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动情处,柳自华仍保持着端庄神色,
美人儿抱紧粗腰惬意道:“有了这间书坊,再有了城郎的孩儿,奴家此生便无憾了。”
马城心中一阵酥麻,心知这秦淮河头一号的美人儿厌倦了欢场,这是要收心养性了。
柳自华看他不答话,忐忑道:“城郎不喜奴家抛头露面么,那奴家便不做了。”
马城欣然道:“你既愿意洗尽铅华,我欢喜的紧,怎会不愿。”
柳自华欣喜使出十八般武艺,只求生一个女儿陪伴左右。这便也是十分无奈,生了麟儿自是不能养在外宅,若是女儿倒也就罢了,尽可养在外宅里。倦极便相拥入眠,翌日起身时,柳自华虽精心打扮,仍藏不住眉眼之间动人春情。
将书搬到外面车上,马城苦着脸问:“真的白送么。”
柳自华双手合什嘀咕起来:“但行善事,莫问前程,观音大士在上,保佑我的城郎平平安安,阿弥陀佛。”
马城也不忍再调笑她,正经起来,命亲兵将书搬到车上,去外城人多处发放,左右都是不花钱的书,送总能送的出去吧。两人赶着马车出了书坊,顺着国子监街将书送至每一家书局,国子监街本是京城风雅之地,大小书局众多,发卖的书籍花样繁多,除经史子集,名家注释之外,话本,演义,才子佳人书也应有尽有。春宫画大概也是有的,只是风雅之地,多半不会公开叫卖。
小些的书局自是没有二话,把书收下,摆在类似赠品的位置。
走了十几家书局,马城兴致也被勾了起来,送书这类事情居然并非柳自华一家,有大善儿人送佛家经文的,有风雅之士送自家诗集文章,只为扬名的。经义注释,状元文章卖的最贵,显眼处摆的都是制艺文章,名家八股,最贵的要卖二两银子一卷。柳自华随手拿起一卷八股名家选集,看的入神,马城也拿起一本,只看了两眼便觉得天旋地转。
好一篇花团锦簇的道德文章,只看了几句便觉得似懂非懂,云里雾里。
偏偏柳自华还看的入神了,马城气结道:“又痴呆了。”
柳自华被惊醒,媚笑道:“早说你不学无术了。”
第一百八十章 非人哉
马城指着一篇八股文章,奚落道:“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已,君岂有独贫之理哉。好臭,好臭,臭不可闻!”
柳自华惊呆了,小声道:“城郎慎言,此篇名为百姓足,孰与不足,可是制艺名篇,天下士子以之为经典必读,震泽先生平生八股制艺中,以此篇为佳。”
马城便尴尬了,现眼了么,一不小心挑了篇八股范文,骂了几句,这便十分尴尬了。
果然正在挑书的几个士子,尽情奚落道:“哪来的山野村夫犬吠,震泽先生的千古名篇,也是你能指摘的么,不学无术的蠢材。”
马城轻咳一声,很想问一问震泽先生是哪位,还在世否。
柳自华忍着笑意,提点道:“震泽先生便是王鳌,成化年间进士,正德年间做过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的。”
马城擦汗,原来是正得年间的内阁大学士,还当过户部尚书,那真是个牛人了。
那几个士子必是国子监监生,得了便宜,更尖酸刻薄:“这位公子如此大言不惭,连百姓足,孰与不足这样的千古佳文也敢指摘,想必是学富五车了,可敢报个姓名出来。”
马城做不悦状,柳自华忍着笑替他解围:“我家郎君一时轻狂,说错了话,诸君还请多多包涵。”
那几个士子不依不饶围了过来,仍纠缠道:“震泽先生八岁能读经史,十二岁能做诗,十六岁时,国子监中便传诵其文,去时世宗为其辍朝一日,赠太傅,位极人臣,阳明先生赞其完人,天下公认文章第一,岂能被一山野村夫所辱,不成!”
“好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怎的是个睁眼瞎,嫁了这等蠢人。”
一阵奚落,让马城恨不得自拍两巴掌,随便说说的嘛,怎知便惹出一位文章第一的大牛,嘴贱呀。
外面丁文朝带着亲兵,也涨红了脸色,差点便要动刀子砍人了。
落在下风,柳自华俏脸也涨红了,扯着袖子想走,被追着骂两句也认了。
行至街上,柳自华才埋怨道:“你怎的信口开河,丢了好大面子,奴家以后没脸出门见人了。”
马城恼羞成怒:“我怎知随手拿一卷书,便是千古名篇。”
柳自华又好气又好笑,扯着他袖子两人落荒而逃,颇为有趣,只是后面亲兵还赶着马车呢,也走不快。那几个士子追在身后尽情奚落,做尽尖酸刻薄之事,马城冷笑,大咧咧挽住佳人宣示一下主权,柳自华虽面红耳赤也顺从了,把头埋着不敢见人。
左右她三寸金莲走路吃力,马城便索性半扶半抱,带着她走。
果然那几个书生气急败坏,骂的更大声了:“非人哉,无礼的畜生!”
“俗物,伤风败俗的俗物,俗不可耐!”
马城冷笑,这种人后世见的多了,再喊便该是放开那位姑娘,让我来了。
若怀中佳人长的奇丑无比,这几位也不会如此有正义感。
重重在佳人细腰上抓了一把,佯怒道:“都是你惹的祸。”
柳自华委屈道:“好罢,以后奴家出门坐轿子。”
马城这才满意了,两人相视一笑快走几步,颇有些童趣,眼见便要甩掉那几位弱质书生,前面却被人拦下了。
一位青衫书生隔着行人,雀跃叫道:“自华,柳大家,怎的在此?”
此处本为繁华之地,这一叫嚷便走不动了,那青衫书生带着友人迎了过来,后面气喘嘘嘘的监生也追过来,两头围堵便堵了个正着。
马城无奈停下,看那青衫书生跑的飞快,羞恼道:“这又是谁。”
柳自华惶恐叫道:“城郎请息怒,此人姓艾,叫艾南英,字千子,是个举子,临川大才子。”
马城看她脸上惶恐,妩媚眼睛里却都是春意,便知她是故意作怪,心中好笑,这位临川大才子,想来是她的追求者了。心中只微微有些恼怒,却很快释然,这美人儿连最宝贵的红丸都早给了自家,和这大才子自然是清清白白的。
那位才子猛追过来,欢喜道:“自华,南京一别,别来无恙。”
柳自华偷看了一眼情郎,才尴尬道:“千子,你怎的在此。”
那才子洒脱一笑,坦然道:“自然是寻你来了。”
柳自华更尴尬了,装聋作哑,马城也睁大眼睛看着这位仁兄,从南京追美女追到北京,这也太痴情了。
丁文朝终按捺不住,上前骂道:“你眼瞎了么,看不见柳姑娘身旁有人?”
那才子艾南英脸色不变道:“既未盘发,应是云英未嫁之身,某对自华一片痴情,不会计较这些。”
丁文朝气到笑了:“你这鸟人倒是长了一双好贼眼,平日里便专门盯着旁人家的新媳妇看么。”
艾南英仍面色不改:“某不与你这蠢物争吵,辱吾斯文。”
只刚吵闹了几句,身边便围了一大群人,指指点点。
身后追来的几个好事之徒,趁机叫道:“莫要放走了这些俗物,这蠢物方才大骂震泽先生的名篇。”
“围住他理论!”
“岂有此理,捉他去孔庙,跪在圣人面前请罪。”
一阵吵闹,来势汹汹,只是吵的嗓门高,还没人敢真的动手,招惹十多个身材粗壮,的亲兵。丁文朝在内十多个亲兵人人一脸凶相,一看便知是不好惹的,读书人嘛,也不会蠢到真的惹揍。
只是来势汹汹,那艾南英还正色道:“骂的是哪一篇。”
几个书生占住了理,奚落道:“骂的是百姓足,孰与不足此篇。”
话音刚落,周围已是一片哗然,哄笑声四起,都是读书人骂起来尖酸刻薄,间中也有汝之娘,入你母之类的粗话,这便是捅了马蜂窝了。
哄笑叫骂声中,艾南英一脸嫌弃,皱眉不悦道:“不学无术,真的是个蠢物,自华,你怎的如此下作,委身于这等蠢物,某看错汝了!”
丁文朝大怒,硕大拳头握了起来:“你骂谁下作,找死么!”
马城也无名火起,才要大打出手,腰上突然一疼被身侧佳人捏了一下。
柳自华神色惶恐,央求道:“城郎,咱们走罢,此处是国子监呀,打不得。”
马城看她面色凄楚,心中一软,便喝住了一众亲兵,打是能打个痛快,可终究是理亏,在国子监街上打人终究是不妥,对面街上便是孔庙,国子监职守军兵也分出一队人赶了过来,还有站街的番子,锦衣卫。
第一百八十一章 民富论
两个锦衣卫还倒罢了,那东厂番子却眼睛一瞪,叫骂道:“聚众滋事,要造反么!”
马城心中叫糟,坏事了,京中局势此时十分微妙,便如同一个大火药桶,点火就着,这番子要骂出事情来了。
果然,周围街上监生便炸了窝,更大声骂了回去:“厂卫,走狗!”
“圣人当面,几条阉狗也敢放肆,大胆!”
柳自华脸色刷的惨白,心知祸事了,马城也知不妙,将番子,锦衣卫叫过来,进出内城的腰牌递过去。
番子吓了一跳慌忙拜倒:“拜见总镇大人。”
两个锦衣卫也吓的慌忙行礼,在厂卫混日子,怎会不知开原马城马总兵的大名,那便等若是白混了。
这一单膝跪地便如同火上浇油,众监生哗然:“原来是个狗官。”
“奸佞,祸乱朝堂的小人。”
那番子也知是惹祸了,慌忙起身,恭恭敬敬的站着。
叫骂声中,那艾南英有些沮丧,也大声骂道:“自华,你竟自甘堕落,委身于奸佞走狗么,你清醒些。”
柳自华终究是个女子,被泼了一身脏水,大颗眼泪啪嗒的落到地上。
马城脸色颇为难看,那番子急于拍马逢迎,便发了狠:“聚众寻衅,折辱大臣,都抓起来下狱!”
身后锦衣卫,东厂帮闲看看马城脸色,纷纷亮出铁尺,铁棍,只当是讨好马少将军的机会来了。
柳自华情急之下,惶恐叫道:“万万不可!”
混乱中马城将她护住,便是一嗓子:“要造反么!”
左右亲兵纷纷拔刀,取弩,从棉服里将兵器取了出来,被十几把手弩指着,众监生才被吓住了,不敢再闹。
那艾南英却眼睛一瞪,解开衣服亮出胸膛道:“往这里射,呸,有胆便射死某,某今日便舍生取义!”
柳自华失控叫道:“城郎不要,手下留情!”
马城看着艾才子瘦巴巴,没几两肉的胸膛,心说这也是个读书读成痴呆的傻子。环顾左右,心知今日之事不可草率,若在孔庙前闹出人命,连天子也未必保的住自家,这便是与天下人为敌了。低头看看脸色苍白的佳人,心中一软,便抓着她柔软小手,轻轻一握,佳人便镇定了些。
牵着佳人走到艾南英面前,突然露齿笑道:“这位艾兄,可是要捉我去圣人面前,下跪请罪?”
艾南英梗着脖子道:“你侮辱斯文,自当如此!”
周围又是群情激奋,监生,来逛书局的举子秀才,都大声附和,今日不去圣人面前下跪,便不罢休。
柳自华再看不看面前艾才子,看着情郎温柔似水道:“妾身陪着城郎去,给圣人下跪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马城心中满是柔情,笑着道:“且住,今日,我便与艾公子论一论,这公认的天下文章第一。”
一片哗然,艾南英像打了鸡血,将衣服也整好了,也不寻死了。
艾才子振奋起精神,振奋道:“如此甚好,咱们便论一论这篇佳文,百姓足,孰与不足,某输了扭头便走,你若输了,不得再霸着自华。”
马城冷笑道:“我若输了,便将自华让给你么。”
柳自华气的俏脸通红,咬着红唇痛骂:“艾南英,你不当为人!”
艾才子脸皮够厚,便入了正题,侃侃而谈:“百姓足,孰与不足。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告哀公。
盖谓:公之加赋,以用之不足也;欲足其用,盍先足其民乎?诚能百亩而彻,恒存节用爱人之心,什一而征,不为厉民自养之计,则民力所出,不困于征求;民财所有,不尽于聚敛。
间阎之内,乃积乃仓,而所谓仰事俯育者无忧矣。
田野之间,如茨如梁,而所谓养生送死者无憾矣。
百姓既足,君何为而独贫乎?
吾知
藏诸闾阎者,君皆得而有之,不必归之府库,而后为吾财也。
蓄诸田野者,君皆得而用之,不必积之仓廪,而后为吾有也。
取之无穷,何忧乎有求而不得?
用之不竭,何患乎有事而无备?
牺牲粢盛,足以为祭祀之供;玉帛筐篚,足以资朝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