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军中四将领兵,以我最为年幼,无论有无计策,子惠都应该问询我的看法,否则旁人必然轻慢于我。”
高澄闻言恍然,认真朝段韶一拜,说道:
“孝先今日又为我上了一课。”
段韶却避了过去,不愿受礼:
“我与子惠本是表亲,又情同兄弟,当然要为你拾遗补漏。”
两人相视而笑,那份朝夕相伴的情谊,始终铭记于心。
太昌二年(公元533年),二月十七。
高澄领军南下直逼新野城,然而出乎他料想的是,斛斯椿居然果断弃了新野,渡河南下。
这让慕容绍宗与尧雄所说的围点打援之计,难以见效。
高澄正在汉水北岸,犹豫是否渡河之际,派往侯景处的信使传来回报。
侯景言称与独孤如愿交战甚急,无暇抽身进攻白苟堆。
这下子可真让高澄明白什么叫计划赶不上变化。
心里又给侯景记上一笔,高澄也不愿再望江兴叹,命令慕容绍宗领部众四处搜罗船只。
终于在二月二十一,渡过汉江,进逼斛斯椿所守襄阳城。
高澄在襄阳城北二十余里安营,广派哨骑,搜寻陈庆之大军的下落。
二月二十三日,陈庆之领一万五千部众抵达襄阳城下,依城下寨。
一场延绵多日的春雨打断了高澄以逸待劳的计划,两方各守营寨,暂时相安无事。
帐外大雨淅沥,高澄聚将议事,帐中却独独少了尧雄的身影,渡河的大军也没有尧雄三千部众,以及段韶麾下一千骑卒。
高澄问向众人:
“我意坚守营寨,诸位以为如何?”
高敖曹神情不悦,撇过头不愿说话。
慕容绍宗与段韶却出言赞同。
第八十四章 红装
襄阳天气已然晴朗,但预想中的一场大战迟迟没有爆发。
“遵彦,营中粮草还能支撑多久?”
一连数日守寨不出的高澄向杨愔问道。
杨愔随军南下,负责后勤军需,这种事情问他就对了。
“大都督勿虑,营中粮草足供三军半月所需。”
仔细一算,半个月的时间足够陈庆之听到消息了。
高澄放下心来,在巡视营寨之余,整日纠缠慕容绍宗学习兵法。
而陈庆之则隐隐有些不安。
他倒不是担忧粮草损耗,高澄要与长久他耗着,部众吃的也是三荆的米粮。
可陈庆之总觉得怪异,这是高澄第一次单独领兵,按理说年轻人难免气盛,如今却龟缩在营寨中,哪有半点南下平叛的模样。
事有蹊跷,必有深谋。
高澄打仗的本事不怎么样,但是他有个优点,缺乏安全感,所以营寨修得坚固,陈庆之也不敢冒然攻营。
毕竟两方人数相当,高澄麾下更有高敖曹五千汉军,以及段韶麾下三千鲜卑兵,这都是北地精锐,不能轻视。
当初被尔朱荣迎头痛击,就让陈庆之清楚认识到北地精锐与河南州郡兵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若非仓惶逃窜,也不至于半道遇了山洪,七千白袍将士壮烈北伐,只有陈庆之一人剃了头发,化作僧人逃回南梁。
陈庆之在广派斥候的同时,整日派兵在高澄营外邀战。
奈何无论哨骑在营外如何辱骂高欢,身为人子的高澄居然只是让人在营内回骂萧衍,始终不愿出兵。
敌人未知的意图才是最可怕,陈庆之急切之下,挑选一名勇士为使者,向高澄送去一份厚礼。
北魏大营,帅帐之中。
高澄命人将使者迎进帅帐。
“江南陈公也知道世上有我高子惠这个人?”
高澄这话一出口,营中众将望向使者的目光更是凌厉,尤其以高敖曹为最,恨不得立即与陈庆之战上一场,让高澄瞧瞧谁才是真豪杰。
“世子贤名远播江南,莫说是陈大都督,就连区区在下,也是早有耳闻。”
使者虽勇,但也不是一心求死,听见高澄对陈庆之多有推崇之意,又怎么会恶语相向。
高澄闻言大笑,又问向使者:
“不知陈公为我送来了何物?”
嘴上这般说着,却起身往高季式的身边靠了靠。
真要是个刺客,也有高季式为自己挡刀子。
还好,使者恭敬地把装礼物的长盒交给了杨愔,没有其余动作。
杨愔打开长盒,神色一变,迟迟不肯拿出来。
而一旁的使者脸上煞白,嘴唇也在不自觉地哆嗦。
高澄心中疑惑:难不成陈庆之送了一颗人头来恐吓我?
可这长盒子怎么也装不下一颗人头。
“遵彦还不快快取出来!”
高澄催促道。
杨愔额角青筋冒气,颤抖着手将陈庆之的礼物取出。
营中众将纷纷拔刀对向使者,不只是高敖曹、高季式这等莽夫,就连一贯用脑的慕容绍宗与段韶也出列请战。
杨愔手中赫然是一件妇人衣裙。
段韶自是义愤填膺,慕容绍宗却在躬身之余,用眼角余光偷看高澄,见他并未发怒,这才安下心来:
世子果然是有大肚量之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常言道主辱臣死,高澄被陈庆之视为妇人,简直是奇耻大辱!
慕容绍宗明知陈庆之故意相激,也不得不表明态度,要与陈庆之一决生死。
“诸位稍安勿躁,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高澄安抚了众将几句,又和颜悦色地对杨愔说道:
“遵彦,替我送使者出门,让他带上一车酒肉回去,答谢陈公厚礼。”
“大都督,这……这衣裳应该如何处置?”
陈庆之送来的妇人衣裙还在杨愔手中。
“既是陈公相赠,我自然要好生留存。”
说罢,接过衣裙,让杨愔领使者外出。
等到两人离得远了,高澄狠狠将衣裙掷在地上,暴喝道:
“陈庆之辱我过甚!”
“大都督,请由末将出营,必取陈庆之首级以雪今日之耻!”
高敖曹怒气冲冲地扬言道。
他当初就因兄长高乾归附高欢,而送他妇人衣裙,以示羞辱,若非有高澄劝阻,兄弟之间难免生隙。
段韶不甘人后,恳切道:
“大都督今日受辱,韶感同身受,愿以麾下两千步卒死战,用梁人的鲜血洗刷这份屈辱。”
气氛烘托到这了,眼见高澄真的暴怒,慕容绍宗还是硬着头皮道:
“大都督请三思,陈庆之自是别无手段,方才出此下作计策,如今我等稳守营寨,等候尧将军消息,才是万全之策。”
高敖曹闻言喝骂道:
“鲜卑儿若是贪生畏死,可自守营寨!我部汉军愿为大都督奋勇厮杀!”
高澄见情绪调动过头了,当即一手牵着高敖曹,亲切道:
“三叔祖爱我。”
另一只手又抓紧了慕容绍宗,宽慰道:
“慕容将军忠于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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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澄站在高敖曹与慕容绍宗之间,感慨道:
“我高澄堂堂七尺男儿,受此羞辱,又怎能不心生怨恨?
“但正如慕容将军所言,陈庆之无计可出,这才希望激怒我,以获得战机。
“我等更应该严守营垒,等待尧将军进攻白苟堆的消息,一旦陈庆之匆忙回师,才是诸位将军为我一雪前耻的机会!”
三人并立,中间明显凹陷进去,但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讨论十三岁的小高王,究竟有没有七尺身高。
一番言语安抚,并不能平息众人怒火,见他们愤愤不平的模样,高澄心中欣喜:陈庆之,等你回师之际,再来品尝我军中大将憋屈数日的愤怒吧!
屏退了众人,高澄不许任何人进出帅帐。
独处之际,高澄展开衣裙比对了下身形,不由腹诽道:
‘陈庆之送人女装也不事先打听好尺码的吗!’
强忍住试穿的冲动,真要让人撞见了,往后如何服众!
高澄将这件明显宽大的丝质衣裙收好,打算等回了洛阳,看府中哪个妇人身形合适,再转手送出去。
毕竟是勤俭持家惯了。
使者回到陈庆之大营,还是一阵后怕:这位大都督也太不干人事了。
而陈庆之看着那一车酒肉,同样心情郁闷:
‘高子惠居然能忍受这般羞辱,还送来酒肉以示自己粮草充足?’
大感棘手之余,陈庆之感觉自己有被小高王恶心到。
第八十五章 抢夺
高澄在襄阳城外与陈庆之比拼耐心的时候。
晋阳城中,高欢再次迎来一位关西使者。
“想不到贺拔公这么想念我贺六浑。”
一见到贺拔岳使者行台郎冯景,高欢长笑道。
这热情模样,任谁也看不出两人同在尔朱荣帐下效力时,结过死仇。
冯景代替贺拔岳述说思念之情,又解释前一阵子宇文泰不辞而别一事。
高欢看上去浑然不放在心上,只顾着向使者打听贺拔岳的近况,言谈间,时时追忆两人曾在怀朔共抗卫可孤的战友情。
冯景陪笑附和,这次出使的任务,他早已抛至脑后。
还没入晋阳,冯景就已经得到消息,高欢将元修之妹纳入府中,此时再去索要元修家眷,反而会让高欢以此为由,强要贺拔岳将元修送回。
两人交谈许久,高欢突然提出要与贺拔岳歃血为盟。
贺拔岳显然是了解高欢的脾性,早早就授权了冯景。
冯景也不推脱,代替贺拔岳与高欢割心前血立誓,约为兄弟。
尔朱兆之后,高欢终于有了新的香火兄弟,感觉人生又有了新的奋斗目标。
诛灭尔朱氏后的空虚感,一扫而光。
……
尧雄领兵过悬瓠城(今河南汝南),往南便是南梁北方重镇白苟堆。
他麾下足有两千骑卒、两千步卒、以及两千州郡兵充当辅兵。
其中一千鲜卑骑卒是高澄特意从段韶麾下调拨。
白苟堆近在咫尺,骑马徐徐而行的尧雄神色严峻。
之所以不是急行军奇袭白苟堆,一方面是一人一马,不具备奔袭基础。
另一方面,此战紧要的是威胁白苟堆,迫使陈庆之回师救援,至于能不能拿下这座城池,并不重要。
既要攻城,就不能少了步卒出力,真拿这两千骑卒下马攻城,别说是勤俭持家的小高王,换了尧雄自己也舍不得。
一路少有言语,直抵白苟堆城外。
白苟堆,梁人多称白苟城,城中有守兵两千,城防坚固,但这并不足以让守将安心。
须知道白苟堆直面广州汝南郡,而魏将侯景前段时间才由汝南往西南进发,攻向东荆州。
高澄麾下几员大将姓名,早就被南梁探子打听清楚,此时城外部曲打出尧字将旗,白苟城守将自然知道是尧雄领兵。
粗略一数,城外不下五千余人,若此时侯景麾下万余人转道向东围攻白苟城,则祸事近矣。
白苟城若失,魏人可随时南下劫掠西淮等各州。
眼见尧雄在城外打造攻城器械,白苟城守将不敢耽搁,急忙派出数拨信使,向陈庆之报信求援。
而白苟城以西,领兵支援东荆州的独孤如愿,与侯景在比阳城头攻防数次,逐渐不支。
眼见陈庆之部依旧在襄阳与高澄对峙,独孤如愿率领部众趁夜逃离,回师南荆州。
侯景也终于攻陷东荆州州治比阳城(今河南泌阳)。
站在比阳城头,侯景意气风发。
“明公为何不依世子之言,挥师向白苟而去?”
幕僚王伟终于忍不住问道。
侯景轻呵一声:
“大丈夫怎能受一稚子驱使。”
王伟默然无语。
侯景攻陷比阳城后,分拨兵力,攻伐东荆州各地城池,不久,收复东荆州全境,却只是派了一名信使,告知高澄士卒疲惫,就再也没有了动静。
高澄得知消息,心中毫无波澜,他清楚自己与侯景的关系,明面上过得去就行。
而陈庆之却不知道两人的过节,东有侯景威胁,北有高澄龟缩防御,陈庆之深感不能再继续僵持下去。
两路魏军,陈庆之选择了迎击高澄,目的就在于欺负高澄年幼且长于治政,疏于战阵的特点。
高澄若败,侯景孤军必退。
哪知道高澄居然死守营垒,任凭如何叫阵邀战,都不做理睬。
恰逢此时,陈庆之接到高澄部将尧雄猛攻白苟堆的消息。
终于恍然大悟,亏他一直提防着高澄是要使自己放松警惕,趁机夜袭。
原来是在行攻敌必救之策,难怪这么沉得住气。
陈庆之望向魏军大营,沉吟不语。
北魏大营。
“大都督,梁人要撤了!”
高澄闻言不再纠缠慕容绍宗请教兵法,他赶紧骑马与几位将领在亲卫的护卫下,出营查看。
果然见梁人大营闹哄哄的,似在收拾行装。
这让高澄大喜过望,心道:
‘当年我与高欢在韩陵并肩作战,击溃尔朱氏二十万联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