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辽骑大军陷入休整,丁文朝的军情司却活跃起来。
  夜色凄迷,古北口最大的军堡金山岭,堡中大校场。
  荒废多年的校场破烂不堪,似毫无声息,入夜时校场上却点起兵来,立着一条条精悍干练的汉子。两千余众森然立在点将台下,鸦雀无声,人人都是一身皮甲,外穿皂衣并无官阶领章,十分神秘,远看便如同一群夜间出没的夜鸦,人数则约在两千余众,配一柄快刀,两杆手铳,战马两到三匹。
  点将台上,一面破旧的大鼓旁,则立着数十位将领,穿红色军服。
  丁文朝手按战刀肃然立着,也不言语,良久才朗声道:“此战,是咱军情司首战,也是露脸的一战。”
  下首,两千余众纹丝不动,竟如钢浇铁铸一般。
  丁文朝对麾下锐卒极满意,便咧嘴笑道:“少爷常说,咱大明的旧军打仗,便是一群呆头鹅,结呆阵,打呆仗,出征前还要诏告天下,大张旗鼓,弄的全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是打的什么鸟仗?”
  左右,数十将官纷纷轻笑起来,此言有理。
  以十年前的萨尔浒之战来说,辽军四路齐发围攻建州,朝廷竟吵嚷了大半年,更离奇的是兵部,内阁那些大员,竟然将二十万辽军出征日期,兵力,进兵路线贴在京城的城门楼上了,生怕建虏没防备。要说当年杜松确是贪功冒进,然而退一步想,又何尝不是被蠢萌的内阁,兵部坑死的呐。
  “长途奔袭,便讲究个偃旗息鼓,少爷说了要悄悄的进村,发铳的不要!”
  轰然大笑,连肃立的皂衣军兵也纷纷失笑,不意辽王殿下竟如此诙谐,说出这般颇有趣的话来。
  笑过之后,丁文朝突然收起笑意,吼着道:“殿下口谕!”
  一声怒吼,呼啦,台上台下两千余众跪了一地,皆单膝左手锤胸,行军礼,接口谕,只剩丁文朝一人肃立点将台上。
  “殿下口谕,诸位,死战吧,咱辽骑进关仗要胜的爽利,民心也要争过来,马某,承了诸位的情!”
  “遵钧旨!”
  两千余众轰然应诺,豪气干云,立在队伍中的罗巨竹单膝跪地,只觉一阵热血上头便吼了出来。
  “不得滥杀冒功,不得滋扰良民,不得掳掠奸淫违纪者,斩!”
  “遵军纪!”
  轰然应诺中,丁文朝笑着道:“国勇,你掰扯两句?”
  一侧,在开原提督府混迹多年,重新出山的李国勇长笑道:“打胜仗,争民心,诸位,死战吧!”
  “死战!”
  轰然应诺中,丁文朝重重的一挥手,两千军情司部属轰然起身,就地解散,不多时便翻身上马一队队,一群群出了驻地,往古北后内外各处哨卡,交通要道进发,天亮前要接管各处要道,将辽骑大举入关的消息严密封锁起来。这是辽镇军情司首次大举出动,一亮相,便对战局起到了极关键的作用。
  深夜,守备大人家。
  十桌酒席都坐满了,推杯换盏,有份进了这处宅院的皆红光满面,古北口一线大小将官,大员都到齐了。辽王殿下天颜此生难得一见,能见一回便值得吹嘘一辈子,自是无人愿意错过机会,可惜不能给王爷敬酒,都被护兵挡住了。
  马城倒十分和气,主动敬了几杯酒,让这洗尘宴气氛火热起来。
  酒过三巡,人人都喝的面红耳赤时,院门大开,穿红的,黑的军兵涌进来,将十桌宾客酒都吓醒了,人人惊出一身冷汗。抬眼望去,穿红的是王爷的护兵,穿黑的却个个精悍干练,人人面无表情板着一张死人脸,阴森森的。
  军情司名号就此打响了,很快便人人谈虎变色,噤若寒蝉。
  然而军情司行事十分低调,丁文朝,李国勇两人组建的辽镇军情司规模越来越大,却对后来皇明重建社会秩序,协调乡党,官府,百姓各阶层关系,起到了无可估量的作用,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当是如此。
  “诸位,得罪了!”
  李国勇木然招呼了一声,一挥手,军情司下属便封锁了宅院,将诸位大人带来的长随,家丁挨个盘问,控制起来。人人色变,诸位古北口本地官员这才记起辽王殿下,人称当世白起的响亮绰号。
  一队队皂衣劲卒进入守备府,众皆噤若寒蝉。
  守备高升吓的屁滚尿流,扑通跪地,哆嗦了一阵却恭敬道:“殿下欲效仿大将军狄青旧事乎,殿下神威!”
  马城颇觉意外高看了他一眼,这守备还是个读过史的,难得。
第七百四十三章 奔袭
  大将军狄青宴饮破敌,这倒是无意间撞对了一个典故,宋时
  马城对这守备高升便高看了一眼,温和道:“起来吧,国勇,叫你的兵手底下谨慎些,
  莫惊扰了诸位同僚。”
  李国勇方露出笑意应了一声:“标下遵令。”
  一干皂衣只盘问,不伤人,院中本地官员便渐渐有了底,也估摸着守备大人说中了殿下的心思,殿下这是要效法古人,宴饮破敌么。马城自懒的去理别人胡乱猜测,铁骑长途奔袭便讲究个突然性,大军若行踪暴露失去了突然性,那还千里迢迢进关做什么,一万三千铁骑来看风景么。
  躁动的人心渐渐塌实下来,古北口,渐渐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翌日,清晨。
  金山岭,官道上。
  前面官兵设卡盘查收取过路费,百姓,行商只得排着队交钱,看着前面挺胸抬头手按刀柄的官兵,人人都在心中咒骂。扯着虎皮做大旗,挺着肚腩活象一只只蛤蟆,官名设卡收取厘金,盘剥百姓这也是寻常事,民不与官斗,百姓行商也只得苦苦忍了。
  “进山打猎二十个大钱!”
  “行商五钱银子,听好了呐!”
  一个把总挺着个肚子,得意洋洋吼起来,也不知被百姓在心中骂了多少回。
  人群中,几个挑着扁担的精壮汉子对看几眼,使个眼色,便将身体佝偻起来,等着排队过古北口。到了近前,那官兵把总视线落到几条壮汉身上,眼睛眯起来扶了扶帽盔,还轻轻拍了几下。
  几条汉子慌忙取出大钱,赔笑道:“军爷,您开恩。”
  那把总下巴朝天,不冷不热道:“往哪儿去。”
  “往草甸集去,讨生活。”
  “做什么去。”
  “当苦力,卖力气,军爷您开恩。”
  那把总随便问了几句,便不耐烦挥手道:“过去吧!”
  几条壮汉慌忙点头哈腰恭维了几句,便扛起扁担行李过了关,在年久失修的官道上转过一个弯,至无人静谧处立知不妥。前面,一队全副武装的官兵立在官道上,几辆堵住去路的大车后头,严阵以待,数百张弓弩都上好了箭。道路两侧密林中,人影绰绰,沙沙的脚步声响起。
  “风紧,走!”
  一声轻喝,几条壮汉纷纷仍掉扁担,从竹筐里抽出短刃,兵器做困兽之斗。
  “射!”
  数百拦路的官兵纷纷挽弓搭箭,一阵攒射,几条壮汉痛叫着倒了下去,却仍有两人身手异常灵活钻了林子。
  沙沙沙!
  树叶响动,树枝摇晃,两条汉子很快消失在林荫中。
  “不必追,都精神点!”
  负责拦路的古北口驻军却好整以瑕,跑出来一队兵将尸体拖走,以沙土掩埋清理血迹,做起杀人越货的勾当倒十分顺手。密林中,两个壮汉连滚带爬逃出生天,扶着一棵大树对看一眼,心叫侥幸,险些中了官兵的埋伏。
  “这官兵咋如此精明?”
  “天晓得,伏兵!”
  一声惊叫,头顶上竟突然落下一张大网,将两人轻易罩住,四个皂衣人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地时一个翻滚纷纷弹起,竟毫发无伤。一张大网将两条壮汉牢牢捆住,越挣扎便束缚的越紧,很快便无法动弹了。
  一个身材矮小的皂衣好手,喜道:“得手了。”
  其他三人却一声不吭,一个身材格外高瘦的起腿横扫,将网中两条大汉轻松扫翻,滚成一团。
  “临清弹腿!”
  “自家人,敢问是哪路好汉!”
  啪!
  罗巨竹两腿将两个壮汉踢晕,咧嘴森然一声冷笑:“自家人么,奇了,我怎的不知,便去做个糊涂鬼吧。”
  身侧三个同袍嘿然一笑,将两个流寇奸细拖走,免不了拷问一番,不多时,林间便响起被堵住的低吼惨哼声。
  古北口,行辕。
  各处关卡都发现了流寇细作的行踪,大批流寇细作欲通过古北口出塞,野心勃勃,就连高升这守备都看明白了。
  “这革左五营真真好大的狗胆,竟敢大举出塞么!”
  马城看着面前一叠口供,从容一笑,所谓流寇自是哪里有粮就往哪里流窜,塞外各草原集市有粮,有钱,有女人,革左五营起了歹心又有什么稀奇。这关内作战,与关外是全然不同的,与建虏作战,与流寇作战也是天壤之别,完全是两种战争模式。马城亲率辽骑入关,不战还倒罢了,战必全歼。
  革左五营是积年老匪,极是精明狡诈,大军出塞之前先派大量细作混进草原集市,行的是江湖手段。马城却不敢小看这些江湖手段,当年,抚顺便是被努尔哈赤用细作乔装打扮,抢了城门,抚顺坚城不及抵抗便陷落了,使的可也是江湖手段。
  至傍晚时,大批流寇派往塞外的细作被逮了个正着,少有漏网之鱼。此时,经过长途行军的后队辽军轻骑两万,携带大量给养进至古北口,古北口一线的各府,当地驻军纷纷集结起来,成了一个外松内紧的架势。马城在古北口停了一日,牢牢控制了沿线军堡,州府,一个稳定的后方正在快速建立。
  再过一些时日,从辽东,草原集市起运的粮食,补给便该运到了。
  正如马城所言,此行入关仗要胜的痛快,也要与流寇争民心,这也是辽东大举扩张后,头一回反育关内,意义重大。松花江江鱼做成的鱼干,镇江海盐做成的腌鱼,库页岛围猎,饲养的畜肉,草原出产的乳酪,从倭国,东南亚运来的粮食,各类物资将会源源不断的运到古北后大营,完成赈济甘陕,移民塞外的壮举。
  将将入夜,铁骑滚滚出营,在数百本地官僚,将领的瞩目下,一万三千铁骑很快消失在黄土地上,不知所踪。守备高升与几位临近州府赶来的上官,打躬作揖纷纷赞颂起来,辽王殿下用兵真真是神出鬼没,秦时白起也是多有不如的,这可真真是消失无踪了,连咱们都不知辽骑大军去哪了,流寇自然便更是盲人瞎马了。
  一片恭维颂扬声中,辽王马城亲率一万三千铁骑,在黄土地上一路狂飙,完成自开原至天水,长途奔袭三千里的奇迹。
第七百四十四章 法眼无差
  一日夜后,黄河之畔,清水营。
  一万三千骑突然在黄河岸边府谷县,清水营边墙处现身,将守边墙的数百官兵缴械,便接管了清水营渡口,骑兵四出警戒,隔绝消息,并联络重镇延绥各路接应兵马。延绥为九边重镇,常年混乱,本是塞外蒙古人常年犯境的战乱频繁之地,然西蒙古各部在白城大败一场,仓皇西逃至青海去了。
  如今,这延绥重镇久无战事,兵力便被抽调一空进中原平乱去了。清水营,总兵杜文焕以下将领数十名,早早在渡口处候着,前几日便在延绥镇十余县府,招募了大小渡船近千条,只等辽骑大军一到便开始渡河。
  渡口,一队队精骑滚滚而至,黄沙漫天。
  停在黄河边上饮马,休整,补充体力,辽镇铁骑行军动辄一日夜行数百里,每人双马,甚至三马配备,不停换马,连吃饭睡觉都在马背上。一队队骑兵在马背上颠簸起伏,至黄河边饮马,取水,自是一副精兵气象。
  “下官延绥参将,署理总兵杜文焕,参见辽王千岁!”
  马城在渡口翻身下马,看着一条壮汉跪在面前,和气道:“起来吧,渡船,清水可备齐了?”
  那三十来岁的壮汉,延绥参将杜文焕慌忙起身,恭敬道:“回殿下的话,齐了,下官亲自操持出不了错。”
  休整两个时辰后,大军开始渡过黄河,过了黄河便直取天水。
  亲兵寻了一快干净地面,铺上一块羊皮毯子,马城重重坐下拍打着酸痛的大腿,接过亲兵递过来的水袋,喝了几口山泉。
  一侧,杜文焕一干将领大气也不敢出,恭恭敬敬站着看脚尖,大颗的热汗直往下滴。
  马城便笑着道:“久未长途行军,这腿脚不中用了。”
  杜文焕吓了一跳竟一时语塞,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一时慌乱竟汗流浃背。
  马城看的有趣,竟笑着道:“以参将署理总兵么,你得罪了谁,洪承畴么?”
  杜文焕又惊又怕不时眨眼睛,额头上的热闹冒了出来,咧着嘴直抽搐,不意威名远播的辽王马城竟如此和气,睿智,竟一句话将他尴尬处境说破了。署理总兵就是代理总兵,也就是临时总兵,这粗壮的军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