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嬷嬷若无所觉,上前为朱由校披上锦绣大氅,欲要从他怀里接过襁褓,却被微微摇头阻止,看着外面不断消融的雪水,像是回到了曾经被抓壮丁的日子。
“老师没忘了大兄因何自界凡城无奈撤离的吧?”
孙承宗心下剧震,面色顿时惨白三分。
“朕言及此事,并非想言及老师过失,老师是朕之老师,是父皇老师,也因此,皇爷爷才让老师前往辽东,当皇爷爷眼睛看一看辽东真实情况,老师虽说了句暂缓之言,但杨镐毕竟是辽东督师,他才是最后决定之人,最终未能出兵支援界凡城,算不得老师过错。”
朱由校轻轻亲吻了下女儿额头,叹气道:“朕不想言谁知过错,皇爷爷早就对这件事情做了个了结,朕亦不能再言其事是非。”
“大兄七月,兵入萨尔浒,十一月被押解入京论罪,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师身在帝都,亦是大兄见证之人。”
“大兄与皇爷爷对赌,六部衙门,千步廊左右衙门,大兄去求了,一个一个敲门恳求……没一人应允。”
“皇爷爷给了大兄净军,老师应该知道,大兄对郑贵妃皇奶奶的尊敬,可大兄差点一刀砍了皇奶奶的内侍……千步廊……一个,一个的砸……老师应该知道大兄在找什么吧?”
……
“记忆犹新啊……朕还记得大兄敲打朕的脑袋,还记得大兄强逼着朕背记各种数据……”
朱由校转身看向有些抖动的衣袖,神情淡漠。
“老师,你应该知道朕在说着什么吧?老师觉得,朕若拿着老师的奏折放到大兄面前,大兄会如何?会夸赞朕英明神武?”
“炼铁造火铳火炮也好,购马锻造铠甲也罢,修建城池、训练军卒……等等,老师应该不会对净军、幼军视而不见,应该知晓军中将领与赞画的区别,也应该见识过两军书记官的军前记录。”
“大兄领军三千擅自出兵萨尔浒,目的很明确,就是夺了界凡城,就是要截断建州贼与海西女真之间的联系,界凡城,界藩城,就是因为此地是警戒东藩重城,将之一分为二不可合,不合即难成大祸!”
“出兵海上,一举平灭大明海贼,击败西夷四国,夺苏禄、安南,目的亦是极为明确,稳定我大明海域安稳,为大明获取外源之水。”
“山东闻香教也好,如今辽东形势也罢,大兄虽许久不在与敌阵前争锋厮杀,事前必是做了大量准备,为了得到曲阜两千万两白银,为了得到曲阜田地,大兄准备了两年,甚至更久!”
朱由校身体消瘦,甚至可以说单薄,怀抱着三月大小女儿站到孙承宗面前,孙承宗却连连后退。
朱由校心下微叹,收拢了一些威严气势,转身走到摇篮前,将已经轻鼾的长女放进摇篮里,轻轻盖上绣着龙纹锦被,看了好一会才轻声开口。
“朕……希望老师可以正儿八经的做一份像衮州那样详尽报告来,切实证明老师的讨贼计划可行,而不是空言虚语,糊弄……朕之语。”
朱由校微微向后摆了摆手,一脸惨白的孙承宗第一次,第一次像个真正臣子正儿八经深深抱拳一礼,默默取回桌案上奏折走出天工阁。
“朕累了,都……退下吧……”
客巴巴犹豫了片刻,上前两步来到身边,轻声说道:“陛下若累了就小睡一会儿,记得盖好了被子,莫要冻了身子。”
朱由校微微点头,好像今日说话真的说多了,只是轻轻摆了摆手,客巴巴又细细为他理了下衣襟,这才躬身退出房门,张嫣眼中震惊,从未发觉这个眼前的男人迸发出来的威严,甚至已经超出他身份赋予的威严,朱由检这一刻嫉妒了,从不认为自幼照顾自己的兄长会是个好皇帝,这一刻是如此的嫉妒,没有来的嫉妒,就是嫉妒!
朱由校至始至终都未看上哪怕一眼孙承宗的奏折,刚来到乾清宫门房,魏广微见他一脸惨白,不由一愣,上前微微抱拳。
“孙督师,天气虽渐暖,却也要注意些身子,要不要进来喝杯热茶暖上一暖?”
孙承宗微微一愣,叹气道:“谢了魏阁老,孙某只是受了点风寒,并无大碍,回府喝碗姜汤即可,就不麻烦了魏阁老。”
孙承宗抱拳,急匆匆走出乾清宫门房,魏广微有些摸不着头脑,不一会就远远见皇后与两位有了生孕的妃子走出了天工阁,信王凭借着未成年之机,搀扶着皇后进入养德轩小门,两个怀了孕的妃子则各由龙光门、川采门出了乾清宫,而客巴巴正向乾清宫走了过来,见到这一幕,魏广微眉头不由微微皱起。
“客嬷嬷,您怎么出来了,不在陛下身边照顾一二?”
客巴巴白了眼魏广微,说道:“陛下被孙大人气着了,客嬷嬷可不就出来了么!”
魏广微一愣,随即不信笑道:“客嬷嬷可莫要说笑了,孙督抚陛下老师,怎么可能会气到了陛下,定然是不可能!”
“绝无可能!”魏广微最后又补了一句。
客巴巴见他不信,登时恼怒,冷脸不悦道:“老娘说陛下恼了陛下就一定恼了,是你了解陛下,还是养了十几年的老娘了解?连孙大人奏折看都不看一眼,难道还不是恼了?”
魏广微心下大惊,最近守着门房较勤,最为清楚孙承宗进出乾清宫次数,听到今日皇帝连看都不看奏折一眼,这问题可就大了,忙变着花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客巴巴只是个村中妇人,虽长相还算不错,记忆力、见识也不多,朱由校的话语她哪里能一一记下,只是将大致事情说了一遍,仅客巴巴嘴里说着的零零碎碎就已让人心惊不已。
看着客巴巴转而向西,知晓她是回慈宁宫,双眼慢慢闭合,脑中思虑皇帝话语,良久才睁眼来,看向远处早已消失不见身影方向……
“陛下……”
“宁德驸马府……”
“谁会赢……”
第366章 大舅哥的认真
孙承宗刚出了皇宫,袁崇焕就一脸急切迎上前。
“老师,陛下一定很满意,一定可以成功!一定可以死死压住……”
“老师……”
孙承宗抬眼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闭口不言,一脸情绪低落上了马车,见他如此,袁崇焕心下暗觉不妙,眉头微皱钻入马车。
“回府。”
孙承宗只是敲了两下车壁,车夫没有多余话语,只是沉默挥动马鞭,车子缓缓沿着并无多少人的石板路前行。
看着眼前老师一脸疲惫微闭双目,马车行出百丈,就在袁崇焕忍耐不住想要开口询问时……
“陛下连看一眼都无……”
失落、沮丧、压抑、屈辱、愤怒……低沉无力,最后还是将天工阁内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叹气道:“当年之事,确是为师错了,先皇只是让为师当个眼睛,为师不该多言的,也在陛下心中留下了阴影。”
袁崇焕皱眉道:“当年也不算老师错了,若无杨镐心下私欲,辽东那时也确实未能准备妥当,晚上一些时日也是可以的……”
孙承宗睁眼看了他一眼,神情复杂看向车窗外的小贩,叹气道:“以当时刘驸马表现出的勇武,坚守数月没问题,为师也觉得应准备更稳妥些,如此可以彻底将建州女真、海西女真诸部截断,关键是该死的杨镐……”
“他死不足惜——”
呼吸急促,双目迸发的狠厉让袁崇焕心惊。
“若该死杨镐遣兵……哪怕五千卒,也绝不是如今局面!”
……
“晚了……一切都晚了……”
神情失落,口中满是苦涩叹息……
“或许你……心存不满、怨恨,对刘驸马今日恩宠心存嫉妒……”
“老师……”
“别说话。”
孙承宗抬眼,袁崇焕低头不语。
“自刘驸马还是一小旗之时,自先皇送了镇纸的那一刻,为师就一直看着他。虽刘驸马性子霸道、跋扈,甚至根本不曾将为师,不将朝廷所有大臣看在眼里,但也绝不是你可以胡言乱语的!”
“三代帝王恩宠,无不视若己出,你真当刘驸马仅凭谗言蜜语可以如此?”
“愚蠢!”
“愚蠢至极!”
……
车内沉默许久,孙承宗才静静开口。
“刘驸马没有看错你,激进、浮躁、功利心强……想要与刘驸马一较高下,就要压下心中杂七杂八念头,陛下言语你也知道了,为师问你,为何陛下连看你的奏折一眼都无?”
袁崇焕一脸平静,丝毫看不出任何情绪,沉默片刻说道:“陛下亲身经历过刘驸马与神宗对赌萨尔浒,亲身经历过各种资料的整理,而这些绝不是简单一份奏折可以表述的。”
“接下来你会如何做?”
袁崇焕心下叹息,说道:“若想做到陛下满意,需……需了解每一调动卫所军卒情况,可……老师,这需要很久时间,学生唯恐……唯恐鞑靼人等不及……”
孙承宗毫无征兆突然大怒,怒视着袁崇焕。
“等不及……”
“等不及?!”
“好个等不及!”
“为师问你,是鞑靼重要,还是我大明帝都重要?!”
……
看着低头跪在眼前的弟子,心下充满了失落、失望,叹气道:“刘驸马为何深受三朝帝王如此恩宠?就是因为萨尔浒我军未战时,他已经成功击败了神宗陛下,击败了朝中所有大臣!”
“需要很久时间?你以为刘驸马……为何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打砸千步廊?若非如此,他一小旗凭什么有了今日地位?”
深吸一口气息压下胸中狂躁,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学生弟子,孙承宗面无表情说道:“刘驸马控制了我大明朝财赋,虽不愿插手朝政,但已然影响了六成之人,若再执掌了我大明军武之事,军、政、财皆在手,陛下又当如何?”
“老夫身为帝师,绝不会允许此等之事发生!你若不行,老夫就换了他人来做!”
袁崇焕大恐,“砰砰”声连作,抬头时额头已然赤红一片。
“四个月!学生四个月保证让老师满意!”
注视良久,袁崇焕目光却坚定无比。
“四个月……希望可以让陛下满意……”孙承宗微微摆手,双目缓缓闭上,他知道自己不能输,输了……
马车骨碌碌,缓缓向南……
……
皇帝越来越怪异,当小三送来张纸条后,眉头就未有松懈了半分,正用双腿夹着刘大少“啦啦”玩耍的朱徽妍,已经不时看了他好一会,见他依然沉默不语,将刘大少抱起放在腿上。
“怎么了?”
转头看了一眼,又转头看向屋檐不住滴落的融雪,将纸条送到她手里,叹气道:“大舅哥像是认真的啊……”
“认真?”
朱徽妍伸手接过纸条,看罢后初时毫不在意,随即又与他一般眉头微皱,说道:“袁崇焕为巡阅军使?这是个什么职务?”
“还能是个什么职务,顾名思义呗,巡阅大明各卫所,只有如此,陛下才能掌握大明朝各卫所最为精准情况,才有的放矢调拨最为精锐的二十万军卒,一举击败辽东建州贼,创造一个与你家相公可以抗衡的超级明星。”
刘卫民微微叹息,说道:“大舅哥将你相公禁足一年,因何?仅仅只是皇后张嫣的事情?你皇兄又不傻,是非辨别能力还是有的。”
将他粗糙手掌放在手心里,张嫣有些担忧道:“相公,要不……要不咱们别与皇兄争了?”
“呵呵……”
刘卫民站起身,又弯腰将她抱在怀里坐下,点了点有些不满的刘大少小额头,笑道:“此时已经不是咱们不争就可以不争的,再说……你家相公又何时与大舅哥争过?”
“你皇兄极为聪明,真的,真的极为聪明,本能的就发觉了一些不妥来,对了,上次大舅哥带着孙督师前来咱家,相公与你说的,你没忘吧?”
“嗯。相公说文武制衡,文官与文官之间的平衡,武官与武官之间也应平衡,相公是说过皇兄想用孙师平衡相公,难道升官不可以吗?”朱徽妍一脸疑惑不解。
刘卫民又是一阵苦笑,说道:“当然没这么简单了,军中不比其他,军中最重战功,一个没足够战功之人,就算身居高位也无法真正得到军中拥护,所以大舅哥需要一场大胜,需要孙大人获得一场证明自己的大胜!”
刘卫民又是一叹,说道:“大舅哥是个帝王,一个有着野心的帝王,尽管看着不温不火。”
“一般的帝王,保证文官之间相互内斗,适当时候打压一下,保证整个国家平稳即可,但大舅哥不同,原本朝堂上有魏忠贤、东林党就够了,门下监的入场打破了这种平衡,至少几年内是如此。”
“按理说呢,一般帝王是不愿如此的,再加上方从哲以及门下监多多少少都与咱们有些关系,在所有人眼里,咱家的一只手臂已经伸到了朝堂上,尽管咱根本就没这些想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你皇兄也是有些担忧的,只是,想要改变现有的大明朝,就必须有一些实干之人。”
“宝钞的事情让咱家控制了大明朝所有财赋,原本相公就是军武出身,几年来也算是赚了不少军功,又一只手伸进了朝堂政治上,换做你是皇帝,你也是担忧的!”
刘卫民从她手里拿过纸条,随手揉了揉扔进火塘里,叹气道:“大舅哥知道相公不想现在就解决建州贼,知道缘由,但局势的发展让他有了一丝不安,所以呢……相公是希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