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呼声响彻云际,这一刻,明明是为仇敌的汉军和黄巾军却如兄弟一般,在一起庆贺着胜利。
张懿抬起头看向天边,匈奴人来时,还是烈阳当空,而如今却是一派日落西山的景象,那光芒万丈的太阳,此时也是荣光不在。
夕阳落日最后散发的余晖,将张懿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张懿茫然的看向四周,跟随在他身后十数名将校,此时只剩下了两名遍体鳞伤的校官,而跟随着他一同出战的一百多名亲卫骑兵,也只剩下了二十余人。
旷野之上,汉军的红旗稀稀拉拉,而之前旌旗如海一般土黄色旌旗,也是残缺了不少。
欢呼声渐渐平息,浑厚的战鼓声突然在旷野之上响起。
张懿心中一惊,猛然转头看向南方,那战鼓声是从南方黄巾军的大阵之中传来。
“咚!”“咚!”“咚!”
赤裸着上身的黄巾力士,敲响了巨大的黄天战鼓。
浑厚的鼓声顷刻之间传遍了整个旷野。
旷野之上,一众汉军的军卒也是紧张了起来,他们支撑着疲惫的身躯和他们的袍泽紧紧的贴靠在一起,戒备着身旁刚刚还在并肩作战,一同欢呼的黄巾军军卒。
张懿也握紧了手中的马槊,还活着的汉军骑士开始缓缓的向着张懿火红色的大纛旗下靠拢。
现在的汉军已是山穷水尽,黄巾军此时若是翻脸攻击汉军,汉军绝无幸免之理。
但就在他们的身旁的黄巾军军卒却没有一人向他们发起攻击,他们只是向着战鼓声传来的地方缓缓走去。
“咚!咚!咚!”
浑厚的鼓声传遍了整个旷野,头裹着黄巾的军卒,犹如归林的群鸟一般,纷纷返回了黄巾军大阵之中,最终聚集在了那面土黄色的大纛之下。
“哒哒哒…………”
一队黄巾军的骑兵从张懿的面前飞驰而过,甚至没有人往张懿所在地方的看上一眼。
天边的太阳已经快要尽数落入了群山的怀抱,只留下一丁点的边角,夕阳的余晖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了血红色。
“呜————”
汉军的营垒也响起了集结的号角声,疲惫不堪的汉军相互扶持着,慢慢的集结在了张懿的大纛旗之下。
张懿强自支撑着身躯,不从马背上倒伏下去,不远处黄巾军已经快集结完毕了。
所有的黄巾军都已经全数撤出了汉军的营垒,黄巾军并没有丝毫攻击汉军的意思。
张懿遥望着不远处的那面土黄色的大纛旗,一时间竟然有些恍然。
昔日许安寇并州之时,沿路对乡间聚落的百姓秋毫无犯,入城之后也只是劫掠官府、豪强。
就算攻入晋阳城,只是劫走了粮草,武备,并没有大肆劫掠,烧杀抢夺。
就在今日,张懿带兵被南匈奴部围困,外无援兵,再无退路,只有背水一战,他从没有想过是许安从永安城带兵一路疾驰而来,驰援汉军击退了匈奴人。
“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
张懿喃喃自语道,这是许安在送来的帛书最后写下的一语。
“束发右衽,披发左衽,衣冠之争不可让……”
张懿抬头看向不远处许安的大纛旗,他想起了朝堂上那些喋喋不休,正义凛然,私底下却各怀鬼胎诸公,他想起了宠信十常侍的天子,他想起了卖官卖爵的笑话。
“太平道……非妖魔也……”
第二百四十章 逼迫
“使君。”
李恩看到张懿发愣,策马上前轻声提示道。
“许安好像要过来了。”
张懿睁开了双目,飞向天边的思绪也被拉到了现世,将目光投向了前方。
许安土黄色的大纛旗正向他这边缓缓而来。
土黄色的大纛旗下,数百余名黄巾军的骑兵正簇拥着许安而来。
张懿双眼微眯,他注意到了大纛下,那名骑乘着枣红马,身穿赤炼铠尤为鲜眼的许安。
也看到了环卫在许安身旁,那七八名各持兵刃,重甲在身的威武战将。
随着许安越行越近,张懿终于是第一次见到了许安的面目。
真是年轻啊……
这是张懿的第一想法,就在张懿眼前,这名被一众黄巾军的战将护卫在中央的,天下黄巾的领袖,不过才是二十多岁的年纪,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张懿看着自己沧桑的双手,一时间有些默然。
他想起了自己年少之时,也是那般的意气风发,他手持长剑,慷慨激昂,想要为国家做出一番功绩。
他抬头再度看向许安,看向身前的一众黄巾军骑士,他从许安和眼前一众黄巾军骑士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朝气,那是一种独属于年轻人的朝气,犹如初生的朝阳一般。
许安此时身上被鲜血染成了红色的征袍还未更换,盔甲的羽箭都还没有拔下。
座下骑乘的枣红马毛发本来就是红色,如今因为沾染了鲜血,更是衬托出许安的威势。
“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
张懿笑了笑,念出了许安在帛书上写的话。
许安先是有些惊讶,随后脸上也露出了微笑,笑道:“久仰使君声名,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
“只是使君与我共抗匈奴,却是打算如何向朝廷交代。”
张懿有些怅然,言道:“束发右衽,披发左衽,衣冠之争不可让……你在帛书中已经如此言语,我又怎么能拒绝……”
“我没有管仲本事,可以平灭夷狄,作为并州刺史,多年以来只是让南匈奴部表面臣服,只可笑,我与匈奴人打了一辈子交道,却还不能明辨小人,中了匈奴人的奸计。”
张懿闭上了双目,沉声道:“此战若败,并州不存,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沦为奴隶……”
“若是并州百姓遭此横祸,以致披发左衽,我张懿,虽万死犹未能偿其罪孽也。”
张懿顿了顿,向北做了一辑道。
“通敌之罪,与他人无关,此间罪责皆由我张懿一人承担。”
张懿盯视着许安的面色,询问道:“如今匈奴已退,敢问许将军有何打算。”
虽然黄巾军暂时休兵,但若是再度发起攻击,汉军仍然毫无胜算,虽然张懿知道许安多半不会如此行事,但是还是发问道。
许安没有回答张懿的问题,反而是说出了自己原本的计划:“我得知了河东郡南部汉军的调动,获知了你们的动向,所以带兵入驻永安城。”
“本来的设想,是等到你们约定进攻的时候,埋伏伏兵于永安城北面,两面夹击你部,就在永安城击溃你统领的部曲,进而夺取太原郡。”
“一旦太原郡丢失,雁门郡、西河郡唾手可得,如今大汉乱象已起,图谋并州,等到大乱一起,便可再定中原。”
张懿听到了许安的布局,心中也是惊颤不已,这是情报的差距,汉军并不知道许安已经进入了永安城。
所以如果南匈奴部没有南下,那么局面定然如同许安的设想,面对一万多名黄巾军精锐两面夹击,汉军几乎没有一点胜算。
“鹰狼卫……”
张懿面色严峻,打量着许安。
此人明明如此年轻,却远见非凡。
鹰狼卫的消息现在已经不是秘密,现在汉帝国中的中高层,但凡是了解过黄巾军的消息,都知道许安建立了一支新的部曲,有别于正常的作战部曲——鹰狼卫。
他们的职责就是刺探军情,探查情报,监察地方。
被黄巾军占领的地方,尤其是边境,鹰狼卫的活动尤为频繁,境内想要传递情报的汉军斥候,亦或是地方的豪强,都很难将情报传递给汉军。
反而是汉军的动向,频频被鹰狼卫获取,事先通晓给黄巾军,让其早有准备。
许安见张懿陷入沉思,牵引着座下的枣红马上前了几步,言道:“如今使君麾下军卒疲惫不堪,现今我之军力,远胜使君数倍,击破尔等,不过弹指一挥,覆手之间。”
“我麾下军卒已有十数万,河东、上党两郡已入我手,只要击杀使君,夺取并州更非难事。”
张懿定定的看着许安,没有言语。
许安停顿了片刻,继续言道:“南匈奴部此番突袭并州,迅捷快速,一日奔袭上百里,西河郡现在已入匈奴人之手,雁门郡应该也受到了南匈奴部的侵攻。”
“上郡援军,此前被我带兵击溃,如今并州可战之兵不过使君麾下这数千残兵,南匈奴部控弦之士上十万。”
许安策马上前,身后一众将校俱是驱马而来,许安盯视着张懿,逼问道:“敢问使君,如何以这数千残兵,抗拒匈奴?”
张懿面色难堪,反驳道:“雁门郡借助关隘,抵御住匈奴人绰绰有余,太原郡未失,左胡各合兵败退去,只要西河郡郡兵返回,重新夺回西河郡,亦无不可。”
“太行山北,张白骑、平汉、大计皆归属在我的麾下,西河郡郡兵若返,郭泰亦可率领白波军攻破蒲子城,届时,我从永安、蒲子、上党、太行山北,四面出击,使君以何据之?”
“并州现今已如大海之中孤岛一般,败亡只是时间的问题,并州之地,若不是凭借朝廷供给,如何能养得起这么多的军卒?”
许安打断了张懿的言语,再度言道。
“败亡只在旦夕之间,若是匈奴人得势,我与使君名言,匈奴人骑兵来去如风,我黄巾军缺少骑兵,没有关隘,绝对抵挡不住匈奴人的侵攻,若是匈奴人抢先一步,攻入了太原,取下了并州,那么并州数十万百姓,将会落入匈奴人之手,就此披发左衽,沦为奴隶。”
“等到我能击退匈奴,或是朝廷收复失地,只怕已是不知道多少年之后了。”
“今日我若是斩杀使君,歼灭你麾下的部曲,并州我亦能取,何不让并州与我,若我许安入主并州,定然不会做大肆杀戮之举。”
许安牵引着战马,静静的看着张懿。
“言已至此,还请使君早做抉择。”
第二百四十一章 民不畏死
日落西山,夕阳已经完全落入了群山之间,黑暗正慢慢笼罩大地。
张懿吐出了一口浊气,回头看下身后的军卒。
汉军营垒上下,一众汉军军卒皆是沉默不语,他们相互的扶持着,支撑着疲惫的身躯,握持着兵刃,静静的等待着张懿做出决定。
这些军卒,长久以来一直跟随在他的麾下,领取着微薄的酬劳,守卫在边疆的苦寒之地。
他们缺衣少食,却依旧坚持在着边郡的苦寒之地,他们的家人就在并州,就在他们守卫的关隘背后,所以他们无法后退一步。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些在洛阳城,在内地的豪强世家,一顿饭的用度却是他们这辈子也付不起的费用。
边疆烽火连天之时,也丝毫没有影响到那些世家豪强的纸醉金迷。
张懿握紧了双拳,他再度感到了一阵无力,他上奏的数十封文书皆是石沉大海。
四周的强敌虎视眈眈,内里叛乱蜂起,黄巾余党未灭,汉帝国这个庞然大物却还在酣睡,危险正在逼近。
天地反覆兮,火欲殂,大厦将崩兮,一木难扶……
只是为什么,曾经无比强盛的大汉,为何会走到现今这个地步。
真是可笑啊。
看着满目的疮痍,看着尸横遍野的战场。
张懿慢慢抬起了头,盯视着许安质问道:“如今正值国家危难之际,北方戎狄就在旁侧,虎视眈眈,其欲逐逐,你们却在内地叛乱,烧杀劫掠,妄图颠覆国家?”
“光和七年,八州并起,你们黄巾军在各地叛乱,劫掠郡县,裹挟民众,致使多少人流离失所。”
“袭取河东、上党两郡,截断朝廷与并州联系,致使并州数十万百姓陷入危境,难道这就是你道义?”
“如今趁着匈奴人南下,以‘衣冠之争’之大义言说来兵来援,实际上不过是黄巾军中缺少骑兵,无法击溃匈奴,看中我麾下的汉骑,想要借着我麾下的骑兵,将匈奴胡骑赶出太原郡罢了,好使你夺取并州……”
就在张懿还想再接着说下去的时候,许安已是出言打断了张懿的言语。
“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
许安再度上前了一步,到了离张懿不过五步的距离。
“为什么不安安静静的饿死?为什么还要做那螳臂挡车的螳螂?使君可是这个意思?”
张懿闻言一愣,许安继续说道。
“光和七年,天下大旱之际,不仅毫无赈济之粮,而苛捐杂税亦无半分衰减,反而税赋益众。”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巧取豪夺,巧立名目,豪强横行乡里,世家飞扬跋扈!”
许安举起马鞭喝问道:“我等半生劳苦,面朝黄土,背朝烈日,终日劳作,得来的粮食财物,多数却要上交朝廷。”
“我等小民饱经苦难,官吏腐败横行,肆意欺凌我等。就算如此,我们也是忍气吞声,