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山顶坐了许久,缅怀过往,时而叹息伤感,时而言笑晏晏。
这场景也让随行的亲信都督尉兴庆与纥奚舍乐、薛虎儿等一众库直对高季式羡慕不已。
九月初十,高季式由高澄相送,领京畿军三千出洛阳。
然而高澄送了一程又一程始终不愿回洛阳,这一送就是两天一夜,一直走到恒农郡最东部的宜阳县才停下脚步,粗略计算,居然送出一百二十余里。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子通一路保重。”
始终与高季式紧紧相握的高澄终于松开了手。
高季式同他道别后,骑在马上,一步三回头,望着在远处拭泪的高澄,不由心里一酸。
当他下定决心不再回望的时候,却听见身后传来的呼喊:
“子通!莫要滥饮!”
高季式转过身子朝着高澄招手,朗声笑道:
“知道了!”
高澄回洛阳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十三日的傍晚,初十送客,十三才归,所幸他派了卫士回洛阳通传消息,才没有引得家眷担忧。
而高澄回洛后,渤海王府又迎新人,倒不是小高王沿途看上哪家孀妇,而是李祖猗的肚子有了喜讯。
高澄曾与养在外室的李祖猗、元静仪约定,诞下儿女便会让两女进门。
但实际上,不可能真的等到儿女出生再做安排,让他们背上私生子女的恶名。
当然,对于高澄来说,公事才是最紧要的,比如说即将到来的各州州试。
九月三十,定州治所中山郡卢奴县。
天公作美,万里无云。
崔赡早早就等候在考院外,多有生员上来搭话,试图与他结交。
这不只因为崔赡出身清河崔氏,更是由于他的才学早就为世人所共知。
如今广州政通人和,而广州刺史高敖曹本身是个什么属性,河北民众又怎会不知,出了名的不读书,当年在冀州打家劫舍,祸害乡里的老惯犯,哪能指着他亲力亲为治理地方。
故而所有的赞誉几乎都集中到了不满二十的崔赡身上。
事实也确实如此,崔赡十五岁入高敖曹幕府,辅佐他处理政务,也算得上是呕心沥血了。
“那人就是崔赡?”
定州刺史厍狄干站在高楼上眺望,他指着远处正与一众生员相互见礼的崔赡,向亲信问道。
得到肯定答复后,厍狄干感慨道:
“生得好模样,才学出众,却不恃才傲物,能平易近人,不愧李神俊‘后生第一’的赞誉。”
第二百四十二章 州试
厍狄干肚里的墨水比高敖曹、高季式两兄弟还少,他甚至连字都不认得。
在官府张榜公告的政令上署名时,姓名里的‘干’字,总要由下向上成竖画,被时人讥讽为‘穿锥’。
而穿锥一词也从此被代指不学无术。
没有学问是事实,可让一个生长在塞外部落的鲜卑人舞文弄墨识汉字,多少也跟强人所难沾点边。
真要细究起来,这不学无术的指责着实是冤枉了厍狄干。
厍狄干为官清廉,持家节俭,在权贵贪腐享受的大时代背景下,身为高欢妹夫、高澄姨父的厍狄干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同时厍狄干极具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长于军事,短于治理,他从不瞎折腾。
高敖曹全盘放权,自己从不过问政事,这是性情使然,谁也不能指望生性粗豪的他,在走马狩猎之余,还能有心思放在政务上。
但厍狄干不同,他虽然不识文字,可高澄下达的各项政令,他总要亲自一一过问,关注其进展。
某些官员对于高澄所倡导的《施政纲要》仅仅是熟读背诵,厍狄干在为政时却严格遵照其中所记载,鼓励农桑,重视文教、德教,他体恤百姓,从不因个人私欲而滥用民力,故而深得定州士民爱戴。
与另一位姑父尉景在冀州时的作为形成鲜明对比。
相较于不学无术这个评价,也许不学有术更为贴切。
厍狄干凭栏远眺,目光始终注视着崔赡,由于不识文字,厍狄干在政务上对僚佐多有倚重,就连他所奉行的《施政纲要》,也是僚佐为他诵读。
因此,厍狄干对有才之士极为喜爱,崔赡小小年纪,却能与高敖曹一众幕僚齐力治理将广州治理得卓有成效,自然受他的青睐。
‘可惜阿惠要求各级考试都要用白纸糊名,否则我定要点他为经典科州试第一。’
厍狄干暗自思量着,不无遗憾地发出一声叹息。
这也是高澄之所以强制要求糊名的原因,厍狄干因为爱才,想要内定崔赡,自是公心大于私心,但必定也会有人因为私情,而做出同样的选择。
所幸如今科举草创,舞弊技术还未发展到在考前与考官约定生僻文字,以作标识。
高澄也只是派遣考前看护试卷的十名亲卫在阅卷过程中全程监督,防止有阅卷之人偷看姓名。
远处,钟楼上报时的铜钟被敲响,钟声悠扬,无需旁人提醒,厍狄干淡淡道:
“开始吧。”
考院外,各自交际的考生们听到钟声后已经安静下来,全都眼巴巴望着院门。
不久,院门缓缓而开,有府吏在州郡兵的簇拥下迈步而出,向众考生宣读考场纪律。
流程与县试一般无二,大家都是过来人,对于州郡兵们在之后的粗鲁搜检也早有心理准备。
为了做官嘛,不寒碜。
崔赡经历了一番略显屈辱的搜查,终于走进考院,他在自己的考座上等了大半个时辰,直至第二声钟响,才有两名服饰与寻常州郡兵不同的壮汉抱了一个箱子,进到经典科考试所在的院落。
这两名壮汉是高澄十名亲卫之二,箱子里也正是这一次经典科的考卷,一人抱箱,一人掌管钥匙,彼此相互监督。
在外派前,高澄特意召集众人,告知他们,若有举报协助舞弊,一经查实,被举报者全家发配辽东、辽西苦寒之地,而举报人也将收获重赏,包括但不限于升职与物质奖励。
同时,高澄为了防止互相包庇,还规定先告无罪。
其中得失,众人自有计较,也正因为如此,分派往关东八十州的八百名亲卫谁也不敢受人财物。
对监督科考公正,更是不敢大意,生怕自己成了同伴升职获赏的垫脚石。
不过高澄也并非不讲情理之人,对于监考的八百亲卫,他许诺回洛后每人赐绢一匹,以作奖赏。
经典科是由厍狄干的长史监考,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亲卫手中接过钥匙,将箱子打开,取出其中的试题由考场中的州郡兵分发。
考官继续在宣读考场纪律,崔赡拿到试卷后,稍作思量,便动笔答题。
经典科虽然考的是儒家经典,但难度远远不能与明朝八股同日而语,这其中的原因在于儒学发展到明朝,历代多有名儒注释,考生们对其理解也更深。
为了优中则优,也为了避免题目重复,出题之人不得不费尽心思出些奇招怪招,比如著名的截搭题,就是割裂经书文句,截断牵搭作为试题。
如今的科举,无需这样劳心费力,高澄在经典科州试上只考察生员们对经典的熟记与理解,等到京试时,无论是哪一科,儒学经典、农书、刑法等等各科内容也只会占据小部分比重,更多的还是考察策问。
例如他为明年三月京试准备的策问大题,就是向各科应试学子求策改革。
而聪明人,如崔赡、王晞等,其实都能猜到这一点。
高澄积极推进各项改革以求富民强国,又规定京试以策问为主,凡是带点脑子,多少都会往这方面下功夫。
对于这种情况,高澄也能预见,但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考生们对有关改革的策论多做准备,答题时便能给出更好的建义。
否则在考场的短时间内,回答策问时,要做到言之有物,合乎情理是何其困难的一件事,真正具有可行性更是少之又少。
当然,这也是因为高澄力主改革,这一科的策问题目才比较好猜。
到了往后,除非发生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否则策问题目很难被押中。
而真正有了这样的大事发生,考生们经过长时间的思考与准备后,在答卷中积极建言献策,对于国家来说有利无害。
毕竟能走到最后一步,自身才学肯定不会有欠缺的。
当崔赡自信满满的收笔时,时间还有许久,他又审视了一遍,这才将试卷递交给站立在身后的戍卒糊名。
戍卒糊名之后则将试卷转交给在场的两名高澄亲卫,待收集的试卷达到一定数量后,他们再打乱次序,这一过程中,考官不被允许参与其中,甚至考试期间不许走动,就是担心他们牢记某一考生的字迹。
第二百四十三章 入幕之宾
崔赡走出考院的时候,满脸轻松写意。
少年得志的他尽管努力在待人处事上保持一份谦虚,但内心的骄傲却在不经意间流露。
京试资格,他拿定了,谁也夺不走。
回到临时下榻的住处,哪怕州试成绩需要三天后才会张榜公告,崔赡却已经提前研究起了京试的策问,为其做准备。
明年策问的题目容易猜,但真正要答得出彩,引起主考官高澄的共鸣,从而在一众考生中脱颖而出,毫无疑问,难度更大。
毕竟在答题时仓促发挥,与精心雕琢,所面临的竞争不能同日而语。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一同赶考住宿在旅舍的乡人们大多去了刺史府外焦急等候成绩公布,崔赡却安之若素,突出一个成竹在胸。
很快就有乡人回来报信,虽然结果与预料略微有些出入,未能在经典科夺魁,但第三名的成绩足以让崔赡获取明年京试的资格。
崔赡感谢了报喜的乡人后,独自在屋里凝眉不语,可当他受到定州刺史厍狄干的召唤,前往刺史府拜见的时候撞见了经典科前二,这才释然。
这两人中,排在第一的是位皓首老儒,在定州广有名声,因学识,而与崔赡之师荀济为友。
第二名则是一位中年长髯美须公,同样是定州大儒。
崔赡或许才能过于二人,但州试的经典科专考四书五经的释义与见解,分心俗务的他纵使天资聪颖,又有名师精心栽培,又如何及得上过往专心治学的两人。
但重点不在于此,而是厍狄干在成绩公布后,由于对崔赡的好奇,而索性一同召见经典科前三,这无疑是在与历史上的拜座师这一传统暗合。
或许厍狄干并无太多私心,仅是爱才太切,但世事就是这样,无论是考官爱才惜才,还是考生试图攀附,拜座师传统能够流传,自有它的道理。
高澄事前早有预料,但暂时没想过要禁止,因为他自己这个最大、对考生们来说最重要的主考官,还在等着一众考生拜座师。
无论拜座师,还是录同年,都是文官结党的重要方式,他们在一千多年的历史里,始终在依靠科举编织自己的关系网。
官场新丁们抱团取暖、寻求靠山,都是人性的必然选择,纵使高澄明文禁绝,当文官力量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人若要给他留些脸面,还会另寻名目,另寻方式。
若是不给脸面,那就是朱元璋的待遇了,例如他死后即被废止的《明大诰》,以及为内官不得干政这一祖训立碑。
招来经典科前三后,一番叙话后,厍狄干留三人在府中用饭。
崔赡三人都是士族出身,对于他们来说,一贯节俭的厍狄干用来待客的饭食并不丰盛,甚至相较于他们自己家族中某些奢豪享乐之人来说,算得上粗茶淡饭。
用膳后,厍狄干独留了崔赡,为他引见自己年幼的第三子厍狄安定、与第四子厍狄洛。
也许换一名文官刺史,就不会冷落前两名。
定州经典科前三之中,厍狄干最重视崔赡,倒不只是年纪,他认为能否做好一名官员,与对儒学经典的研究,关系并不大。
相较于学问,他更看重处理俗务的能力。
毕竟他自己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别说诵读经典,连字都认不得几个的人,却在定州做出了成绩。
之所以见客的只有两个幼子,正是因为其长子厍狄伏敬与次子厍狄显安已经被高欢派往洛阳,与高澄处关系。
长子厍狄伏敬受任直阁属官,次子厍狄显安获封散骑常侍。
厍狄干对崔赡能够立足洛阳同样充满信心,他与崔赡明言,希望对方能在洛阳与两个儿子为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也是老父亲为在洛阳的厍狄伏敬、厍狄显安操碎了心,这也是厍狄干今日招崔赡过来的用意。
在送走崔赡后,厍狄干又立即命亲信代为向长子、次子写信,在信中对崔赡多有赞誉,要求他们不要以对方年纪小而轻视,同时也让他们在洛阳想办法缓和崔赡与崔暹的关系,卖作人情。
崔赡年才十五,却应高敖曹之邀入职幕府,其中有高澄心腹崔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