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触脚之处,水面立刻如莲花绽放般的凝结成冰,迅速扩散出去,再往前走,河水又继续凝出一片。
他微微而笑,慢慢朝浮桥上的青灵走去,脚下河面逐渐形成一道冰凝的通道,弥散着缥缈的水雾。
青灵在一片懵然之中,感觉女官将自己的手递到洛尧温热的掌心之中,再次低声叮嘱:“殿下一定慢些走,别摔了……”
她脑中一片茫然,脚步虚浮地走下了浮桥,跟着洛尧,缓缓踏着冰道走向燕绥门下的迎亲彩船。
河岸两侧的观礼百姓纷纷将手中的花朵投向河中,铺就出一片亮蓝色的花海,跟凝入了冰中的红色蔷薇相互辉映,宛如一道晶莹灿烂的华丽锦绣。
青灵恍惚记得,女官说过,大泽因为近水,因而尚蓝。
女官还说过,燕绥门只有在百里氏族长或者族长继承人成亲时,才会被打开。上一次开启的时间,已经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
女官仿佛还说过许多别的事情,然而此时此刻的她,几乎什么都不再记得了……
洛尧一直紧紧握着青灵的手,小心翼翼地领着她前行。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令她在思维紊乱的情况下,尚能维持住身体的清醒,拖曳着厚重逶迤的华丽裙尾,姿态端庄地一步步走在冰面上。
待行至了彩船之前,洛尧倾身将青灵打横抱起,纵身跃上了甲板,又引来两岸一片爆发的欢呼之声。
难得换上了一身鲜艳装扮的百里凝烟上前扶住了青灵,指挥着侍女为她整理着裙摆头冠,一面轻声招呼了声:“帝姬。”
青灵略略回过神来,在珠帘后客气颌首,“百里小姐。”
旁边有性子外向的族中女眷调笑张罗道:“咱们赶紧调头回府吧!等行了礼,这姑嫂二人就得改口了!”
青灵与洛尧并肩立于船头,在乐声与众人的欢笑声中缓缓调头驶入了燕绥门。
入了御侯府,早有侯府司仪以及百里氏族中的长者等候于此,引领着新人先去了宗祠祭拜,接着又转入正堂行礼。
御侯百里誉高居主位,和蔼谦和地儒雅微笑着。身兼送婚使之职的慕辰,以新娘兄长的身份、坐在了百里誉身侧,亦是浅浅牵着唇角,已是将情绪和表情控制得十分恰当。
青灵祭拜过宗祠,便重新换上了一套衣饰,除去了垂着珠帘的头冠,露出一张妆容精致的面孔来。明眸似水、唇若丹朱,眉宇间流露着一抹似羞涩又似冷凝的独特气质。
她在女官的引导下,按部就班地与洛尧在众宾客前行完敬拜、交拜之礼,视线始终微微垂着,不去看堂上的任何一人。
观礼的宾客瞧着新娘新郎二人皆是姿容出众、十分般配,不禁都喜色洋溢,在心中暗自叫起好来。
百里氏常年偏居一隅,跟中原的其他世家来往不多,因此邀请来的宾客大多是本族亲属或者凭风城当地的友人。
族里的不少人,原先都为这桩亲事捏了把汗,寻思着朝炎帝姬出身尊贵,性情多半也会比较骄矜蛮横,可眼下瞧见青灵虽有几分略显羞涩的疏离,但绝无傲慢自大之色,不觉都放下心来。
反倒是青灵此刻听着周围诸人交头接耳的议论、称赞声,只觉得头脑中空荡荡地回响着嗡嗡之音,茫然不知所谓,一颗心不受控制地越提越高……
礼毕之后,新人在簇拥下又转入了另一处设有酒案席位的厅堂。
青灵重新换了一套稍轻便的婚服,跟在洛尧身后,向入席的宾客们逐一敬酒。
洛尧处世向来从容大方,场面话也说得信手拈来,与众位叔伯兄弟谈笑风生之际,也不忘适当地帮青灵解解围。
青灵不愿领他的情,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挂着笑脸敬完酒、就自己默默低头喝酒,回避着灯烛人影的缤纷缭乱,神游局外。
凝烟带着几个同族的女子走过来,向青灵敬酒,“嫂嫂,祝你与哥哥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青灵一一接过酒仰头饮尽,笑道:“谢谢。”
酒气上涌,热意冲上喉间眼角,意识稍稍恢复,方才明白这一切并不是一场梦。
洛尧举着杯,走到慕辰面前,“多谢大王子,将帝姬送来凭风城。”
旁边有喝多了的人起哄道:“世子,不用这么见外吧?帝姬如今是你媳妇了,你该改口叫大王子‘王兄’才对!”
洛尧与慕辰的视线在半空交汇一瞬,各自皆有稍纵即逝的复杂神色。
慕辰从洛尧手中取过酒杯,饮下,淡然道:“烦请世子好生照顾青灵。”
洛尧笑了笑,“当然。”
酒过三巡,众人在堂上入座,等候着婚礼的最后一道程序,高禖祭祀舞。
高禖祭祀舞,意在求子,是大泽一带婚礼的传统习俗。因其舞姿喻比阴阳和合,原始奔放,常令观者面红耳赤,一早便有侍女在宾客席案前悬挂上了如意云纹纱帘,将舞者和堂上诸贵客隔了开来。
只是那冰蚕丝纱帘薄如蝉翼,虽流光折耀、云纹暗印,帘后众人依旧能看见那体态丰盈的女舞者,除了一块遮挡在腰间的围布,浑身上下再无一物。她梳着一条长辫,辫尾坠着个叮当作响的铜铃,双手高举,一面随着乐曲的节拍踏着步子,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为新人祈求着子嗣绵延。旁边一名身材健硕的男舞者亦作同样装扮,挥舞着双臂,绕着圈渐渐靠拢女舞者,与她身体纠缠交叠,做出各种大胆的姿势来。
按照习俗,居中高坐的一对新人面前,并没有悬挂纱帘。
很快,青灵的脸开始烫了起来。
她伸出掌心汗湿的手,去握案上的酒杯,却发觉杯子早已空了许久。
旁边的女官自是懂得察颜观色,见状连忙执起酒壶,为新娘添了酒,一面抿着嘴角笑着、低声进言道:“奴婢先前说过,这求子的仪式是添福气的。若是帝姬您实在不好意思看,只顾自个儿低头吃酒便是。”
青灵低头啜着酒,心绪缭乱如麻之际,又觉得自己懦弱的有些可笑。
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难道不都是自己的选择吗?
她放下酒杯,指尖尚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颤,来不及收回袖中、便蓦地被身畔的洛尧伸手握住。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带着熟悉的温暖,安抚似的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可她根本不敢侧头去看他,也没有勇气反抗,只能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继续沉默地坐着。
一阵夜风清凉而至,拂过众人眼前的云纹纱帘,撩动出涟漪般的起伏不平。
左下首席案前的薄纱亦随风漫卷而起,现出案后慕辰的半边身影来。
青灵迟疑了一瞬,终是忍不住抬眼望去。
匆匆一瞥之下,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只瞧见他身形僵硬,手里紧攥着酒杯,指节微微发白。
堂上的舞者,还在激烈地扭动着身躯。
那舞曲的鼓点声似乎越来越响,一下下地全敲到了她的心上,击出一波又一波的疼痛,漾着酸楚,让她的神思亦开始变得恍惚起来。
她有些记不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人生,开始变得如此荒谬……
………………………………
第150章 合欢影里空惆怅(二)
大泽的富庶,并不单纯体现在百姓吃穿用度的高人一等,而更多的是反映在了他们待人接物的一份悠然与骄傲之上。
青灵坐在婚房装饰华丽的卧榻之上,拢在绣金芙蓉彩绘衣袖中的双手交叠放于膝上,打量着立在不远处桌案前的两名大泽侍女。
从凌霄城跟随而来的女官胥娣,细细再叮嘱了一番青灵之后,便带着近身侍奉的随嫁宫人退了出去。婚房中剩下的两名侍女皆是大泽侯府之人,容貌娇俏可人,梳着同样样式的双髻,服饰亮丽喜庆。她俩不似朱雀宫里的人那般小心谨慎、凡事都透着恭敬,而是颇有些念虹的作派,目光顾盼有神,瞧见青灵朝她们望来,也不害羞或畏惧,反倒因为被她注意到而露出活泼的笑容来。
青灵原本也不是喜欢端着架子的人,此刻见对方投来友善笑意,不自觉地也弯了弯了嘴角,只是那浅浅的弧度、怎么看都透着一抹虚浮。
她此时穿着一身流光锦缎的红色长裙,前襟和裙摆上皆有用金线绣制的代表朝炎王族的莲花图案,妖娆绽放、栩栩如生。头上戴一副造型华贵的攒凤金钿,将一头青丝挽起,露出了肤质白皙细腻的脖颈。
她的五官,继承了章莪氏的高贵秀雅,本是极适合略施粉脂的,然而从前表情太过鲜活,让人将注意力皆放到了她的喜笑怒嗔之上,反倒容易忽略其本身的容貌。此时她黛眉轻扫,额前贴一朵小小火莲金箔,唇润丹脂,形似花瓣柔美芳香诱人,实可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两名侍女瞅着青灵瞧了几眼,抿着嘴角低声交谈了两句,继而笑意愈深起来。
青灵隐约听见其中一人说的是“少夫人真是位美人”,另一人点头道“跟咱们世子很配”。她心头一紧,好不容易分散开自己心力不去多想的事又蹦进了脑子,双手交握了片刻,觉得竟有些汗湿了。
她寻思着要不要把那两个侍女叫过来、跟自己瞎聊上几句,也算转移一下注意力,可就在这时,屋门被人从外打开,一身玄纁婚服的新郎缓缓走了进来。
青灵猛地垂下了眼。
洛尧走到桌案前,扫了眼上面的酒水等物。侍女中一人上前行礼道:“世子,奴婢为您和夫人斟酒吧!”
她二人守了半夜,就是为了完成这最后一道工序,服侍新人喝下合卺酒。
洛尧抬了下手,“不必了。我自己来好了,”温和地笑了笑,“你们早点去休息吧。”
两位侍女都是熟悉洛尧之人,知道他对待下人一向和气,于是也不迟疑,抿着嘴又朝青灵看了眼,偷笑着迅速退了出去。
青灵听那两名侍女出了屋,心里忐忑了片刻,狠掐了下掌心、决定还是先下手为强。
她抬起眼,望见洛尧背对着自己站在案前、正执起酒壶斟着酒,遂起身走了过去,劈手取过一个酒杯,“我也自己来好了。”
琉璃灯光之中,洛尧凝视青灵一瞬,随即飞快地移开了目光,笑得和缓客气,“好。”
说着,将手中酒壶递了过去。
青灵亦不多言,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仰头饮尽。继而又满上,再次饮尽。
女官唠叨过很多次,这合卺酒一共要饮三杯,每一杯、皆需与新郎交臂而饮。
可青灵完全罔顾新郎的存在,自斟自饮完三杯,还打了个酒嗝,把酒杯邦地一声放回到案上。
她心里笃定,洛尧绝对没有胆量来提醒自己,喝酒的仪式出了错。
果然,洛尧举起手里的杯子,慢慢地饮完了酒,一直默然无声。
青灵暗松了口气,正想抽身离开,洛尧却突然朝她的方向倾过身来。
他原就比她高大许多,此时在晦明交织的光影中遽然靠近,似带着一种要将她笼罩其中的压迫感,惊得她心跳骤止,脚下一虚,逃一般地朝旁边踉跄了两步,急急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洛尧保持着微微倾身的姿势,却不看她,嘴角淡淡牵起,带着几许嘲意,勾指取过了青灵案前的酒壶。
“怕了?”
他自斟自饮了两杯,将酒杯握着修长的指间轻轻旋转着,垂目欣赏着上面描绘精致的合欢图案,“师姐应下这桩婚事时,不还劝我说,联姻只是一场买卖、一场两人演的戏吗?既然是演戏,师姐又怕什么?”
青灵听他叫自己师姐,心绪稍许平复了几分,扬起头,望向灯光中他笑意微讽的面容,想起今日婚礼过程中他对自己的各种温柔体贴,料想不过是在人前做戏的手段,遂亦冷道:“谁说我怕了?我早说过,我一见到你,就忍不住想起你那魔头舅舅、就忍不住觉得恶心!现在又无人看戏,我连演都懒得演!”
说罢,旋身走到榻前,抬手去摘头上的金钿。
洛尧猛地放下酒杯,仿佛是被一种魔怔的情绪所牵引着、跟了过去,猝不及防地伸臂从身后紧紧地拥住了她。
怀中那窈窕的身躯猛然一僵,牵扯得他心脏疼痛,却终是叫他不舍得放手。
他扳过她的脸,视线灼灼地逡巡其间。
贴着火莲金箔的白皙额头,如墨蝶振翅般颤抖着的眼睫,染着红晕的娇俏面颊,再到那嫣红的、于他而言有着巨大魔力的嘴唇。
他贪婪地凝视着,目光中俨然又镀上了金色的光晕,熠熠生辉、妖异惑人,宛若流云霞光、迷谷幻彩,生生能勾魂吸魄。
可青灵根本不敢看他,垂着眼,只感觉到他靠得那么近,温热的呼吸中夹杂着酒气,矫健的身躯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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