都挣脱不开。
“老头?!你想干什么?你以为就凭你,能救得了他们?!”
老丈苍老沙哑的声音在他脑后响起,对众杀手朗声道:“柘山关守军帐下,夜不收胡利在此!尔等谁敢造次?!”
又低声对首领说:“大人,我这双杀了无数焉弥人的手,就是救不了他二人,难道还杀不了你么?”
“你?!”首领目眦欲裂。
老丈高喊:“放他们走!否则你们就要眼睁睁看着你们的首领人头落地了!”
众蒙面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胡利又道:“老头子我在焉弥营帐中,见过不知多少次他们砍人头的场面,焉弥人的枭首之术,我光用眼睛看,都看会了!你们要是也想见识一下,老头子我今天就拿他给你们开眼了!”
说着,手上陡然用力,刀锋没进首领脖下的皮肤,血滴瞬间沿着刀刃流下。
首领疾声命令:“还不照做?!把剑放下!让他们走!”
蒙面人彼此对视几眼,慢慢放下了架在莫迟脖子上的剑。
莫迟保持着半跪在地的姿势,死死盯着胡利。
胡利厉声道:“磨磨蹭蹭干什么?还不快走!如今的夜不收都如此蠢笨吗?!”
莫迟从地上背起曾遂,在众人虎视眈眈的注视下,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蒙面人首领阴恻恻地盯着他,看他一步步走近。
经过胡利身边时,莫迟突然停下。
首领立刻问:“你要干什么?”
莫迟不语,他隐约听到胡利沉重的呼吸声,不动声色垂眸用余光看去,首领趁身后的胡利不注意,没被他制住的左手正悄悄往怀里伸。
莫迟假装视而不见,把曾遂往背上掂了掂,抬腿正要迈过门槛,却如闪电般突然出手。
他一把扯过胡利,将曾遂扔进他怀里,同时反手一抬,长刀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胡利定睛一看,那蒙面人首领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匕首与长刀彼此相击,才发出那样的声音。
若是方才莫迟不拉开了他,这把匕首只怕已经插进胡利的喉咙了。
眼见首领脱困,厅内的十几名刺客再度围了上来。
莫迟刚才抬手一挡,已是强弩之末的最后一击,首领的匕首强力压下,莫迟不得不双手持刀才能抵挡。
匕首顺着刀刃一直滑到刀柄处,莫迟就手一翻,一脚踹上首领的膝盖,而后迅速后退,一掌拍在胡利背后:“还不快走!磨蹭什么?!”
但首领不打算再给他们任何人逃脱的机会,匕首一扔,甩开长剑,直取莫迟后心。
这迅疾如电的一剑,即便是寻常状态下的莫迟也难以毫发无伤逃脱,更何况是现在的他。
只见他眼底寒光一闪,利剑近在咫尺,却在堪堪要刺伤他之前,陡然间断成两截。
月夜下,三尺青锋如水,蕴满一贯流光,光滑似镜的宝剑在砍断首领的剑身后,直直插入他的心口。
汩汩流出的血没有在剑刃上停留分毫,像滚动的水银珠般渐次滑落。
杜昙昼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凝结着莫迟未曾见过的杀意。
莫迟脑中一乱,脚下略一踉跄,杜昙昼踹开首领,一把将他抱住了。
“……迟,莫迟!听得见我说话吗?”
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莫迟的思绪在混沌昏聩中飘荡徘徊,最终循着一缕兰香,慢慢游回尘世。
他掀开沉重的眼皮,双眼渐渐恢复清明,他正靠在杜昙昼怀里坐在地上,院中站满了禁卫,那十几个黑衣人跪在地上,双手被缚,面罩全都被摘下。
禁军统领向杜昙昼一抱拳:“多谢侍郎大人,若不是大人明察秋毫,下官还不知禁军中竟出了如此败类。”
杜昙昼神色凝重,不发一言。
莫迟迟钝地眨了眨眼,声线还带着艰涩低哑:“这群刺客……是禁军?”
第34章 他枯如干草的头发上,居然也有一股兰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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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昙昼说:“是,他们的首领就是禁卫中的一个队指挥。”
莫迟从他怀里起来,盘腿坐在地上。
院中,禁军统领带着禁卫们四处搜查,确保没有遗落的地方,老丈和曾遂不见踪影。
莫迟问:“他们二人呢?”
“曾遂伤得不轻,还需郎中医治,我让杜琢带着他和那老丈回府了。”
莫迟点了点头,按了按太阳穴,脑子还有些昏沉,像是在水里泡了一天,刚捞出来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还带了人过来?”
杜昙昼重重叹了口气,说:“整件事背后主谋的身份我已知晓,你要和我一同去见那个人么?”
明明抓到了犯人,杜昙昼的口吻却没有半点轻松之意。
莫迟顿了顿,带着些不敢确定,轻声问:“果然是……吗?”
几个时辰前。
杜昙昼与莫迟分别后,回到临台重申吕渊。
“吕大人,一天过去了,你可想好如何回答本官了?”
吕渊身穿囚服跪于堂下,“大人,罪臣犯下大错,甘愿受罚,没有其他可回答的了。”
“本官问你,武库看守唐达和包二都是你的替罪羊,对吗?唐达被你指示的焉弥人枭首,那包二呢?”
吕渊停顿片刻,道:“自然也让罪臣动手灭口了。”
“包二也被你杀了?怎么杀的?”杜昙昼再次向他确认。
吕渊眼神闪烁:“正是,罪臣派手下去做的,不知他如何杀人,只知包二已被灭口。”
杜昙昼:“带包二。”
吕渊一惊,猛地回身望去。
眼见活生生的包二被卫士押了上来,吕渊浑身一震,瞠目结舌。
包二跪在他身旁,杜昙昼问:“可是吕大人让你将木板车运出城的?”
“……回大人的话,正是。”吕渊惊疑不定,眼珠乱转。
杜昙昼又问他:“银票也是你让朱荣假装赵慎去取出的,是吗?”
“这、这……是!”吕渊豁出去般道:“是罪臣让他模仿赵慎的笔迹——”
杜昙昼打断他:“带朱荣。”
朱荣也被押着跪到他另一侧。
杜昙昼问:“朱荣,把你之前向本官交代的,当着吕大人的面再说一遍。”
“是……”朱荣叩首在地,道:“那日吕大人让草民假扮成赵慎公子,等草民穿上吕大人的准备的衣服后,却有人在一旁说草民神态低迷,不似将军之子,担心草民被人识破。”
“何人?”
朱荣道:“草民不知,只知是个女子,那女子说赵慎新婚不久,去哪里都带着夫人,不如让她打扮成赵夫人,陪草民同去,方能万无一失。”
“后来呢?”
朱荣:“后来那女子就和草民一起去了昌安济商号,顺利骗过掌柜,拿到了银票。”
杜昙昼对掌固道:“上图。”
掌固从旁取出一副装裱精亮的卷轴,让两个杂役捧着,缓缓打开卷轴。
卷上画了一名女子,那女子身着盛装,面容娇憨,仪态却端方尊贵,年纪虽轻,眉宇间的神态却沉着冷静。
杜昙昼问:“那女子可是此人?”
朱荣小心翼翼抬起头,认真看了几眼,答道:“正是。”
杜昙昼抬了抬手,杂役把画像转向吕渊。
吕大人面色惨白,嘴唇颤抖,手指痉挛般攥在一起。
杜昙昼说:“吕大人,你可认得画像上的人?”
吕渊闭了闭眼,全身血色尽退,连指甲盖都是青白一片。
“回大人的话,下官……认得。”
“说出她的名讳。”
吕渊叹息般长叹一声,而后深深跪伏在地,哑声道:“此女子是罪王褚思安之女,当今陛下的堂妹,太后亲封的怀宁郡主殿下,也是……也是指使罪臣犯下一切罪行的,幕后主谋。”
此言一出,堂下众人皆大惊失色。
包二讶异地抬头看向他,朱荣吓得瘫倒在一旁,就连众杂役也是难掩诧异惊色。
唯有杜昙昼似是早有预料,“将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