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道周也哭笑不得,只能耐着性子闷哼道:“且住,诸位邻人,与本案无关的就不要议了。”
  堂下小民们慌忙闭上嘴,却早已吵的脸红脖子粗,热血上冲话也便多了,仍是你一言,我一语激烈争吵起来。再后来双方讼师也加入战团,挽起袖子,斯文扫地,吵着吵着便骂起来了,好端端的县衙变成了菜市场,入你娘,捣你妹的粗言秽语层出不穷。
  没人知道大明历史上永载史册,开创大陪审团制度先河的要案,最后是在粗鄙的市井对骂中结束的,史书自然不会如实记载。
  “入你娘,没卵子的黑心货!”
  黄道周听到这一句,实在忍不住摆了摆手,三班衙役将水火棍一敲,喊起堂威。
  “威武!”
  堂威声将叫骂声压了下去,正在对骂的邻人们纷纷冷静下来,打个寒噤,才想起这里是县衙不是市井街道,又害怕了。
第六百五十五章 逃卒
  黄道周揉着发酸的额头,无力道:“依大明律,周显并非十恶不赦之罪,罪不至死,死者又不义在先,故依律周显当罪二十载,流千里,表决吧。”
  马城心中赞赏,袁公的学生也不是浪得虚名,这案子判的不错,罪名定的极精道。大明律是依照唐律而来,除了十恶不赦的十大罪,就算杀了人放了火,也是可以依据案情通融的,大明律还是很讲道理的,并非后世那种教条化的刻板法律。
  死者不义在先,先占了不义这一条,不义,也算是古代律法中的一条经典。
  马城就觉得这一条大明律很讲道理,也很人性化,法律么也不能不讲道义,道义不存,律法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故此黄道周判的极准,那原告讼师也无话可说,只得拱手道:“大人神断。”
  被告讼师也心满意足了,恭维道:“大人英明。”
  双方讼师已然服了,两个书办便将笔墨送到诸位邻人手中,又傻眼了,不会写字的居多。
  黄道周只得无奈道:“赞同流刑的画圈,赞同无罪开释的画方吧。”
  二十位邻人这才纷纷低头,在雪白熟宣上画圈画方。
  此时天色已晚,临近黄昏,这案子竟然审了一天。
  两个书办将邻人团的表决收上来,不计名的投票交到黄道周手中,黄道周将一叠宣纸放在桌上,请两位副审一同查验,以示公正廉明。两位副审拱了拱手走上前来,一张一张仔细查验。
  不多时,三班衙役连同三位上官,又从照壁后转了出来。
  二十位邻人,双方讼师也排着队鱼贯而出,重新落座,外面百姓早已等不耐烦了,纷纷打起精神往里面张望。
  黄道周掀官袍,落座,威严道:“本官宣判!”
  “威武!”
  堂威声起,水火棍有节奏的敲打着地上青砖,正在打瞌睡的百姓纷纷打起精神。
  黄道周清了清嗓子,木然道:“经邻人团裁定,案犯周显无罪开释,退堂!”
  嗡!
  黄道周一掀官袍下摆,扬长而去,县衙内外围观的百姓却炸了窝,开水一般沸腾起来,上千百姓眼睁睁看着衙役上前,将周显脚上,手上镣铐解开,周显还茫然坐着一脸无辜,浑不知是梦境还是真实,竟傻掉了。
  一片哗然,百姓闹腾起来,那苦主一家也上蹿小跳急红了眼。
  “不公!”
  “不公,不公,我等不服!”
  “上告,去提督府上告!”
  苦主一家闹腾起来,衙役们可不管那一套,端着水火棍排着队走过来清场,呼啦,百姓纷纷涌出衙门,衙门大门砰的关上了。
  此时,从侧门里走出两个书办,将一纸告示贴到墙上。
  这又引发了一场地震,有识字的摇头晃脑,对着告示念了起来:“自今日起,凡命案,要案,大案皆照此办理。”
  “凡案情不明,律法不察之处,皆由大邻人团决断。”
  嗡!
  披头散发的周显从侧门里走出来,百姓们嗡的一下又炸窝了。
  周显是晕头转向的,一步高一步低如陷云端,晕呼呼的走出县衙大门,却被眼前黑压压的围观百姓吓了一跳,惊出了一声冷汗清醒了,又迷糊了。他那日忍无可忍,拔刀杀人,杀的还是大帅夫人的表舅,本已认命做好了偿命的打算。却未料到竟峰回路转,柳岸花明,竟毫发无伤从大牢里出来了。
  两个衙役将百姓赶开一些,回头笑道:“周壮士,保重。”
  周显慌忙应和道:“保重,保重!”
  从百姓让出的狭窄胡同里穿过,周显心中激荡起来,迈开大步归家,无比想念家中娇妻爱子。
  人群里,身材瘦小猥琐的张水子松开了短刃,强忍着才没有叫出来。
  张水子心情激荡,心中在怒吼:“大帅英明!”
  啪,张水子狠狠煽了自己一巴掌,周围百姓早闹腾起来,也没人注意到他的失态。
  啪,张水子又煽了自己一巴掌,狰狞的恨恨骂道:“煽死你,你怎敢在心中说大帅的不是!”
  “煽死你,大帅那是神仙一般的人物,那般高洁,岂会如你想的一般龌龊!”
  张水子狠狠煽了自己几巴掌,在心中将自己骂的狗血淋头,才挤开人群,快速穿过拥挤的街道,找了处没人的地方将肋差一埋,翻山越岭匆忙赶回军中。心中越发忐忑,这回可真是大大的失策,想起上官马灿对他的器重便臊的满脸通红,只是木讷的想着出来的时日不长,应是不会被察觉吧。
  城中,县衙。
  马城端坐上首,卢象升,黄道周,常知县,几位三法司新任主官陪坐在下首。
  新官上任,马城不免要劝勉几句,周显是无罪开释了,这案子带来的影响却远未结束,三法司衙门必然成为众矢之的,要面临巨大的压力。在大明朝想做成点事情,太难了,马城早就深有体会,王八之气并没有什么卵用,王八之气散发多半会死无葬身之地。
  黄道周倒是破罐子破摔了,左右有马城给他撑腰,总不会连衙门都让人砸了。
  倘若不是马城亲自替他站台,给他撑腰,他的三法司连一天都坚持不下去,很快就得让人拆了。
  此时魏朝大步走进来,耳语一番,那六少爷部下的刺客出城了。
  马城还记得那个使倭刀的好手,是个刀刀见血的好手,一看便知是打小便杀人越货的狠角色。
  魏朝忧心道:“不若将此人,呃,暗中处置了。”
  马城稍一思索便轻声道:“让灿儿自行处置吧,他如今也是一营之主,也是该有些主见了。”
  魏朝眉头大皱却还是躬身一礼,又朝着卢象升拱了拱手,便飘然而去。
  辽阳前线,大营。
  马灿心烦意乱踢打着木桩,拳头,腿脚狠狠落在木桩上,将自己累出一身热汗,呼哧呼哧喘息着。
  不远处,五花大绑的张水子跪伏在地,被几个亲兵看管着。
  马灿气的眼前发黑,他如此器重的部下竟当了逃兵,还携利刃潜入叶赫县衙门,意图不轨,让这位六少爷心中十分挫败。
第六百五十六章 忠直
  马灿心烦意乱,张水子却用额头点着地,心中阴霾尽去反倒十分敞亮,他是个心思简单人,当了逃兵,携利刃潜进县衙,意图劫狱,几条大罪足够他死上几回了,然而他却心中敞亮,心甘情愿的认罪,死也认了。
  马灿出了一身汗,突然暴怒道:“解开!”
  几个亲兵为难的对看几眼,又被马灿呵骂几句,才硬着头皮解开张水子,绳子解开了,张水子匍匐在地重重磕起响头,磕的额头血肉模糊,一片红肿。马灿心中烦闷突然走过来,抢了两把腰刀,信手将刀仍给张水子。
  叮,战刀落地,张水子仍在重重的磕头。
  马灿烦躁道:“起来,小爷这里不留磕头虫。”
  张水子一个激灵爬起来,他最怕被赶出军营,爬起来了却没敢去拿刀,只是木讷的看着上官。
  刷,马灿气急了劈头盖脸劈过来,张水子本能的一个侧身闪躲,便在狭窄的空间里左躲右闪,累的马灿呼呼喘着粗气。
  砍了一阵没砍到人,马灿才气喘吁吁骂道:“躲的倒快,滚吧,革职留用,滚去杀手队当大头兵!”
  张水子扑通跪地,又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响头,才猫着腰退出去了。
  营外,是一面利用山坡平整而成的营地,驻扎着奇兵队五百多精兵。
  张水子回帐篷领了行装,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最怕被赶出军中,那便惨了,举目四望竟无处可去。他自幼在海盗群中混迹,便是独来独往没什么友人,如今在军中呆的久了,自然便是以军营为家。收拾行装去杀手队,杀手队那便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干的是侦察,渗透,刀尖上添血的日子。
  然而张水子却很安心,他是个想法极简单的人,并不在乎什么官位军阶。
  营中,四面都是正在休整,操练的士卒,让张水子找回了熟悉的感觉,迈开大步脚下渐渐轻快起来。
  “忠直!”
  乔一琦给此人下了个评语,这评断当是极精道的。
  马灿抓着头发,烦恼道:“可也是个夯货。”
  乔一琦会意一笑,两人并肩出帐巡视起营地,这营地如今是个小校场,十余士卒正在一侧练习枪法,人手一杆枪管长一些的线膛枪,制造精良,齿轮打火,通体用上好的印度铁铸成,造价惊人。另一侧山坡大队士卒正在练习垂降,攀爬,这是由辽阳地区特殊的地形决定的,攀爬,垂降都是山地战必备的技能。
  马城是精兵政策的忠实爱好者,马灿受了兄长的影响,忠实的执行着精兵策略。
  他的这一营奇兵队在辽东战事中,磨砺的越发精锐,每每能创造一些辉煌的战绩,是连马城也颇为意外的,这不就是精锐山地猎兵么。特种兵在古代也是有的,倒并非开原的独创,如秦之铁鹰委实,便是一支秘不示人的精锐,汉之羽林士,欧洲的圣约翰骑兵团,都是古代特种兵中的佼佼者。
  其中战绩最显赫的当属隋之燕云十八骑,少量精骑夜攻辽人,一夜杀辽人三千,这便是古代特种兵中的典范。对于马灿这支奇兵队的态度,马城自是大力扶植,作为一支奇兵来使用,这个番号倒是取对了。
  天色渐晚,入夜,便是奇兵队倾巢出动的时候。
  这也并非袁可立,马城所愿,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到了夜间从辽阳外围军堡里摸出来的虏兵,防不胜防,每每将前线明军搅的鸡犬不宁。袁可立也尝试夜间调动兵马围剿,收效甚微,甚至还闹出两伙明军自己打起来的尴尬。
  明军无奈,到了夜间便索性守紧了营盘,不再大规模成建制的调动。
  在这种背景下马灿和他的奇兵队,便大展神威,凭借出众的单兵素质,丰富的战场经验,每每在夜战中斩获极多。这也是必然事,一营百战精兵和一营普通士卒,在如此复杂的辽阳地区作战,战斗力自是天壤之别。明军各营受到马灿的启发,也纷纷组建了奇兵队,渐渐让奇兵队成为明军中的常设作战单位。
  随着明军各部奇兵队的组建,投入夜战,建虏夜间骚扰战的策略便渐渐失效了。
  夜间,辽阳前线。
  奇兵队作战也并非个个都能上天入地,而是很务实的守在草丛里,灌木里,树上,耐心的等着猎物撞进圈套。奇兵队能在夜战中大显神威,无非是人少,兵精,单兵素质出色,心理素质又极为坚韧,不会出现普通士卒的惊慌失措。
  张水子仰躺在一堆灌木里,领口的标记已经换成一条铜线,彻彻底底的大头兵。然而看着夜空心下却很平静,塌实,他在军中友人不多,周显便是他唯一一个,可以以性命托付的同袍,永远忘不掉周显坐在船舷边上,大战之前仍在悠闲喝酒的风采。常年的海盗生涯,让张水子养成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习惯,不会将后背交给任何人,除了当年的那位好汉子,周队官。
  一侧,树丛中微微动了一下。
  张水子握在刀上的手微微一动,人却没动,反倒将眼睛闭上,身体蜷缩,将自己在灌木中埋的更深。到了夜里,虏兵会从高处的堡墙上用绳子吊下来,或者直接走秘道出城,似辽阳这样的坚城,多数军堡地下都有秘道相连。开原北关就有同样的设计,可以用来运粮,也可以运兵,十分常见。
  密道出口多半开在半山腰,灌木从中,用于夜间偷袭实在防不胜防。
  沙沙。
  树丛林传来脚步声,尚有刻意压低的说话声,竟然说的还是满语。
  张水子握着战刀的手慢慢松开,又紧紧握住,如此反复几次将筋骨,血脉活动开了,自信又回到了瘦小猥琐的身体里。林间,小路上,一队十余人的虏兵借着月光谨慎的行进,有包衣,有汉军,还有两个旗兵主子。
  脚步声渐近,林间灌木中突然起了伏兵,从林间暴起的伏兵共有四人,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