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其中驻军人数最多的永宁寺寺北,南一里御道尽头,阊阖门外,正杀得人头滚滚,围观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建州涉案官吏的审问持续了一段时间,洛阳百姓也对案情多有了解,如今眼见恶人伏法,自是出了一口恶气。
最后剩了两名主犯,建州刺史郑伯猷与其妻子罄阳公主未受处置。
就在所有人以为身份贵重的两人将会被宽纵的时候,由高澄上疏,也由高澄自己批复,终于下达了对郑伯猷与罄阳公主的处置。
鉴于两人犯下几十条死罪,又有高欢处以极刑的要求,高澄决定将两人绑于阊阖门外,用钱币反复砸掷,活生生将两人砸死。
不是爱财么,小高王这个仁善人特意满足了这夫妻俩的爱好。
哪知实际操作出现了点失误了,期间换了好几批人手,足足在阊阖门砸了三天三夜,最终是把郑伯猷夫妇给渴死的。
三天三夜无食无水,还得忍受无时无刻钱币砸在身上的疼痛,不眠不休,也堪称是非人的折磨了。
不少人见了郑伯猷夫妇最后的模样,甚至觉得直接五马分尸或许更人道些。
在建州案审问至最终尘埃落定,这段时间高澄不止遵循王晞之请在各地开设常平仓。
更按照崔赡所提议,颁行政令:自明年起,无论贵贱,民众可缴纳免役钱免除劳役。
免役钱由中央与地方三七分账。
怎么才七成?七成那是人家的,小高王只得了三成而已。
地方官府使用民力必须按照工期支付报酬,在免役钱中拿大头,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高澄拿了这三成也不是收入自己口袋,也要随时对各地财政进行贴补。
纵使当日崔赡的策论被张贴,所有人都知道免役钱政策极有可能实施,但真到了这一天,关东各地民众无不欢腾。
地方官府滥用民力,过度征发徭役,百姓深受其苦,如今高澄颁行免役钱制度,无疑是一项德政。
高澄在政令中宣布明年起实施,可是各地物议沸腾,无数民众请求免役钱制度自今年始。
原来都是怕地方政府趁着今年还有免费劳役,来一次最后的疯狂。
高澄收到各地民众请愿,也适时做出修改,一年的免役钱为300钱,如今正值四月底,高澄今年就只收三分之二的免役钱,即200钱。
为了号召特权阶级缴纳免役钱,高澄亲自登临户部府衙,向户部尚书崔季舒当场缴纳200钱,免除今年剩余徭役。
虽然小高王也从未服过徭役,高欢发迹前,他才五岁,发迹后,身为特权阶层,更无需为徭役发愁。
与此同时,高欢也派人送了200钱至洛阳,交给崔季舒。
眼瞅着崔季舒那烫手的400钱,一众特权阶级还有什么好说的,人高家父子都特意缴了免役钱,甭管是不是政治作秀,这钱谁敢不掏。
其中高隆之最过火,他有侍中的头衔,于是凭此入宫,从元善见处强要了400钱,作元善见与高皇后的免役钱,一时间舆论哗然。
第二百六十九章 忠臣义士
高隆之威逼天子、皇后缴纳免税钱,这还不够,隔天又进宫城,强迫元善见为宫娥、宦官代缴。
天子自小被软禁深宫,无甚产业经营,囊中羞涩。
本打算要变卖宫中一部分器物补上这数百万钱,却被高隆之拒绝,他最终带了一张由元善见签字画押的欠条出宫。
高隆之出宫城后,以此自得,与亲近说:
‘宫中器物将来皆属大将军资产,如何能任由天子抵债,如今得他一张欠条,将来禅国,以其食邑偿还。’
听听,这叫人话吗?
据说元善见悲愤交加,当场就念了一首诗:
苟利国家……说错了。
是谢灵运的诗作:
‘韩亡子房奋,秦帝仲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
散骑常侍荀济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书,讲了一辈子的君臣之义,从未想过世间竟有如此恶毒的事情发生。
这位当世大儒再也不能忍受天子任人欺凌,于是在一个寻常的清晨,高隆之出府准备往尚书省当值的时候,荀济义无反顾地拦道呵斥:
“人有三纲,君为臣纲,我听闻高仆射本姓徐,祖父徐成曾为常侍,父亲高干亦是郡守,高君世受元氏重恩,不思相报,却欺凌天子,口出狂悖之言,与禽兽何异!”
被骂作禽兽,高隆之并不在意,但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别人提起自己姓徐。
他可是由渤海王高欢亲自录入族谱的渤海高氏子弟,正儿八经的高氏宗亲,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荀济暴扬,当场就破了防:
“真当我不敢杀了你这迂腐老儒不成!”
高隆之怒而拔剑,指向荀济。
荀济凛然不惧,他大声喝道:
“我听闻当年高君求亲于博陵人崔公孝芬,崔公不许,高君于是怀恨在心,与大将军进谗,崔公及膝下五子被杀,高君好杀人,济又怎会不知!”
道路被拥堵,不止围观瞧热闹的路人,也有下马车的京官朝臣,眼见人群议论纷纷,高隆之赶紧转移矛盾:
“崔孝芬谋逆,其人死不足惜,荀济你一个南人,在此挑拨离间,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荀济出自颍川荀氏不假,但先祖南渡,世居江东,他与萧衍布衣之交,只是因意气相争,又彼此交恶,后来萧衍掌权,荀济又因一些事情惹恼了萧衍,担心报复,仓惶逃来了北方。
“我为南人,被收容于穷途末路之际,位虽卑,也知感怀恩义,今日所以为此者,尚感忠义而已。”
高隆之到底没有敢当场杀人,倒不是畏惧于荀济的浩然正气,只是这老儒到了北方后,四处讲学授徒,燕赵之地的儒生多是他的学生,得了诺达的名声。
真正让高隆之投鼠忌器的是,高欢曾与人说:
‘我爱济,欲全之,故不用济。’
高欢就是清楚荀济愚忠于君臣之道,不用荀济也是为了保全他的性命。
让高隆之欺负元善见,他不带半点犹豫,可要他杀一个高欢要保的人,借高隆之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命令家仆将荀济驱赶走,高隆之也没心思去尚书省了,直接转道往中书省寻高澄哭诉。
高澄哪舍得让自己的老宝贝受委屈,他就不明白了,这些元氏死忠怎么就不愿体念一点国家不易。
不就是让元善见代缴宫人免役钱么,这么做不还是为了让权贵代缴奴婢免疫钱,逼迫他们进一步释奴么。
他洛阳渤海王府奴仆上万,高澄不也以身作则,代缴了这笔钱么。
“大将军,崔尚书说户部库房已满,大将军所缴免役钱,请暂时寄放在渤海王府。”
就在高澄安慰高隆之的时候,往户部运送渤海王府免疫钱的尉兴庆回禀道。
你看,小高王不只要缴纳免役钱,还要帮崔季舒代为保管,他又何曾与人抱怨过自己的艰辛。
让尉兴庆将钱搬回渤海王府,高澄继续安慰高隆之道:
“叔父与我是血脉至亲,何必因他人之言耿耿于怀。”
随侍在旁的薛虎儿与纥奚舍乐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姓高,一个本姓徐,哪来的血亲可言,但他们也不敢问。
高隆之老泪纵横,恳请高澄处置荀济。
可高澄无论如何也找不出能定荀济死罪的行为,小高王再是嚣张跋扈,也没有在《太昌律》上写下忠于元氏为死罪,这一条。
高澄一筹莫展的时候,高隆之抹着眼泪建言道:
“何不将其放逐江南。”
高澄暗道:好家伙,最近在家里没少读《三国志》吧。
至少熟读曹操将祢衡送给刘表,刘表又转送黄祖,最终祢衡为黄祖所杀的记载,否则借刀杀人不至于玩得这么溜。
小高王没有急着答应下来,只是问出心中疑惑,高隆之回答道:
“大将军欲代魏,下官读史以寻成例而已。”
高隆之的贴心让小高王心里暖洋洋的,当即命人将荀济逐回江南。
这一举动引起轩然大波,无数读书人请愿,也不能改变高澄的心意。
荀济被高澄亲卫押送离洛的时候,满城读书人相送,大家不敢指责高澄,于是大骂高隆之这个奸佞。
高隆之自觉逼走了荀济,心情舒畅,也懒得再去计较,只要不说他姓徐,随便世人怎么骂。
荀济别过送行的儒士、学生,登上马车南行,却在马车上看到一封字迹丑陋的书信。
‘澄父子身居高位,进则生,退则死,处境艰难,荀公不知也。
‘父王爱公,欲保全,不使公居于高位。
‘澄亦爱公,逐公于江南故地,保全公之性命耳。
‘公处北地,秉忠君之志,必死矣。
‘萧衍年迈,顾念旧情,必不以旧怨罪公,或有一线生机。’
荀济看罢,慨然长叹。
高澄驱赶了众人,独坐中书省。
“韩亡子房奋,秦帝仲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
与元善见吟诵的愤恨不同,高澄的语气中满是惋惜。
谁都爱忠臣义士,高澄也不例外。
可他没想过要改变荀济,也清楚自己改变不了,更不愿意改变。
第二百七十章 油库吏
或许是旧友相继凋零,也可能是荀济当街怒斥高隆之的行为,引起了萧衍的共鸣,作为天子,对于高隆之这种欺君逆贼,总带有本能的厌恶。
75岁的萧衍听说荀济渡江后,并没有为了旧怨而为难他,反而下令将荀济护送建康,沿途不许怠慢。
荀济入建康,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也许只有等高澄下江东,才能够引得全城妇人围看。
马车在黄昏的主道行驶,直往台城,沿途与一名归家的油库吏擦身而过,却没有故事发生。
油库吏身高七尺五寸,比北方某位耕牛终结者个头稍矮一点,但一身武艺,可不是那个绣花枕头能够比拟。
不会真有人十岁起跟随段韶学习骑射,到现在在武艺上还是个废物点心吧。
油库吏姓陈,小字法生,后改兴国以明志,大名霸先。
名是好名,字也是好字,就是时运不济,如今三十六岁了,还在建康做个看守油库的小吏,无甚前途。
归根结底,还是陈霸先出身不好。
陈霸先与旁人吹嘘自己出身颍川陈氏,就是汉末三国,有着陈寔、陈纪、陈群、陈泰祖孙四代的那个颍川陈氏。
出身真假不得而知,但昔日的名族早已没落,到东晋末年时,可明确姓名的颍川陈氏子弟仅陈茂先一人,而陈氏的爵位也在晋亡后断绝。
陈霸先自幼贫寒,却胸怀大志,与北方不学有术的小高王相比,陈霸先知识面可谓广泛,他不止熟读兵书,还通晓谶纬之学,孤虚、遁甲之术。
所谓孤虚、遁甲,北魏神算子刘灵助就很有发言权,即推算吉凶祸福及事之成败。
可惜神算子被侯渊借走了脑袋,不然还能给小高王铸造金人,推测祸福。
贫苦出身,如今却在建康当库吏,也算实现了阶级跳跃,但陈霸先还是觉着郁郁不得志。
今日陈霸先休沐在家,闲来无事为自己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当遇贵人,得其提携,步上青云梯。
陈霸先对自己的占卜深信不疑,不愿守株待兔的他决定主动出击,在建康城里转悠了一整天,贵人倒是见多了,却没人喊一句‘壮士留步。’
哪知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前方不远处,自家门外,一名华服公子正束手而立,望向自己的双眼,满是精光。
萧映在门外等候已久,之所以不进门,倒也没有别的原因。
守礼而已,如今陈宅仅有妇人与幼儿在家。
萧映与陈霸先不同,他是明明白白的萧梁宗室,始兴忠武王萧憺之子,十二岁时,萧衍曾亲口夸赞‘吾家千里驹也。’
当然,这年头风气就这样,掌权者的宗族子弟,但凡有点才干,人均麒麟儿、千里驹的赞誉,无需太过惊讶,也没必要太当回事。
萧映的才能不甚出众,可他爱才,今早听人说起一桩怪事,说是一名库吏,不爱拨弄算盘,反而去读兵书引得众人哄笑。
可萧映却觉得那库吏胸藏大志,不是一般人物,于是询问了姓名、职位,先往油库去寻,得知他休沐在家,又登门拜访。
如今远处那雄壮之人龙行虎步,一股英雄气扑面而来,也让萧映认定,这壮汉就是自己要找的油库吏,陈霸先。
一番见礼,互通姓名后,陈霸先也确定,萧映就是卦象所示贵人。
两人相伴进门,畅谈天下大势,彼此更生好感。
在萧映的邀请下,陈霸先决定明日就辞去油库吏,从此追随萧映左右。
此时的建康,除了萧映与陈霸先的双向奔赴以外,台城中,也有一对好友叙旧。
萧衍感慨道:
“子通,不曾想你我此生,还有重逢之日。”
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