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煌言的身子微微一震,伸手端起茶杯,犹豫了一下又放在桌子上,问道:“云台此话何意?”
“张肯堂为了拥立鲁监国称帝,正在浙东大造声势,大半个宁波府都传遍了,苍水还不知道吗?”汪克凡轻轻拭去桌上洒出来的几滴茶水,动作仔细而认真:“说句心里话,当初唐藩和鲁藩谁来继承大统,其实都无关紧要,但如今天下大势已定,鲁监国还来争抢帝位的话,江南必然为之大乱,我要整合江南三省的计划也将落空,影响北伐大计,所以鲁监国一旦称帝,我就会第一个率军杀过来,免得浙东再落入旁人手中。”
张煌言怒火上撞,冷声说道:“汪军门原来只想着整合江南三省,并不顾国家大义,既然如此,又与当年的江南四镇与左良玉有何差异?鲁监国旗下虽然兵微将寡,也不甘受人胁迫,汪军门若率大军杀过来,我等自然会挺身而战。”
“苍水先生误会了。”汪克凡却不恼,反而笑了笑,待张煌言气息稍平,温言说道:“我要整合江南三省,正是为了国家大义,否则把江南三省交给那帮子文官,我实在是不放心。鲁监国一旦称帝,楚军就算袖手旁观,其他各镇兵马又岂能容得下你们?杨廷麟、万元吉、郑成功正好求之不得,肯定会一起发兵来攻,即为天子尽忠。又能瓜分鲁王的兵马和辖地,苍水先生扪心自问。公道地说一句,这场大战下来到底谁能得胜?”
“这个……我说不准。”张煌言不是瞪着眼睛说瞎话的人。杨廷麟、万元吉和郑成功联合起来的话,鲁王的兵马多半会处在下风,但是这其中也只有郑成功比较厉害,万元吉的江西兵没什么可怕的,杨廷麟现在基本上还是一个光杆司令,不用考虑。
“是啊,我也说不准的,楚军不插手的话,你们几家多半会死缠烂打。让江南三省饱受战火荼毒,使得国家元气大伤,苍水先生,把你换成我的位置,会不会任由鲁监国称帝却袖手旁观呢?”
汪克凡说的都是大实话,虽然不中听,却让人无法反驳,张煌言沉默半晌,毅然说道:“你我各为其主。真要是刀兵相见也没什么说的,但你却拥兵自重,以武将反制朝廷,终归不是忠臣所为。我等宁可臣服于隆武皇帝,也不愿受你胁迫。”
汪克凡笑了,一竖大拇指:“张苍水果然是个硬汉子。放心吧。只要鲁监国不称帝,我不会动你们一根毫毛的。”
“当真?我家监国不称帝。但也不愿退位归藩,云台也能袖手旁观?”张煌言盯着汪克凡的眼睛。脑海中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在他看来,汪克凡果然有不臣之心,留着鲁王政权,多半是为了牵制隆武朝廷,江南的形势越复杂,隆武朝廷的控制力就越差,汪克凡正好浑水摸鱼。
“差不多是这样吧,但也不是袖手旁观,而是要尽力保护你们的安全,无论杨廷麟、万元吉还是郑成功,谁都别打浙东的主意。”汪克凡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我还有一个条件,你们要呆在浙东,不能再往外扩张了,否则大家还得翻脸,关于退位归藩的事,也不是就这么算了,大家坐下来慢慢谈。”
“要是一直谈不拢呢?”
“那就接着谈,一年谈不拢,咱们往十年谈,十年谈不拢,咱们往二十年,五十年谈,实在不行让子孙后代接着谈,总能找到解决办法的……”
随着汪克凡的侃侃而谈,张煌言的眼睛越瞪越大,完全不能理解,汪克凡这个人,脑袋里哪来的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这难道是在开玩笑吗?
看到他莫名其妙的样子,汪克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道:“咱们汉人最喜欢内斗,如果意见不合,就非要搞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我想改改这个规矩,给后世做个榜样,哪怕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事情,大家也可以坐下来慢慢谈,不一定非得用战争解决问题。”
张煌言盯着他的眼睛,仿佛在判断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过了好半天才收回目光,说道:“这很难的。”
“我想试试。”汪克凡的声音有些干涩,却透出一股坚定的信念。
明亡于万历,明亡于党争,明亡于流寇,明亡于小冰河的天灾**等等,这些说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都没有说到最关键的原因。明朝的灭亡,是中国古代社会三百年治乱轮回的宿命,是社会矛盾无法调和的必然结果,统治阶级只考虑自己的利益,日益腐朽没落,弱势群体遭受的压榨越发严重,社会矛盾随之变得越发尖锐,最终引起混乱和动荡,从根本上摧毁了大明王朝。
在明朝末年,封建**的社会模式已经走到末路,正在酝酿一场新的变革,满清这个时候趁虚而入,封建社会模式又大大加强,并发展到历史上的顶峰,这也是中国在近代迅速落后于世界的原因,封建帝制是注定被淘汰的,或许是几十年后,或许是一百年后,但无论如何,汪克凡都不希望像另一个时空一样拖到20世纪初,这注定是个非常艰巨,非常困难的过程,他不敢奢望在有生之年废除帝制,但起码要留下一点共和的种子,让她慢慢成长。
共和,才是更先进的政治模式,才是跳出三百年治乱轮回的唯一方法。民*主保护的是多数人的利益,是强势群体的利益,共和保护的是少数人的利益,是弱势群体的利益,只有弱势群体也能从国家政策中受益,得到幸福的生活,社会矛盾才能趋于缓和,国家才能真正强大……
时间不知不觉的流逝,张煌言和汪克凡谈了很久,渐渐的,他的表情越来越平和,目光中也有了亲近之意。
最开始,他觉得汪克凡是曹操一样的奸臣,这会儿却早已改变了看法,闻其言观其志,汪克凡在他的面前坦露心扉,侃侃而谈,张煌言同样也是一位胸襟博大的有志之士,谈到深处自然能辨别真伪,汪克凡如果不是真的这么想,就不会考虑得这么深刻,这么全面,不知不觉中,张煌言已经暗暗把他引为知己。
不仅仅是打败满清,还要为万世开太平,创建一个大同社会。
这条路充满荆棘和艰险,汪克凡特立独行,一直为世人所误会,只有张煌言才能真正的理解,同样也是找到知己的感觉。
大家分属不同阵营的区别,已经不重要了。
汪克凡最后又提醒道:“我虽然不会主动向鲁监国开战,但是有其他冲突的时候绝不会手软。鲁监国困于浙西弹丸之地,退位归藩是早晚的事情,早点谈还有条件可讲,拖的越久越不利,这个道理还请苍水转告鲁王殿下。”
“云台放心,我等商议之后,会尽快给出个交代,如今鲁弱唐强,其实没别的路好走,反倒是你这里麻烦一堆,难道要一直和东林党斗下去?”
“斗一斗未必是坏事,只要他们别出格,我也不会逼迫太甚,留着他们,最起码还能给我当个指路明灯。”汪克凡笑道:“那帮家伙最为误国,要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尽管和他们对着干好了,十次有九次都错不了,这可是我的独家秘笈,苍水不妨一试。”
张煌言哈哈大笑,深以为然。
他一向忍辱负重,对此体会颇深,以东林党为代表的文官只考虑自己的私利,所以就没干过好事,和他们对着干肯定都是正确的。
……
这一章很难写,憋了七个小时。
有些问题很敏感的,尺度不好把握,还容易引起争议,今后不会展开多写,在这里带一笔就算有个交代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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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七章 安息
这几天来,朱聿鐭很有些焦头烂额的感觉,因为在孝陵亲手斩杀清将褚库(虽然没杀死),他一下成了舆论的焦点,各种各样的议论铺天盖地的涌来,有叫好称赞的,更多却是不以为然的,认为他这样做不符合唐王的身份,有失朝廷体统。
如果换一个人,多半对此采取不予理会的态度,等这股热闹劲过去了,事态自然渐渐平息,朱聿鐭却是个较真的人,一定要争个是非曲直,但是那些流言蜚语躲在暗处,让他有劲使不上,心里更加觉得憋闷,不管见了谁都要大发一番感慨,把那些阴险小人狠狠骂上一通。
这一下,可苦了汤来贺和万元吉,他们两个本来想把朱聿鐭拉过来,一起对抗汪克凡,找上门去后种种说辞还没开口,就要听朱聿鐭大倒苦水,来回折腾了几次后,他们对朱聿鐭也失去了耐心,干脆放弃了对他的努力。
三日之期,转眼就到,这一天,是楚军拜祭阵亡将士的日子,各方代表都来观礼。
楚军取得宁镇会战这样史无前例的大捷,朝廷不能没有一点表示,虽然穷的叮当响,也勒紧裤腰带凑了一个犒赏银子,由杨廷麟的使节团带来南京,但是杨廷麟负气而走,这件事就由唐王朱聿鐭一手操办。
杨廷麟走了,汤来贺和万元吉不能走,这天上午,两人一起来到位于前湖岸边的阵亡将士墓园。
前湖背靠紫金山,地势开阔,楚军阵亡将士的墓园位于前湖东岸的一座小山上。站在高处远眺,可以看到南京城墙。把墓园修到距离前线这么近的地方,万元吉很不理解。
“汪克凡真以为南京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吗?就不怕鞑子杀过来毁了墓园?”
“换成是我。多半也会把墓园建在这里。”汤来贺淡淡说道:“这墓园守在孝陵的边上,紧挨着南京城,让天下人都能看到,真要是建在深山老林里,汪克凡又向谁夸功呢?”
拜祭孝陵有太多的规矩,有一定身份的人才能参加,今天却没有这种限制,军民百姓都可前来观礼,汤来贺和万元吉到了山前。立刻就被那一片又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吓了一跳,要知道这里离着句容县足有几十里,附近只有几座村庄,怎么会有几万人前来观礼?
向人询问才知道,句容县今天已经万人空巷,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也全来了,各家各户都是携老带小,一大早就不辞辛苦地赶来,要到楚军阵亡将士的墓前上一炷香。磕一个头,送他们最后一程……山前山后到处都是一**的人群,人人都穿着自己最庄重的衣服,没人大声说话。调皮的娃娃早就受到大人的一再严嘱,规规矩矩的不敢打闹玩耍,虽然是几万人的大场面。一切却井然有序,很多楚军士兵在山上山下维持秩序。把观礼的百姓引导到指定位置,由专人负责讲解相关的礼仪要求。
山坡下。前湖边,两千余名楚军士兵披甲而立,如同一片挺拔的松柏纹丝不动,刀枪如林,旌旗如海,九门缴获的红衣大炮在湖边摆成一排,炮口都对着南京城的方向。
几名楚军军官上前相迎,把汤来贺和万元吉引上山坡,绕过一片树林,视线中出现一座巍峨的长方形石碑,碑身高两丈六尺,底下还有七尺的底座,冲天而起,气势雄伟。
“这……这明显是违制了!”万元吉小声嘟囔。
汤来贺却一言不发,没有理他,自顾打量这座巨大的石碑,天下的违制建筑多了去了,这种枝枝节节的小事根本无法扳倒汪克凡,说的再多也是废话。
太大了!虽然还有一段距离,这座巨大的石碑仍然给人带来很大的视觉冲击,庞大的体积和重量就是最好的保护,清军就算打到这里,如果没有特殊的目的,就不会费劲力气去破坏这座石碑……问题是,楚军只用了短短的半个月,就建起这么大的一座石碑,似乎超过了人力的可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在石碑后面,是一座巨大的坟茔,方圆在十丈以上,走近细看,这座巨墓的表面通体铺着青石,墓门虚掩,尚未完全封闭,前面还立着一块小型的卧碑,上面空无一字,问过旁边的楚军军官,才知道这是一座无名烈士墓,将要埋葬数百个阵亡将士的骨灰。
万元吉又凑过来,压低声音嘟嘟囔囔说道:“汪克凡为了收揽军心,真是不惜血本!这,这分明是向朝廷示威……”
汤来贺却突然打断了他。
“死者为大,吉公(万元吉号吉人)在灵前还需慎言,这数百将士都殁于王事,我等不可轻慢失礼。”他没有理会万元吉惊愕又略带恼怒的神色,顿了顿又说道:“唐王殿下就在那里,我等也过去吧,还请吉公切记,今日这个气势下,不要轻易向汪克凡启衅……”
高高的纪念碑下面,朱聿鐭的脑袋使劲地仰着,后脑勺几乎挨到脖颈,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座巨大的石碑:“这块方碑如此之大,该有上万斤重吧?怎么把它立起来放到基石上的?”
站在旁边的京良答道:“回王爷的话,这座石碑重七万九千斤,工兵为了把它竖起来用了整整十天,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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