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随着人流将高琛的棺椁送出晋阳城,将他安葬,这场丧事也算是结束了。
高澄在晋阳多留了两天,这才向高欢辞行。
耽搁的原因自然是高欢临时改变主意,将两岁的高浚、高淹都给捎上了。
到了离别的日子,王氏、穆氏望着乳娘怀中的幼子,泣不成声。
但高欢心意坚决,他认为造成高澄猜忌高洋的原因还是两兄弟久不见面,彼此间并没有多少手足亲情。
同样的错误,高欢不愿再犯第二次。
渤海王府外,高澄与高洋夫妇拜过父母,与送行的人一一道别,其中就有怀抱着高睿的元季艳。
“我会在晋阳颂念佛经为子惠祈福。”
元季艳轻声说道。
高澄笑道:
“佛祖若是有灵,只怕先要出手惩治我。”
虽然打着元善见的旗号,但灭佛之事确实由自己主导。
“你为佛门肃清妖孽,佛祖决计不会怪罪。”
元季艳也知道高澄灭佛一事,她认真道。
十六岁的年纪便要守寡,总得找些事情做,诵经念佛对于元季艳来说不是坏事,但高澄还是劝说她莫要学梁人吃斋。
元季艳一口应下。
高澄随即又转向红了眼眶的陈元康,与他道别。
许久,车队才在王思政的护卫下启程南行。
高澄掀开窗帘,探出脑袋向众人挥手道别,直至再也望不见了,才缩回车厢。
对于高澄来说,离开晋阳,代表悠闲的日子已经过去。
十月初七,卑鄙无耻的窃国大盗刚过河桥,一连阴雨了数日的洛阳也随之放晴。
东魏都城终于迎回了它至高无上的小高王。
高澄早早打了招呼,让众人不必相迎,可建春门外依旧挤满了高氏党羽。
与众人一一寒暄,当走到赵彦深面前时,高澄只是说了几句普通的客套话,但目光里的赞许却流露在外。
赵彦深在云阳谷做得很好,不止确保刘蠡升死在部将之手,更让他们杀尽刘蠡升的子嗣。
领着一行人回到渤海王府,高澄吩咐仆奴设宴,与众人欢饮。
席间又命人唤来高洋与高浚、高淹向众人介绍自己的三位弟弟。
有些话,父子私下里可以直言,但在外人面前,表面功夫却要做足。
就像那一夜,高欢还要特意屏退护卫才与高澄言语。
高洋的封赏早已经颁发下来,只是被封为太原郡公,并无官职。
众人猜想高洋并不受高欢重视,也少有人将他放在心上。
罢宴后,高澄送走宾客,又为高洋、高浚、高淹在府中找好院子,安置下来。
他没有急着往尚书省处理政务,而是先为高洋的学业操心。
高欢就是以无暇看顾高洋为由,让他南下由高澄教导。
老师是谁,并不重要,教导什么,才是关键。
安排高洋入宫谢恩后,高澄搜罗了一堆道德书籍,又从洛阳城里寻了一个名儒过来,指着桌上书籍道:
“你们儒家常言,人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我将阿弟交由你教导,不求他将来立功、立言,德行却要无人非议。
“该如何教导,你自该心里有数。”
那儒士是个伶俐人,当即表示会将高洋教育成道德君子。
高澄颔首道:
“若真如此,我保你一世富贵。”
让儒士明日开始往高洋院里教学,便将他打发走。
忙完这些,又唤来婢女仔细询问一番,终于放下心,回后院与爱妾们相见。
“下官高澄拜见皇后殿下。”
才进门,高澄就叩拜行礼道。
尔朱英娥故意冷着脸道:
“爱卿早早进了府,却这时候才来觐见,可是在哪位妹妹那里耽搁了时间。”
高澄连忙喊冤,言说自己与来客宴饮后,就在忙着为高洋寻觅良师。
虽然小尔朱也曾身为皇后,但这种皇后与下官的戏码,却是独属于高澄与尔朱英娥的情趣。
与尔朱英娥互诉相思后,尔朱英娥问起身在晋阳的母亲北乡长公主与两个弟弟。
高澄此行并没有见到他们,但不耽误他胡扯。
三言两语哄得尔朱英娥心满意足,这才往小尔朱房中走去。
再见小尔朱,刚参加完高琛葬礼的高澄不免唏嘘。
当初心存侥幸,以为小尔朱来了洛阳,能够保住高琛性命,但他终究还是没有管住自己。
怀抱着小尔朱,说了一会情话。
小尔朱同样询问起远在晋阳的家眷近况。
高澄一番胡编乱造,将她哄骗过去。
其实这两人的家眷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高欢将她们养在晋阳,念及尔朱荣的恩情、与尔朱兆的香火情谊,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欺辱了她们。
吃喝不愁,只是没了自由而已。
高澄先后见了元明月、宋娘子,又是一番甜言蜜语。
高洋在洛阳的日子很规律,每天随着先生学习道德书籍,而受任吏部尚书的高澄,在跟进关东各地括检隐户之余,也将目光投放在吏治之上。
北魏前期吏治腐败,根源在于官员没有俸禄。
而后期吏治败坏,则是停年格的颁发,断绝了官员依靠政绩升迁的可能。
废除停年格,重建官员升迁制度,也是高欢将吏部交给高澄,对他寄予的期许。
河阴屠杀,以及之后的洛阳叛乱,宗室与大臣,如割草一般被杀了两茬。
停年格旧有的既得利益者们大多凋零,新的既得利益者也已经形成。
他们就是绕开停年格,而被火速提拔的信都元从。
对于高党勋贵来说,资历要求约束不了他们,而不论才能、政绩的规定却能有效地保护自己官职。
同时防止底下才能之士冒头,冲击他们的地位。
贺六浑要做好人,却也想改革吏治,所要侵犯的却是自己亲信党羽们的利益。
他很清楚,除了自己,只有高澄继承人的身份能够顶住高党勋贵的压力,强行推动改革。
这也是高欢愿意将吏部尚书交由高澄的原因。
历史上的原主没少充当打手身份,他在邺城冲锋陷阵,而高欢则在晋阳唱红脸:
‘我的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们要避让着点。’
他与不计名声也要为朱标除去荆棘的朱元璋,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
但高澄也明白,没有付出,高欢凭什么赋予他这么多的权力。
高欢童年再苦,也没有如朱元璋一般看着至亲一个个饿死那样悲惨,自然也不可能如他对待朱标一般,珍视高澄。
将心底的怨念抛去,高澄唤来崔暹、崔季舒,计划对两人的职责重新分配。
崔昂虽然号称三崔之一,不过是借了姓氏的光,在高澄心里,终究差了陈元康、杨愔、崔季舒、赵彦深、崔暹这五人许多。
如今陈、杨不在,听望司交给别人,高澄也不能放心,至少短期内,赵彦深还要为他继续主持此事。
“崔长史,父王以澄为吏部尚书,嘱托澄改革吏治,吏部六曹,以考功最重,澄属意任你为考功曹郎中,你需用心治事。”
这话一出,崔暹欣喜,而崔季舒却神色暗淡。
高澄又道:
“季伦出任公职,自然不能在我幕府任职,长史一职就由叔正接任,彦深虽任幕府司马,却要分心听望司,大都督府便交由叔正为我操持。”
崔季舒这才重新振作,立即谢恩。
先让崔暹回去准备接手吏部考功曹,高澄对崔季舒道:
“吏部考功,贵重不假,但改革吏治时,却是一个得罪人的活计,叔正应该明白我的心意。”
第一百二十八章 南北之敌
高澄被高欢推出来当恶人,但他的手中还握着崔暹这面挡箭牌。
任他漫天箭雨,统统射向崔暹便是,小高王自是岿然不动。
了解了高澄的心意,崔季舒离开渤海王府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飘的。
老侄子崔暹跃居考功曹郎中的那点不满,也早就烟消云散。
世子的一番话,言犹在耳:宰辅不党,却不能没有人望。
得罪人的事当然不能让他崔季舒去做。
而崔暹最先得罪的不是高党勋贵,而是考功曹吏员。
考功曹设立之初的目的是考核政绩,以作升贬。
但随着停年格的推行,哪还需要这么麻烦,径直将官员名录翻开,按照资历升迁便是。
也是这个原因,原本吏部六曹中最紧要的考功曹,反而最是清闲,又因为职权关系,油水也够。
这么多年养尊处优,早就是人浮于事的状态。
而崔暹任职考功曹郎中,第一项命令便是让吏员们整理官吏过往政绩,习惯了舒适圈的众人顿时遭了难,背后对他也多有议论。
若光只是议论便也罢了,高澄就从来不惧人言,但偏偏还有人消极怠工磨蹭事。
见微知著,高澄对于因停年格颁行多年来,元魏官场所形成的懒政风气,深感忧虑。
当即授意崔暹在考功曹中狠抓典型,不用担心缺了人手。
高澄往邺城一行,河北大小豪族塞给他的青年才俊数不胜数,身边并不缺能用之人。
崔暹得到高澄吩咐,大力整顿考功曹风气,抓出几人将其开革,又有高澄派来的河北士人填补空缺,一番杀鸡儆猴后,众吏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在随意可被替换的危险下,考功曹上下一改往日惫懒作风,个个满怀高度的热情,为大魏燃烧自己的光芒。
通过对官员政绩整理,既有了往后官员升降依据,又严肃了考功曹内部作风。
高澄很满意崔暹的作为,但这注定只是前菜,真正的考验还在正式推出新的官吏升迁标准。
就在高澄为指定新的升迁标准而整日与幕僚商议的时候,来自晋阳的指示让他暂时放下了吏部,转而过问起外交。
高欢授意由高澄组建使团,出使萧梁、柔然,分别与他们议和。
先后铲除阻隔在山西与关东之间的纥豆陵伊利、以及刘蠡升势力,保障了粮道安全,高欢也开始着手他统一北地的进程。
一个魏国,怎么能有两个朝廷。
大魏忠良贺六浑绝不允许有野心家妄图分裂自己的祖国。
而在此之前,自然要解决梁人与柔然的后顾之忧。
其实在高澄看来,派遣使团结盟议和,并没有多少用处。
柔然无信,寻利而来,得利而去。
而对于南梁来说,萧衍太老了,暮气沉沉的他痴迷佛教,早就没了早年的锐意进取的心气。
无论北方打成什么样,对他来说派去小股部队摸奖,复刻陈庆之奇迹当然最好不过,纵使失败,也无伤筋骨。
用曹操的话来形容就是冢中枯骨。
更何况自从目睹高欢崛起的经过,至少高澄是不再相信盟约这种事情。
就算东魏与南梁成功议和,一旦高欢势如破竹,萧衍有心阻止高氏一统北方,也能够轻易毁约背盟。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政治信誉都向高欢看齐,高澄虽然不抱多少希望,但也姑且一试。
关于出使南梁使团的人选,他最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幕僚温子昇。
温子昇有一个优点,萧衍十分推崇他的文采,甚至将他比作曹植、陆机。
想来,有他在,使团在南梁也能顺利许多,关键也是高澄不相信萧衍能干出扣留使节这种不要脸面的事情。
其实高澄也想去看看江南人、物,可他的身份注定要么饮马长江南岸,要么败亡之后,或囚、或逃,才能走进建康城。
把温子昇唤来,高澄告知道:
“父王起意派遣使团南下与梁人议和,梁主素爱你的文采,鹏举可愿为我往建康一行?”
话一出口,高澄就感觉各种怪异,六百年后,有一个岳鹏举,反对议和,力主抗金。
而如今温子昇顶着鹏举的表字去议和,未免辱没了鹏举两个字。
“仆并非能言善辩之士,唯恐误了高王与世子的大事。”
温子昇推辞道。
高澄却不容他拒绝:
“襄阳片石,遍传江南,上至高门名士,下至贩夫走卒,无一不盼能一睹鹏举风采,此行非你不可。”
所谓襄阳片石,是当初高澄初见温子昇,命他作《记襄阳破陈庆之》一文,于襄阳刻碑立石,记录自己的文治武功。
文章传至江南,被江南文士争相传颂,誉为襄阳片石,昆山片玉。
哪怕只是一块石头,因其所记载的文章,也能堪比美玉。
这件事情被高欢知道后,特意从晋阳派来信使,命温子昇作文,纪念自己在韩陵以弱胜强,大破尔朱氏的丰功伟绩,并同样在韩陵山下刻碑立石,还美其名曰:韩陵片石。
这不要脸的模样,两父子是凑到一块了。
见高澄态度坚决,温子昇只能被动地欣然领命。
高澄又问道:
“梁主问起江北人物,鹏举应该如何言语?”
温子昇当即奉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