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山的明军目瞪口呆,看着山下河套处两万八旗兵炸了营,扔下大营,辎重纷纷打马疯狂逃窜,一队队八旗兵如箭一般从大营中射了出去,逃的飞快,马快的头也不回的逃进山里,机灵的拼命打马往高处跑。
一个时辰后,汹涌的河水奔腾而去,战场便成一片泽国。
明军站在猫儿山上举目远望,窃窃私语声中竟忘了欢呼,只有敬畏,这河神先是打了个喷嚏,如今发起怒来人力如何抵挡,太恐怖了。不少士卒跪下来虔诚的对天祈祷,拜河神,拜山神,拜土地爷爷,还有大批跪下来朝帅营方向磕头的,议论纷纷。
“大帅莫不是有通天彻地之能,请来了河神助战?”
“大帅必是神仙中人,平日里结交的都是神仙,请来河神有什么稀奇。”
“大帅那是武曲星君下凡!”
“大帅这是识破了天机,若非如此,咱们为何要在山上扎营?”
帅营中,马城可算理解了汉高祖刘邦为何要斩白蛇起兵,他个人被神话已成必然,喜忧参半,喜的是势已成,无人能制。忧的是个人一旦被神话,通常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被人顶礼膜拜却又飘飘欲仙,真当自己不似凡人了,免不了做出些昏庸的事情,古往今来这类事情数不胜数。
卢象升看着山下一片汪洋,赞道:“所谓天机,无非是自然之学。”
马城笑道:“要说先一步识破天机的,也是宋应星。”
这也是玩笑话,三军将士,开原百姓自然是不信的,只会这耀眼的光环硬按到他这个大帅头上。
卢象升苦思冥想,仍疑惑道:“卢某愚钝,但不知那位宋某人,又是如何洞彻天机的?”
马城心中颇觉好笑,故做神秘道:“建斗兄往天上看,一看便知。”
恰巧一队夜飞的大雁在远处飞过,径直往北去,一片汪洋中尚有几只水鸟,栖身孤岛一般的沙洲,正在梳理打湿的羽毛。
卢象升恍然道:“大雁夜飞,乳燕投林,必是天气转暖之兆,三人行,必有吾师焉,细微处可见真章!”
马城赞道:“建斗兄大才,这军事之道便是细微观察之道,如今却被建斗兄一语道破了。”
卢象升汗颜,拱手道:“不敢当,惭愧,细微观察之道么,果真如此,卢某再不敢说是读过书的。”
第六百二十六章 泥潭
马城又是洒脱一笑,同时代的西方经历了伟大的文艺复兴,将思想从宗教的桎梏中解放了,从此西方人将中国人远远抛在了身后,科学技术每天都在创新进步,这便是中国之殇。单纯从军事上挽救不了中国,开启民智打破儒教的束缚才是济世良药,如今,卢象升,孙元化,宋应星这样围绕在他身边的大明精英,已经走在了这条正确的路上。这些,又岂是那野猪皮能理解的。
看着跪着磕头的将士,马城笑道:“建斗兄,若有一日我魔怔了,你得拦着我。”
卢象升洒脱笑道:“好,到时我便大耳刮子打醒你!”
两人相视一笑,以为知己,倒让马城心中重又塌实了,有这等良师益友在侧,便是人生一大幸事。
山上,也有胆子大的明军对着山下狼狈的八旗兵指指点点,数千旗兵逃的慢了些被被卷进洪水,好些抱着马脖子在水中起伏,另一半有的逃进了山里,有的逃到了高处,蜷缩在形同孤岛的高坡上。
一片汪洋,明军也无力追击扩大战果,只能安心的等着水位下降。
卢象升看着狼狈逃进山中的大批旗兵,轻轻哼道:“逃的倒快!”
马城反倒看的开,这结果已经很不错了,还指望着洪水把两万八旗精兵都冲走了,那莫不是异想天开,在水中挣扎的多是正黄旗护军,也该着这些骄横的正黄旗兵倒霉,两万八旗,这些骄横的精骑是冲在最前面的,被洪水卷走的也最多。
十里外的山口,大队骑兵簇拥着主帅,纷纷逃进灶突山,打马费力的爬上山坡,往高处躲避泛滥的山洪,哗啦,汹涌的河水撞到山坡上,卷起漫天的水花,溅了济尔哈朗,和他的数百护兵一头一脸。呆看着在大水中起伏的人和战马,济尔哈朗嚎叫着下令救人,一干护兵心有余悸,翻身下马探了探河水,冰凉刺骨这又该如何救。
河水冷的刺骨,山中却又热的穿不住衣服,这又冷又热的,真真是水深火热一般煎熬。
一个时辰后洪水退了些,及腰深的河水中到处漂浮着碎冰,草木,还有人马野兽的尸体。退到山坡上的旗兵重又集结起来,损兵两千,还有好些抱着马脖子挣扎着逃出生天的,正蜷缩在篝火旁瑟瑟发抖。济尔哈朗睚眦欲裂,两千旗兵就这么折了,其中大半是正黄旗护军,这一痛直痛入骨髓。
从水中挣扎着逃生的两三千人,可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冰冷的河水中泡了一晚上,活下来也去了半条命,必然会大病一场。好些兵已经全身发烫,说胡话的有之,翻白眼的也有,军中萨满巫医正在开坛设法,做法上蹿下跳的请神。
唯一的好消息是,明军也被大水所阻,无法追击。
正午时,洪水又退了一些,只能没到膝盖了,镇定下来的旗兵们拿出狩猎的技巧,在山中猎了些狍子野猪果腹,虽说随军携带的粮食被大水卷走,守着一座灶突山还不至于断炊。济尔哈朗用力吞咽着一条烤山猪肉,险些老泪纵横当场失态,这灶突山是一座救命的宝山呀,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然而草料被洪水卷走的极多,人可以吃兽肉野果,马却不行,只能马放南山用野草先喂养着。吃饱了肚子八旗大军人心安定下来,只是两三千全身发烫的重病员无法移动,让济尔哈朗迟迟下不了退兵的决心。并且,老寨方向还有代善和一万多兵,济尔哈朗若是撤回沈阳,则代善全军必死无疑。
老寨一丢,建州尽入明人之手,大金可就断了根了呀。
迟疑之间,进退两难的济尔哈朗,下令在灶突山中休整,观望,等大水退了再做打算,出了他生平最大,也是最后一记昏招。
入夜,水又退了一些只有脚脖子深了。
入夜天气由极热转为极寒,全身发烫说着胡话的旗兵重病员,接连出现百多个病死的,让济尔哈朗心中绞痛,一时不察竟中了明人的奸计。济尔哈朗心痛之余又反思己身,这些年八旗子弟住进了沈阳城,受不得小小的风寒,吃不得当年的苦了,再没有父汗十三副兵甲起家时的坚韧了。
想数十年前建州被各部围剿,钻山沟入雪原,那是何等的勇毅坚韧。
如今大金的旗主贝勒,早没了当年那种烈性,稍遇挫折便军心涣散,反省大半个晚上,济尔哈朗心中坚定起来,等大水退了便进兵老寨,接应代善在老寨与明军大战一场,打的过还好,打不过便说服老八弃守沈阳,全军退入山林以图东山再起,这方是大金唯一的出路,明军再能打,还能追到兴安岭去么。
他却小瞧了马城的决心,哪怕是上天入地也要追杀的。
建州腹地,老寨。
代善恢复了一些精神,如今又是威风大面,这位贝勒爷一面以老弱之兵牵制张益,一面轻骑四出招募建州之民,雄心勃勃的要重立十万建州大军。建州人口超过二百万,数十万随军移居到了辽东,腹地仍有超过百万人口,百万人口分布在抚顺关以东,东至朝鲜,北至松花江的辽阔土地上。
将这些力量集结起来也不容易,然而代善却雄心勃勃,轻骑都派到松花江去了。
灶突山,济尔哈朗在帅帐中,面沉似水,终于弄清楚了这处战场,本是苏子河旧河套改道形成,脚下都是淤泥堆积而成的黏土,黏土被大水淹没就会变成烂泥塘,沼泽地,骑兵陷在烂泥塘里会如何,会跑不动,跑不动的骑兵还叫骑兵么。
八旗子弟一身的能耐都在马上,然而马陷住了又该如何是好。
济尔哈朗掀开帐篷走下山坡,轻轻伸脚踩进浅水里,身子一歪,脚踩进淤泥险些滑倒,淤泥不但会将骑兵险住,还会滑倒。慢慢将脚收了回来,济尔哈朗面如死灰,不远处一队轻骑小心的控制着战马,踩着又脏又浑的河水归营,至湿滑处竟然马失前蹄,战马嘶鸣,连人带马滑倒在泥水里。没滑倒的纷纷翻身下马,却一个趔趄仰面朝天的栽倒了,砰的一声激起大片水花。
正在烤鱼的贝子贝勒们,呆看着在泥水中艰难拔腿的战马,蹒跚而行的八旗精兵,鱼在嘴边上竟忘了吃。济尔哈朗脸上的横肉抽搐,警醒了,这是马城的连环毒计,要将他的两万精骑全歼在建州腹地。脑中突然响起一道惊雷,若是这建州腹地,大小河流一起发水,那还了得,他的两万精兵还可以走鸦鹘关逃回沈阳,代善和他的人马往哪里逃。
济尔哈朗顿生退意,这一战是万万打不成了,退兵吧。
却又犹豫着要不要守住灶突山,替代善留一条退路,犹豫不决之间心急如焚,却又迟迟下不了决心。
第六百二十七章 虎路平阳
犹豫间,数骑自灶突山中飞驰而出,穿明黄甲戴八瓣盔的骑兵不顾山路狭窄凶险,在乱石密林中疯狂的穿行。两侧山坡上休整打猎的旗兵纷纷站起来,看着数名飞骑滚鞍下马,急吼吼的冲进帅营。
鸦鹘关易手,后路被断,一记晴天霹雳将济尔哈朗震傻了。
惊醒,济尔哈朗当机立断仍下数百骑照料两千多病员,全军掉头,后队变前队猛攻扑鸦鹘关,再也顾不上老寨方向的代善了。灶突山山中突然热闹起来,无数穿铆钉棉甲,骑高头大马的旗兵在林间穿行,在山路上施展精湛的马术飞驰,尚余一万五千多骑的八旗精兵,真正是漫山遍野的涌向鸦鹘关。
沿辽东长城一线的山野密林间,挤满了后金女真人精锐的骑兵。
山坡上,后队。
济尔哈朗心急如焚,却不得不耐着性子调度兵马,以各旗抽丁编成的一万旗兵,下马步战,以正蓝旗正黄旗残部作为他的护兵营,掉头猛攻。偏偏鸦鹘关周围是峰峦起伏,连绵不绝的群山环绕中,骑兵实在难以通行,便只有这道险关连同南北,不如此也不叫辽东门户了,端的是辽东防备建州的天险。
关前能摆开的兵力有限,济尔哈朗只得耐着性子,将一万五千大军藏在深山密林里,将兵力一个佐领,一个佐领的往上派。但凡是有险关必设有军堡,但凡有军堡则必有重兵把守,但凡有驻军便必有水源,因此中原之地多数险关都是依山靠水的,鸦鹘关自也不会例外,这道天险面前还横着一条托和伦河。
要想破关,首先要在河上架桥,好在山林多的是木材。
十几座浮桥很快架了起来,打前哨的各旗精兵下马步战,披甲,大口吞咽着山中猎来的狍子肉,吃的满嘴流油挥舞起大斧,狼牙棒,大砍刀,在岸边嗷嗷的嚎了起来,吼的河对岸长城上的朝军两股战栗,险些连鸟铳都握不住。无怪乎各旗精兵士气高涨,对面守关的是朝军,那士气能不高涨么。
朝军那是些什么玩意,那就是群长着腿的米虫,八旗勇士一根手指头也能捏死几个。
前线,双目赤红的鳌拜摇晃着走到河边,将秃脑门伸进水中擦洗片刻,昏沉沉的脑袋才清醒了些,他前日落水后拼命挣扎出来,仗着身强体壮还不以为意,直到全身发烫才知病来如山倒,终日昏沉沉的茫然不知身外何物。猛咳嗽了一阵抬头看,咧了咧嘴,心中困惑鸦鹘关呢,为何凭空不见了。
河对岸一道险关竟凭空消失了,只剩两段残破的长城。
鳌拜晃着大脑袋拼命眨眼睛,疑身在梦中,那样一座险关还会凭空消失么,定是病的生出幻觉了。
后队,山坡上济尔哈朗也面色铁青。
鸦鹘关为何凭空消失了,自然是被明人的大炮轰塌了,明人的大炮是如何翻山越岭飞过来的,济尔哈朗已然懒的去想,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如今已然没有退路,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十八层地府,他也只能一头撞进去。看着前线一个个精壮的旗兵,粗壮的膀子,虎背熊腰的大金勇士,济尔哈朗心中憋屈的想哭。
这是打的什么仗呢,大金天下无敌的勇士们还没正经打一仗,竟然被逼的来攻天险。
这个仗打的窝囊,打的糊涂,打的济尔哈朗心中没底。
然而他已然别无选择,一声凄厉的嘶吼:“杀光明贼!”
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只得改口:“杀光高丽狗!”
大金勇士们也顾不上他吼什么了,几个佐领的甲兵已经从山中彪悍的蹿了出去,踩的浮桥咯吱做响,四个佐领一千余众,踩着十几座浮桥嚎叫着冲过河,手脚并用抓着杂草,灌木往山坡上爬,冲向一段残破倒塌的长城城墙。
山坡上乱铳齐发,弹丸激射打的草木飞溅,尘土飞扬。
“不许发铳,不许发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