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雨稀里哗啦的下着,昨天雨歇后,今日从早到晚又接着下。
“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
何吉祥浑身湿冷乏力,不得不借助一点酒来取取暖。
他站在帐篷门口,望着一片黑漆漆的营地,眉头紧皱,这大雨天,不但没法打火把,连生火做饭都困难。
帐篷数量有限,官兵和民夫用树枝搭的简陋窝棚,而且还舍不得油皮纸,毕竟都要用来防止粮食受潮,绵延十几里地。
窝棚挡不住大雨,只能勉强囫囵吃喝睡觉。
突然,眼前跃入了一个又一片的火球。
“不好!”
他腾的跑到了外面,站在泥泞中,任由大雨淋着,气急败坏的道,“是谁抛的火油!”
“大人!”
王坨子从黑暗中窜了出来,大声道,“有些民夫受不得苦,准备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住家的,找个地方躲躲雨,结果不知情,遇到了埋伏在前面的叛军。”
何吉祥咬牙切齿的道,“不是早已下令要约束好他们吗?”
这股设伏的叛军,他早已发现了,只是一直没有惊动。
想不到直接让民夫给遇上了。
火油猛烈,即使是雨中,依然不灭,在密林中形成了一片又一片的火光。
“整队!”
随着何吉祥的话音落下去,号角声响起。
官兵、战马把泥水踩得飞溅,靠着不甚明亮的铜灯全速往北去。
何吉祥策马跟在后面,走了有半个时辰,火光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但是嘶吼声在耳边却越来越小。
又走了一会,发现官兵都停步了。
他看到了提着铜灯朝着自己过来的张勉。
厉声道,“怎么回事?”
张勉苦笑道,“大人,民夫已经把叛军给剿了,残余的已经跑掉了。”
他也是无奈,这出门都有一个月了,他都没有一次杀敌的机会。
“什么!”
何吉祥牙咬的咯吱响,“民夫是谁带头的?”
“何大人,没人带头,”
说话的是猪肉荣,此刻他右胳膊耷拉着,血渍浸透了整个衣袖,在雨水的冲洗下,时而浓,时而淡,但是,依然用高亢的声音道,“叛军非但不投降,居然还敢向我反击,实在是无法无天了!”
“你们这些王八蛋!”
何吉祥的脸在不停的抽搐。
他虽然是武将,但也是一代文豪,从来不轻易骂人的。
天渐亮。
雨也渐渐地停了。
官兵这才开始打扫战场,清点俘虏。
到处是身无片缕的尸体,衣服和值钱的东西,早就让民夫和部落人给扒光了。
张勉左右张望,只有一些受伤的民夫在边上躺着修养,再继续往前行了二里地点数,总数不到三千人!
昨夜民夫们也只死了几十人而已,受伤的也大多就眼前这些人!
剩下的二万多人呢?
他猛地看向包奎道,“其他人呢?”
包奎道,“这我没注意啊……”
“不好啦,不好啦!”
王坨子一边疾驰过来,一边喊道,“民夫攻城了……”
“谁他娘的给他们的胆子!”
张勉一甩马鞭,大吼道,“集合!
愣着干嘛,赶紧通知何大人!”
对民夫们虽然很生气,但是决不希望他们出事!
三和穷,也就人是最值钱的了!
等骑兵集合完毕,一马当先,冲到了最前面。
道路泥泞湿滑,铆足劲甩鞭子,战马也走不了多快。
等太阳露头,他们才赶到潭城。
第201章、破城
潭城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城墙高大坚固,易守难攻,更有巍峨之势。
一等一的天下雄关!
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名将折戟于此!
所以,即使是梅静枝与袁青这样的大将也不敢擅攻。
张勉驻马,一抬眼便看到了站在城墙上的一个年轻人,手执竹节,衣袂飘飘。
“大人,那是神算。”
王坨子提醒道。
“老子眼睛还没瞎!”
张勉气鼓鼓的看向了城门口,尸体遍地,一片狼藉。
民夫们肩挑手抬在城门口进进出出,那些供应商照例在城门口设置了摊位,身后堆积如山。
这样的一座大城,就这样被攻下来了?
而且还面对数倍于己的兵力!
这帮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娘的!
他真的不想活了,说出去自己都没脸见人!
攻城略地,自己居然还不如民夫。
“张大人,”
梁庆书本来正在拨算盘,看到张勉策马过来,赶忙起身拱手道,“这潭城攻下来可真不容易,城墙太高,不好爬。
好在咱们当中有厉害的兄弟,最后还是爬上去了,以一敌十啊!
哈哈……
果真不堪一击!”
“你们怎么敢!”
张勉越想越气,“韩辉十万众,你们这么点人,真是不怕死啊!”
三和实行的是全名皆兵,民夫中不论老幼,都是在民兵队中受过训练的。
但是训练强度和官兵完全没法比!
在他眼里始终都是乌合之众!
“张大人,这岳州可不比三和,天越发冷不说,还见天下雨,兄弟们实在是受不了了,”
将屠户大大咧咧的道,“想着这里城墙高大,房间多,就冲进来躲躲雨,总比在外面挨饿受冻强。
也多亏天黑下雨,爬上去就行,一刀一个。
然后开了城门,那些黔人可真够意思,骑着大象呼啦啦的冲过去,叛军掉头就跑,根本不敢打。
张大人,你是不知道,我们追着这帮子叛军追的有多辛苦。”
“王八蛋!”
张勉真的想对着将屠户来上一鞭子,打个皮开肉绽。
你他娘的攻城,就为了躲雨?
说出去谁信啊!
将屠户大声附和道,“确实是王八蛋,跑的也忒快了。”
“韩辉呢?”
张勉冷声道。
“这就多亏了神算,韩辉本来都从西南门跑了,神算直接追了上去!
活捉的,现在正关着呢,”
梁庆书见张勉望向自己身后的货物,便急忙道,“张大人,你放心,这一次,潭城的粮食我等一粒也没拿,都在粮库放的好好地,怕别的兄弟不晓事,黎三娘安排人守着呢。”
白洋城从和王爷手里揩油,他们已经是提心吊胆,如今到了潭城这样的大城,再从和王爷身上拔毛!
还要不要命了?
总之呢,他们做人也是有底线的!
城门口,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张勉骑马根本挤不出去,最后还是王坨子喊了一嗓子:“张大人到!”
进出的民夫才主动让出位置,等着三和官兵入城。
到中午的时候,何吉祥带着步卒也跟着进城了。
看着满目疮痍的潭城,止不住的叹气,这里曾经可是天下繁华之地,仅次于都城和江南!
“你便是韩辉?”
何吉祥转回身,看着面前穿着蟒袍玉带,满脸胡须的汉子。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便是韩辉,”
韩辉冷哼道,“要杀要剐请自便!”
“韩辉,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好汉吗?”
何吉祥沉声道,“你也是穷苦人出生,可为何要杀人劫掠,偌大的潭城,如今十不存一!”
韩辉大笑道,“宁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成王败寇,随你这老头子怎么说罢了!”
何吉祥摆摆手道,“冥顽不灵,带下去。”
张勉走过来道,“大人,周大人来了。”
他的身后是一个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老头子,佝偻着腰,双眼含泪。
正是岳州布政使周九龄。
“你是……”
周九龄揉着红肿的眼睛,看着何吉祥,一脸的不可置信。
“人希兄,你我乃是同年,”
何吉祥大笑道,“莫非你连老夫都忘了?”
“岂能忘了鸿渐兄,想当年鸿渐兄骑马游街,何等豪气人物,”
周九龄擦吧下眼泪道,“只是眼下,老夫觉得在做梦。”
一个配军,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还破了叛军,救了自己,让人反应不过来。
且不知如何称呼。
何吉祥扬手道,“人希兄,请坐,来人,上茶。”
此刻意气风发。
果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自己这样的贼配军,居然还有翻身的时候!
“鸿渐兄,”
周九龄没坐下,只是着急道,“不知可看到我妻儿了?”
“哈哈……”何吉祥大笑道,“来人!把人希兄的家人请上来。”
“是!”
张勉大声应答完后出了大堂,不一会儿身后就跟着十几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陡然看到周九龄,一脸不可置信。
一家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我可怜的女儿啊!”
周九龄得知自己的女儿被叛军祸害后自尽的消息,痛不欲生。
何吉祥摆摆手,让旁边的人退下,只留下一个黎三娘安排诸事。
晚上,何吉祥设宴。
洗漱后,换了衣服的周九龄,看到何吉祥后,拍两下袖袍,正欲下跪,便被何吉祥拖手拦住了。
“人希兄,”
何吉祥笑着道,“你这是折煞老夫了。”
“如果不是鸿渐兄,老夫如何能重见天日……”
周九龄的眼泪水愈发多了。
“人希兄,说这些都是见外了,”
何吉祥扶起他道,“你我何须如此多礼,如今潭城规复,实乃天大的喜事,人希兄,咱们应当高兴才是。”
“是,是,”
周九龄喜极而泣,“陛下圣明,还没有忘记老臣!”
何吉祥放开了手。
周九龄直接跪在了地上,朝北跪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何吉祥淡淡地道,“人希兄,你久居监牢,大概还不明白外面的情况,如今陛下已经内禅,在位的乃是太子,正是正昌元年。”
“啊……”
周九龄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第202章、投效
在牢狱两年,外面的世界怎么就突然变天了呢?
让他猝不及防,一脸的不可置信。
德隆皇帝是什么样的人,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比任何人都清楚!
内禅?
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
没有杀了自己亲儿子就已经算是仁慈了。
何况是让位!
如果何吉祥说的是真的,这里面肯定另有隐情。
太子兵变篡位,父子兄弟相残,君臣互相屠杀,无尽的宫廷阴谋惨剧……
一时间脑子里冒出很多想法。
越想越是不禁胆寒。
自己该怎么站队呢?
投靠谁呢?
“正昌元年正月初一日,太子即皇帝位,”
何吉祥看着错愕的周九龄,淡淡地道,“尊德隆皇帝为太上皇帝,如今已金凤颁诏,宣示天下。
这自然是不会错的。
人希兄,要是不相信,自然可以自己再去打听。”
“不敢,鸿渐兄说的,老夫自然肯信,”周九龄站起身,拱手道,“恭喜鸿渐兄,如今复起,实在是可喜可贺。”
态度上比刚才又恭敬了不少。
一朝天子一朝臣,总有人春风得意马蹄疾,但也会有人凌迟发落枯骨睡荒坟。
他有可能成为后者!
因为他不是太子党!
所以,眼前急需要何吉祥帮着说好话了。
省的日后被清算。
“何喜之有?”
何吉祥笑着道,“老夫如今依然是配军,怊怊惕惕,勉强苟延残喘罢了。”
周九龄不解,他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明明是听见很多人称呼何吉祥为“大人”的!
最关键的是,他认出了张勉,曾经的南门兵马司指挥使!
何吉祥复起,在他看来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了。
他的目光随着来回踱步的何吉祥看向了厅外,竖在门口的大旗,红底金边,上面有一只小动物,那是老鼠?
他宦海浮沉一生,自认为博闻强识,居然不知道这是哪家官兵的旗帜!
“请鸿渐兄赐教,”
他拱手道,“老夫实在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他是真的有点糊涂。
何吉祥指着门口站着的卫兵笑着道,“不瞒人希兄,这些乃是三和的官兵。
这些年洪州、岳州是什么样子,想必人希兄比老夫还要清楚,几于无民,从贼者十之四,流离馑死者十之六,以至于僵尸满野,皆取而食之,至有父子夫妇相食者。
实在是人间惨剧。
和王爷仁慈,虽力有不逮,可也依然托老夫来这岳州剿匪。
如今能光复岳州,皆赖和王爷之力。”
“和王爷?”
周九龄真的怀疑听错了。
他想到了很多人,唯独没有想过会是满都城的传闻不学无术的和王爷!
“人希兄,请喝茶,”
何吉祥端起杯子后,笑着道,“想必人希兄还得记得谢赞、陈德胜、王庆邦、刑恪守等老先生吧?”
周九龄坐在何吉祥的下首,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