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目光随之移向元宝炬。
元宝炬颤栗之余,却也感觉到口干舌燥,他强忍喜悦推脱道:
“孤才德不昌,继不得关西基业,还请宇文公另选贤人。”
宇文泰却不管,带头向元宝炬叩拜道:
“请陛下以兴复魏室为重,莫再推辞。”
众将也跟着跪拜,请元宝炬登临天子之位。
元宝炬很是为难,他迟疑许久,才无奈道:
“宇文公所言甚是,正值危难之际,更应该挑起复兴大魏的担子,宝炬责无旁贷。”
说着,扶起宇文泰,感激道:
“生我者父母,贵我者宇文公,宝炬能有今日,全仰赖宇文公,这份恩情,宝炬必不相负!”
就此,曾被崔季舒暴打的西魏第一任皇帝元修,被宇文泰毒杀。
受崔季舒三拳的元宝炬继承皇位,成为西魏第二任天子。
元宝炬登基后,投桃报李,加宇文泰为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大行台,赐爵安定郡公。
而西魏丞相宇文泰也更进一步强化了对关陇地区的掌控。
为了对抗日益强盛的关东,宇文泰广发求贤令。
尚书仆射周惠达,向宇文泰举荐幕府行台郎中,京兆郡武功县(陕西武功西)人苏绰,并赞他有王佐之才。
苏绰是汾州刺史苏让的堂弟,苏让当初赴任时,宇文泰向他问贤,苏让举荐苏绰。
宇文泰便将苏绰引入幕府,担任行台郎中,却并未委以重用。
如今再得到周惠达的赞誉,宇文泰立即命人招来苏绰,与他秉烛夜谈,期间,宇文泰向苏绰询问治国之道,又听他陈述帝王之道,直至天明也没有半分倦意。
一番畅谈之后,宇文泰终于明白周惠达所谓苏绰其人,有王佐之才,并非谬赞。
当即命苏绰为大行台左丞,参与筹划机密大事,对他极为倚重。
而长安发生皇位更迭的时候,身处晋阳的高欢也收到了高澄的捷报。
正与司马子如商议政务的高欢,看罢战报,将它递给司马子如,云淡风轻道:
“小儿辈前线又破敌了。”
司马子如瞟了一眼放在高欢书案上有关后晋人物的书籍,也没有点破他到底在学谁。
看完战报得知高澄收复南兖州(谯州),更击破夏侯夔三万大军,俘虏两千人。
不由笑道:
“世子又建大功,高王可想好了封赏?”
高欢烦恼之余也得意道:
“生子如此,着实让孤为难。”
又问向司马子如道:
“遵业可有看法?”
司马子如当然不会发表自己的意见:
“封赏但凭高王心意,又岂是仆能够置喙。”
高欢闻言,沉吟不语。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大将军澄
司马子如不敢替高欢拿主意,建言的官职高了,受高欢猜疑,官职低了,又得罪高澄。
这种两头难讨好的事情他才不会去做。
眼见高欢为高澄的封赏发愁,司马子如权衡再三,才提议道:
“相王何不招世子来晋阳,当面询问。”
高欢闻言,也觉得要征询高澄自己的想法,不止是封赏官职,其中更有南兖州(谯州)刺史的人选。
南兖州新近收复,萧梁或有侵犯,需要让一员大将出镇,而自己远在晋阳,坐镇河东、河北,河南战事交由高澄主持,该由何人镇守小黄县,自应该听取高澄的意见。
于是派人往小黄县传信,让高澄安排好留守事宜,自行往晋阳相见。
高澄此时也在处理两千余俘虏的安置问题。
自然不可能将他们安置在小黄县,否则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逃亡一空。
高澄大笔一挥,由尧雄领本部将俘虏分散送往河北各州,并且代为转告各州均田使,为他们分配田亩。
记室参军张师齐见状,劝说道:
“大都督,于俘虏一事,国朝自有制度,何不将其分赐勋贵为奴,大都督若是愿意,也可从中挑选,或做膳奴、或为仆役。”
高澄略有不满:哪会有人蠢到用俘虏当厨子的,瞎出馊主意。
他教训道:
“丧乱之际,丁口最贵,两千余俘虏,妥善安置便是两千余税户,如何能放任为奴。”
张师齐闻言,立即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赞誉道:
“大都督不重个人私欲,事事以天下为先,当为天下楷模!”
高澄这才转怒为喜,笑着谦虚道:
“此言甚过,甚过。”
张师齐告退之后,便忠实地将高澄对于俘虏安置的看法记录在神秘小本本上。
而高澄送走了尧雄所部五千人与两千俘虏后,处置政务,安顿民生的同时,等待着新任刺史过来交接,一如徐州之事。
不过等来的却是高欢信使,命他赶往晋阳。
得知不是往洛阳相见,高澄松了一口气,当即命慕容绍宗领军步卒五千,段韶领步骑五千,暂时驻防南兖州,看顾伤兵。
自己则领高敖曹、斛律光、高季式、王思政等将及部曲西归。
途经洛阳,高澄命高敖曹、斛律光、王思政回城,由前任亲信都督高季式领亲卫护送北上晋阳。
之所以将亲卫暂时交由高季式,是因为亲信都督兼岳丈王思政听闻旧主元修被毒杀,悲痛不能自已,茶饭不思,以致形销骨立。
这要换个蠢些的,会觉得王思政待旧主尚能如此,是个忠臣。
但高澄可是演艺世家出身,跟他们父子相比,表演痕迹太重了。
虽然不知道王思政存有几分真、几分假,但还是让他回洛阳休养,由高季式随行。
宇文泰毒杀元修,扶持元宝炬上位,改元大统。
关西传回来的消息有很多,包括苏绰被提拔,受到重用。
这并没有让高澄感到诧异,是金子总会发光,早晚而已。
领着高季式抵达晋阳后,高澄径直往大丞相府前去拜见高欢。
自去年六月中旬一别,直至如今太昌四年(535年)三月末尾,两父子已有大半年未见。
不等高澄行礼,高欢打量着与他身高相仿的儿子,感慨道:
“阿惠真的长大了。”
高澄深深行礼,笑道:
“父王风采却一如当年。”
高欢招手道。
“快走近来,让为父好好瞧瞧。”
高澄快步走到他的桌案前,跪坐下来。
高欢长叹道:
“为父平生得意之事有三。”
“还请父王明示。”
“其一是以罪户出身,却能得你母亲的青睐,其二是崛起于微末,却能有如今的权势,至于其三嘛……”
高欢含笑注视着高澄。
高澄接他话茬说道:
“便是教养了孩儿。”
高欢闻言笑道:
“哪有人这般自夸,真不知道你这厚颜无耻的性子究竟随了谁。”
却并没有反驳。
高欢开始说起高澄儿时的一些事情,每每说到趣事,两父子总是相顾大笑。
高澄注视着高欢眼角的皱纹,两鬓微霜,突然感觉贺六浑真的老了。
早些年在塞北当戍卒、做信使,风吹日晒,如今虚岁才四十,已经显现了老态。
不止是容貌上的变化,还有心境上的衰老。
往常高澄来晋阳,高欢哪会与他这般追忆往昔,总是直言大事,两人将公事都商量妥当了,才偶尔说些私事。
但高欢终究是那位东魏权臣,他很快将情绪抽离,与高澄商量起公务。
“阿惠以为,南兖州刺史该由谁来任职?”
捷报传至洛阳后,天子已经将高澄夺回来的萧梁谯州,复名为南兖州,州治依旧设在小黄县。
高欢问及刺史人选,高澄本有意举荐王思政,又念及王思政只是亲信都督,因与慕容绍宗统率步卒,并未参与袭取小黄县以及奔袭淮南兵两战。
若破格提拔为刺史,恐众将不服,于是转而推荐另外一人:
“孩儿与可朱浑元友善,可朱混元与南汾州刺史刘丰私交深厚,常听其夸赞此人,又探听其人事迹,孩儿以为刘丰或可当此大任。”
高欢思索一番后,发现刘丰确实是一个合适人选。
首先,有可朱浑元的存在,他与高澄能够通力合作。
其次,刘丰与岳丈曹泥自灵州来投时,携带了五千户人,这些都是部曲家眷,如今曹泥在晋阳担任虚职,部曲交给了刘丰统率,有这五千人,再加上从河南各州抽调的州郡兵,即使梁人大军北上,也能守备小黄县,等候高澄救援。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刘丰并非自己嫡系,将来在与关西的战事中南汾州关系紧要,虽然他们逃离关西,忠诚度没有问题,但最好还是将南汾州交给心腹镇守。
高欢看着等待自己答复的高澄,心中不禁得意道:有这么一个儿子,又怎么不让他引以为傲。
每每对镜自顾,看着两鬓间几缕白发,高欢总要感慨光阴易逝。
这也是他逐步放权给高澄的原因。
自己能够诛灭尔朱氏,就是因为他们没有一个能够服众的继承人,而上天给了高欢这么一个智谋、手段都属上乘,甚至能够领军征战的儿子。
高欢又怎会吝惜权力,而父子猜疑,最终在自己死后,继承人没有足够的威信服众,落得尔朱氏的下场。
无论原时空,还是这个时代,无论是原主,还是小高王。
高欢除了事关自己立身根本的六镇鲜卑没有交出去之外,将一切都给了两个高澄。
“若刘丰为南兖州刺史,南汾州谁可继任?”
高欢又问道。
高澄长出一口气,既然这般问,说明高欢已经应允了刘丰调任南兖州。
对于高欢的问题,高澄恭谨道:
“河东各州镇守任免,自有父王一心独裁,何须孩儿参谋。”
高欢闻言颔首,眼中尽是满意之色。
既然解决了南兖州刺史人选的问题,高欢又问起了对高澄的封赏。
高澄却不提自己,反而对高欢道:
“请父王准许孩儿着人奏请天子,为父王进位相国、假黄钺、加殊礼。”
高欢如今身居大丞相,与相国不能等同,相国在汉代以前称相邦,汉代避讳刘邦才改称相国。
丞相中的丞字,指辅佐,从字面意思就能理解,丞相便是辅佐相国的意思,算是相国的副职。
汉代就有许多名臣位列相国,如西汉的萧何、曹参,东汉的董……罢了,晦气!
假黄钺则是指代表皇帝行使征伐之权。
至于加殊礼,则是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经过汉、魏、晋、宋、齐、梁权臣相继篡位以来,封王、赐剑履、加九锡,这一整套流程已经成了标准的权臣篡位三连。
一般来说走到这一阶段,下一步就是篡位。
绝大部分都能成功,但也有倒霉蛋临了出了事,比如兼相国、封齐王、加殊礼,与幕僚在东柏堂密谋接下来的篡位流程,却被厨子与他六个同伙刺杀的原主高澄。
但高欢可是大魏忠臣,前一刻还在为儿子骄傲的他勃然大怒:
“阿惠可是要陷为父于不忠不义!”
说着便大声呼唤侍卫,要将高澄拖出去打一顿。
侍卫们闯了进来,高澄却只淡淡地反问道:
“我何曾让父王应下?”
发怒的高欢脸色顿时一僵,挥手屏退涌进来的侍卫,追问道:
“你究竟是何打算?”
“此奏一上,父王大可借此察看国中有何人赞同,何人反对,赞同之人并不一定忠心高氏,但反对之人必定不与我们同心,至于父王不愿受此殊礼,推辞便是,旁人反要称颂父王。”
说罢,高澄眼观鼻,鼻观心,也不再正眼去瞧高欢。
高欢嬉笑着脸道:
“阿惠好计策,都怪我性急,没有问清,阿惠莫要恼了为父。”
高澄一听见我性急三个字,便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仿佛触发心理阴影。
高欢又忍不住疑惑道:
“但为父新近未有军功,该以什么名义请封。”
高欢一句我性急,让高澄不敢再执拗,他不假思索便答道:
“父王此前平定稽胡(刘蠡升),有大功于国,孩儿又新复南兖州,自可以此为由。”
高欢不满道:
“收复南兖自是阿惠的功绩,为父又怎能抢夺。”
高澄诚挚道:
“孩儿因父荫方能出仕,父王又如何不能以孩儿之功,而受褒奖?”
高欢对此大为感动,想不到他贺六浑居然能有享儿子福的一天。
对于之前高澄所言加殊礼等事,他表态道:
“假黄钺、加殊礼,殊荣太过,为父不可据之。”
高欢话一出口,高澄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尽管父王推辞,孩儿依旧担忧天子执意授予父王相国一职。”
高澄说封相国、假黄钺、加殊礼这三点,高欢却只提黄钺、殊礼,偏偏遗漏了相国。
可不就是因为关西的宇文泰加封丞相,高欢被高澄这一提,对相国起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