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奔之人都是住在洛阳馆吗?”
温子昇见状问向随行官员。
官员知道他的意思,笑道:
“陛下了解尔朱仲远与贺拔胜之间的恩怨,并没有将两人同时安置在洛阳馆。”
温子昇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使团在洛阳馆安置下来后,温子昇沐浴更衣,随南梁官员入台城觐见。
作为北魏孝庄帝的舍人,温子昇多次出入宫城,这也让他能够直观地比较南北宫城的区别。
两者同样雄伟庄严,不同的是,兴建于孝文帝太和年间的洛阳宫城,并没有建康台城的历史厚重感。
自东晋建国以来,这里有过王与马共天下,也有谢安石选将破秦;刘裕北伐气吞万里,刘义隆也曾仓惶北顾。
历经后晋、刘宋、萧齐、萧梁四朝,两百二十年风吹雨打,期间多少英雄人物。
尽管对南梁天子崇佛多有耳闻,但真正见到萧衍时,温子昇还是诧异于他的模样、装扮。
一袭僧袍披身,头戴白冠,似乎有些不伦不类,看面貌又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
待温子昇行礼通名后,萧衍笑道:
“朕身处江南,却也常闻先生诗文,常感叹不能与先生相见,不曾想先生却任为北使得以南行。”
温子昇自然是一番自谦之词。
萧衍与他言语了几句后,果然如高澄预料,问起了北方人物,尤其是高欢、高澄父子。
温子昇依照高澄交代,对高欢大肆夸赞,对于高澄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直到见萧衍再三追问,才言语间带了几分不屑道:
“自然也是不凡的。”
便不再多言。
这样的神态自然引起了萧衍的注意,在夜里迎接魏使的宴席中,特意安排心腹频频向温子昇祝酒,待其有了醉意,再来套话。
温子昇也如高澄交代的一般,趁着醉意低声与人诋毁高澄,言说他本人并没有多少才能,只是有慕容绍宗等人代他统军,又有杨愔、崔暹等人为他处理政务,这才有了如今的名声。
就连高澄在洛阳的改革,也能推到其余三位侍中李元忠、司马子如、高隆之头上,尤其是李元忠、司马子如这两位尚书省左右仆射,在温子昇口中才是洛阳朝政的主事之人,高澄只是挂职尚书令而已。
这样的回答虽然荒唐,可对照高澄从未进学读书的消息,也让萧衍信了几分。
暗自感慨高氏多好臣,竟能辅佐一介孺子做下如此多的大事,虽然认为高澄无甚才能,却也将慕容绍宗等人的名字记在心上。
高澄贤明的谎言被戳破,反应最大的却是小高王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萧纶。
没有人知道他因高澄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在萧衍面前吃了多少挂落。
如今知道那人不过是徒有虚名之辈,自然不愿放过,命王府中人在建康大肆宣扬。
梁人轻视高澄,萧纶这位好兄弟出力甚多。
温子昇一连数日都在参与宴会,同江东文士切磋文学,至于具体和谈则交由随行的副使,鸿胪寺官员主持。
专业的事情就应该交给专业人员处理,温子昇很清楚自己在使团中的定位。
东魏与南梁的和谈并没有多少波折,南梁虽然放还贺拔胜、独孤信等人往关西给东魏添堵,但不代表他们自己就要下场与高欢过招。
萧衍多年参佛不止自己没了雄心,麾下也早就是文恬武嬉的状态。
双方确认各自以实控地区为界,缔结盟约。
相比于南下使团的顺风顺水,北上的另一支使团却不太顺利。
作为主使的元昂率领使团抵达柔然可汗庭(蒙古国哈尔和林西北),受到可汗郁久闾阿那瓌的款待。
可随后几天,态度却急转直下,这让熟读《后汉书》的副使高子昂,深感忧虑。
高子昂出自渤海高氏旁支,跟随高澄日久,但一直不受重用。
此次组建使团出使柔然,高子昂主动请求随行,以期建功。
小高王舍不得心腹冒险,但对于高子昂这样的普通僚佐有这样的志气,也是乐见其成,于是授予他副使一职,随同元昂北上。
比照《后汉书·班超传》的记载,高子昂对元昂推测道:
“柔然态度转变,其中必有缘由,余以为当是关西使者北上,请大王早做准备。”
元昂就是受李元忠哄骗,只以为是立功之旅,没想到会横生波折,眼见柔然态度大变,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得了高子昂的进言,连忙询问道:
“孤该如何行事,还请先生教我。”
高子昂便以班超故事举例,说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班定远屠匈奴使者逼迫鄯善向汉,我等也可探寻关西使者住所,将其屠之,使柔然不再首鼠两端。”
这法子太过冒险,元昂迟疑不决,他问道:
“孤此时向阿那瓌辞行,可还来得及?”
高子昂力劝道:
“事已至此,若我等退缩,阿那瓌必然心向关西,又如何会任由我等回程,只怕我与大王都要效仿苏公,往北海牧羊。”
熟读史籍的高子昂一开口就是经典案例。
可却正中元昂的内心,他实在不敢想象自己被扣留在柔然,身处关东的娇妻美妾又会是什么处境。
“就请先生为孤探寻关西使者住处,孤与先生共举大事。”
元昂决然道。
高子昂闻言大喜,所幸柔然虽然态度转变,却并未限制东魏使臣的自由,当即辞别元昂,领了几人装作外出采买,在柔然汗庭打探消息。
皇天不负有心人,一番打探后,果然得知另有一股使团前来柔然汗庭觐见阿那瓌,计算时间,正好是柔然对他们态度开始冷淡的时候。
这下哪还有疑问,必然是关西遣使,让阿那瓌陷入东西之间的选择。
高子昂打听了具体住处,立即返回与元昂汇报后,召集使团众人,说道:
“诸位,方才我外出打探消息,得知正是关西来人,才使阿那瓌怠慢我等,如今东强西弱,我唯恐阿那瓌心怀叵测,欲助关西而使大魏分裂。
“诚如是,我等危矣,何不放手一搏,趁关西使者无备,尽数杀之,为阿那瓌于东西之间做出抉择,如此,我等才有回归关东的希望。”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响应。
能够加入这趟北上之旅的,多是如高子昂一般希望能够趁机建功,得以出头之人。
毕竟若是促成与柔然结盟,其中功绩,不是与南梁和议能够比拟。
夜色渐深,东魏使团众人多带易燃之物,在高子昂的引路下,往关西使团下榻的地点疾行。
计划往关西使团住处放火,趁乱将他们杀尽。
不料中途出了一点小变故,他们与关西使团在半道相遇,双方望着各自手中的易燃物品,不禁面面相觑:
原来你也读过《后汉书》。
事已至此,哪还有转圜的余地。
西魏使臣于谨呼喊道:
“杀贼立功,就在今日!诸位随我诛除高逆!”
高子昂也在鼓舞人心:
“关西叛逆,妄图分裂,君等世受国恩,何不随我诛贼!”
两方人马陷入混战,这声势又怎么瞒得过汗庭守军,还未等众人分出胜负,就有大股柔然士卒涌了过来。
高子昂也看计谋不能得逞,认为以阿那瓌这些时日态度的转变,其倾向不问可知。
心知事不可为,高子昂当即脱离混战,打算趁着夜色逃回驻地,来不及多带干粮淡水,牵了三匹马便要南奔,欲回关东传递消息。
可未出汗庭,却还是被人捕获。
当高子昂被押往阿那瓌处时,却见到了元昂与于谨把臂言欢的一幕。
见到这一幕,高子昂已然清楚元昂投了关西,不由愤然直视。
元昂不敢面对高子昂的目光,他将头偏转过去。
对于元昂来说,娇妻美妾再重要,也及不上自己的性命,他与高家父子又有什么情谊?
高子昂逃走后,他与于谨等人一起被押至阿那瓌面前。
眼见于谨施展唇舌之利,陈说高氏一统北地对柔然的危害,直言只有扶持关西,才能使柔然独立于大魏,不再受人驱使。
这番话又让元昂怎么辩驳,哑口无言之际,眼见阿那瓌决意与关西结盟,他也只能以宗王身份向于谨乞命。
投奔关西,依旧能做他的安乐王,至于妻妾,再娶便是。
“可汗既要与关西盟誓,请斩关东使臣以明心意。”
于谨见高子昂被押来,当即向阿那瓌进言道。
对于于谨劝说斩杀关东使臣,阿那瓌有自己的看法,他不悦道:
“孤如何作为,却要你来教授?”
第一百三十四章 蛀虫与良才
阿那瓌带领沦为北魏附庸的柔然走向复兴,他并不是蠢人。
如今东强西弱的格局,帮助关西抵抗关东,这是理所应当,但不代表自己要为关西挡刀。
这些人今夜都想要效仿班超,却以为自己不知道汉朝杀使即灭国的故事,着实可恨。
于谨见阿那瓌面色不豫,也不敢再劝。
高子昂没想到自己还能保住性命,庆幸不已。
而元昂却觉得头晕目眩,天都要塌下来。
既然要与关西盟誓,难道不应该杀使以表决心吗?
他到现在都没明白一个道理,如今是东、西两魏极力拉拢柔然加入自己阵营。
对于西魏来说,能与柔然结盟已经是幸事,他们不敢逼迫阿那瓌杀使。
而对于阿那瓌来说,维持住关东、关西之间的均衡,在他们之间待价而沽才是最好的选择,只不过如今的局势不允许他左右横跳。
关东本就是富庶之地,高欢手握雄兵,又有高澄恢复秩序、组织生产。
即使关西也做了许多努力,比如效仿关东灭佛、清查户口等等,但底子就摆在那,实力增长无论如何也及不上关东。
两者之间本就悬殊的实力差距被进一步拉大。
关东太过强盛,才让阿那瓌决心暂时与西魏结盟。
帮助关西威胁关东,甚至直接出兵干预,这些事情阿那瓌都可以做。
但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高氏派遣使团欲要交好于他,若是覆灭带着这种使命的使团,无异于自断后路,彻底被关西捆绑。
阿那瓌最终放过了关东使团,甚至担心他们被人截杀,特意派遣一支军队护送使团南下。
做出这件事情,丝毫不耽误他与于谨所代表的关西势力缔结盟约,共抗高氏。
远在洛阳的高澄暂时还不知道两支使团不同的境遇,他正准备着手编纂新的律令。
原主二十岁时召集群臣编纂的《麟趾格》是《北齐律》的蓝本,也是隋唐律法的直接渊源,不提对后世影响。
关东被关西吞并,律法却能够取代《北周律令》被隋唐引用,由此可见,这是一套多么优秀的律法。
有原主的珠玉在前,高澄难免起了较劲的心思。
但他着实对律法十窍通了九窍,偏偏一窍不通。
无奈,只能命人从御史台招来一名御史。
以资历晋升,不看政绩,御史纠劾不实还要获罪,无论多么出色的人才,也难以避免在御史台沦为蛀虫。
杜弼只是例外。
当然,这样一位三代廉洁奉公的清官却被高洋以贪污罪名冤杀,讽刺程度直接拉满。
在御史台钟,封述才具有普遍性。
当封述被人带来尚书省内,高澄办公的厢房时,两股颤颤,自以为高澄要寻他曾经怠政的麻烦。
封述出身渤海封氏,别看他很年轻,按辈分,封隆之还要叫他一身叔父,他们的血缘关系不同于高欢高澄与高敖曹兄弟隔了老远。
封隆之祖父封鉴与封述之父封轨是同父兄弟,两人真要见了面,这声叔父是必须喊的。
“下官拜见尚书令。”
封述进门便拜,只希望高澄能看在大侄子封隆之的面上将自己放过。
高澄当然不是要惩治封述,他之所以招封述前来,还是因为那句‘名法科条,皆述删定。’
在高澄看来,人就应该摆在合适的位置,停年格以及御史问责制的背景下,封述在御史台只能充当蛀虫。
但作为一名优秀的法学家,编纂律令才是他应该散发光热的地方。
然而让高澄失望的是,在一系列问答中,封述确实熟知律法,但并没有展现多少让他惊艳的见解。
可仔细一想,封隆之也没有两个名叫封述的叔父呀。
他也想明白了,法律是需要钻研的,历史上封述删定《麟趾格》是在六、七年之后,也许这段时期学法又有所悟。
眼见高澄眉头紧锁,封述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十二月的大冷天,后背直冒虚汗。
“御史一职,你就不要再做了。”
封述两眼一黑,便要昏倒在地,好在高澄后话接得及时,才没有让封述临场失态。
“你好生在家潜修律令,如今律法松弛,我有心振作,将来于你有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